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略的战斗结果很快就统计出来了。
此番趁敌不备,突下杀手,取得了辉煌的大胜,计斩首一千二百余级,俘八百余人,其余贼众溃散——他们的下场好不到哪去,洛阳周边还好,再往远走一点,坞堡帅、庄园主们会把他们统统抓走,成为庄园奴隶群体中的一员,能够回到河北的不多。
糜晃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甫一见到邵勋就大笑:“我料此战必胜,但没想到胜得如此干脆利落。邵君左突右冲,杀伤甚众,功居第一。”
邵勋谦虚地笑了笑,道:“以有心算无备罢了。贼众又不是什么精兵,有此结果,寻常事也。”
“可没小郎君说得那么简单。”糜晃感慨了一声,道:“我方才询问了众突将,得知小郎君身先士卒,所向辟易,杀得敌军狼狈而走。若换一个人来,或许也能赢,但绝不可能赢得这般干脆利落。有功便是有功,我定会向司空禀报。”
邵勋又笑了笑,没说什么。
禀报有何用?撑死了钱帛赏赐罢了,这个时候也腾不出官位给他。更何况他太年轻,升官太快,容易引起其他人的叽叽歪歪——他又不是司马氏宗王或世家大族子弟,二十多岁