高高的山岗之上,一面大旗迎风飞舞。
旗杆不是很好看,好像是临时找了根树干削成的。
旗面绣得也比较粗糙,一看就知道并非少府大家之手。
但旗面上“大将军邵”四字却足以抚平一切。
大旗之下,头裹黄巾的兵士无边无际,乱哄哄的。不过很快在各自军官的带领下,以千人为单位,分散开来扎营。
随军携带的粮食不多,盖因绝大部分都留给在高阳、中山两地重建的壮丁健妇了。
黄头军将士们掏出随身携带的肉脯,席地而坐,默默吃着。
梁王在随从的簇拥下,策马巡视营地,所过之处,喧哗欢呼声不断。
这些人,还远远谈不上军队,还得多练。
巨鹿受灾区域主要在北部,即滹沱河南岸的下曲阳县。
鄡(qiāo)县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影响,很多乡里是滹沱河决口后形成的洪泛区。
南边几个县没怎么受滹沱河影响,它们遭灾更多是因为雨下得太多了,河流全线涨水,尤其是广袤的大陆泽向外泛滥,淹没了许多农田、坞堡、庄园。
但这个过程相对和缓,速度较慢,不像常山郡那样瞬间被太行山上冲下来的洪水、泥石流、树木摧毁。
巨鹿各县洪水退去之后,百姓多已返乡。
饥荒是存在的,死人也不少,甚至产生了大量流民,但就整体看来,巨鹿郡仍能勉强维持住秩序。
陆泽镇将刘曷柱奉命驱赶着数万头牛羊北上,抵达了下曲阳,彼时邵勋正在一坞堡中做(要)客(粮)。
也别觉得讨饭难看,这时候体制就这样。
大晋朝查户口失败、占田令失败,太多失败了,从来就没有过正常的税收体系。
这会又有接近二十年的战乱,收税更是无从谈起,邵勋都只能在陈、南顿、新蔡、汝南、梁以及梁国之外的襄城、洛南诸县正常收税,连汴梁所在的陈留郡都有点困难,难以建立起完备的财税体系。
这就是要饭财政。
没钱粮了就把官员派出去,一个郡一个郡谈,慢慢筹措。即以家族、坞堡、庄园为单位收税,而不是以户口为单位收税。
这个活底层出身的官员干不了,只能靠士族子弟。
巨鹿不在梁国境内,更无可能了。
太守要钱的时候,给底下人打声招呼,扯皮一番,最终收个打过折的数量上来。
此番赈灾,太守甄仁求爷爷告奶奶,才从南部三县几个大家族那里筹得十余万斛粮,勉强救活了一些人。
太守管不了镇将刘曷柱,刺史也管不了,最后还是卢志出面,给了两万斛粮、一万只羊,救济灾民。
邵勋来了后,刘曷柱终于大出血,赶了三四万头牛羊至下曲阳,就地宰杀。
对此,邵勋还是很满意的。
“陆泽也发大水了,你损失几何?”从坞堡内讨得两千斛粟米后,邵勋满意而归,路上问道。
“死了四千多人。”刘曷柱叹道:“多为种地的镇民。”
刘曷柱的陆泽镇非常大,横跨三郡交界之处,平乱之时又吸引了大量乌桓、匈奴、汉人百姓,现在计有八千家,四万余口人,和上白乞活军是一个等级的势力。
刘曷柱说死的多是种地的镇民,对也不对。事实上陆泽镇现在全民种地,其中又有三分之二的人在种地之余放牧。
随着人口增多,都快塞不下了。
“还剩多少人?”
“不足四万。”
“该分家了。”邵勋说道:“再弄下去,陆泽镇迟早给这么多人、畜祸害完。”
刘曷柱本能地不愿,但又觉得此事难以避免,毕竟现实困难摆在这里呢。
“你的部众一分为二,一部分人去常山或中山吧。”邵勋说道:“暴水过后,那里一时半会不太好种地了,正合放牧。”
刘曷柱叹息一声,道:“大王说什么,就是什么,末将遵命。”
“我把常山郡之上曲阳、南行唐二县连带着西北部的山地全划给你,你看着安置。陆泽镇这边,能撤就撤,至少弄走三万人。”邵勋说道。
“是。”刘曷柱应道。
其实也不亏,梁王一下子划给他小半个常山,很慷慨了。
同样是放牧,中原一亩地,抵草原十几亩。
草原能活一万人的牧场,同样大小之下,中原能活十万人。
“若明年还发大水呢?”刘曷柱忍不住问道。
“农人不好走,你们还不好走吗?”邵勋反问道:“看见苗头就跑吧,我会关照冀州刘使君,准备干草、屋舍。”
刘曷柱放心了。
耕牧混合制农业,总比单纯种地或放牧好一些。地里的庄稼没法搬,牲畜却自己长脚。去了常山后,他得寻几个山头,储存干草,伐木建栅。
梁王虽然这么说了,但如果真发大水,刘畴不一定顾得上他,还是自己提前做好准备为妙。这世道,靠谁都没用,终究还是得靠自己。
二人说话间,很快来到了县北的营地内。
到处都是头裹黄巾的精壮。
他们武器不全,几乎没几副铁铠,皮甲也只有寥寥数百领,不知道从哪弄来的。
很多人除了身上破破烂烂的粗麻布衣服外,就只有一根木矛。
但看起来精神头不错,见到梁王时,没有任何人吩咐,齐齐拜倒在地——军中大多数时候其实无需跪拜,但这些人就自然而然地跪倒了。
刘曷柱悄悄看了下邵勋,不经意间梁王又拉起了一支忠心耿耿的部伍啊。还没带领他们打胜仗呢,威望就很高了。
这般处事手段,刘曷柱是服气的,也是他愿意顺服的主要原因。
如果换个不怎么样的人,或者不懂事的小儿,那真的没法让人信服,更不值得追随,刘曷柱不介意造个反看看。
营地外还跑来了不少衣衫褴褛的灾民。
他们被安排到了滹沱河北岸,与南岸的黄头军营地隔河相望。
一个多月前暴躁无比的滹沱河已经变得温顺无比。
河流两岸,军士、流民们分批洗刷,热闹不已。
有人破口大骂,说他正在打水做饭呢,前头却有人朝河里撒尿,引起一阵哄笑。
有人在河边杀羊,一边杀一边讨论起到底人好杀还是羊好杀——都闹饥荒了,谁没杀过几个人吃呢?
还有人鸿运当头,居然捞起了几尾鱼,同袍们欢呼不已,纷纷叫嚷着赶紧熬汤。
此人却一脸严肃,说当初乡人都放弃他了,任他躺在泥浆中等死,是梁王亲手把他拉起来的。大王昨日问河中有没有鱼,显然想吃了,此鱼只能献给大王享用。
此言一出,没人再废话了。
刘曷柱在一旁看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叹什么。
好像,有些念想、野望永久地飘散了,飘散在黄头军将士那发自内心的崇敬之语中。
梁王的伟力,从不在于他自身,而在于将士、吏民的拥戴。
就连他刘曷柱,在放弃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后,竟然也成了梁王伟力的一部分。
大势所趋,浩浩荡荡,堂堂正正。
得天下之正,岂是司马氏小丑可比的?
回到中军大营之后,梁王正送一批乡老出门。
“仆往日还对大王有些看法,今知错得太深。生死之际,只有大王还顾念着我们。”
“大王说得对,这世道就得相忍为国,没有谁赚谁亏。终日蝇营狗苟,算计来算计去,最终一场大水,倏然成空。”
“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凄惶悲戚、无计可施之时,王亲来抚慰,夫谁与王敌?”
乡老们说个不停,邵勋一一抚慰,最后道:“虽千难万难,但冬小麦可不要忘了种。哪怕种不了许多,只要尽力了,明年五月都会有收成。”
“今年天下已是大亏空,明年如何,不得而知。值此之际,粮食就是命,再难也要种一点。若有牲畜,不要宰杀,不要贩卖,尽可能养着。庄稼收成不好,牧草却很旺盛,天无绝人之路,灾祸总会过去的。”
“大灾之后或有疫病,尔等自守家门,不要过多来往。多饮热水,勤洗沐。明年我还要来,看看大灾之后的河北怎么样了。若风调雨顺,定与君等痛饮。”
众人又说了几句,然后从营中领了些粮食,千恩万谢离开,回家分发给自家坞堡民。
坞堡、庄园地势不同,有的保住了存粮,有的没保住,本就境遇不一样。
受灾严重的,找姻亲、好友借一借,再领些朝廷发下的赈济粮,或许可以在不饿死太多人的情况下,艰难度过这次灾难。
邵勋在巨鹿待到了九月底,期间居然还有人自常山、中山、高阳等地南下,巨鹿本地及隔壁安平、博陵二郡汇集过来的人也不少。
他收取了一部分精壮,然后东巡安平、渤海,西抵赵郡、广平,到十月底的时候,才带着约四万人规模的就食大军抵达邺城。
当满头白发的卢志亲眼见到邵勋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胡子拉碴、满脸疲倦之色,浑身又脏又破的男人,真的是梁王么?
应该没有错了。
他被整整四万精壮拱卫在正中央,如同睥睨天下的王者一般。
“给儿郎们放饭!”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欢呼声震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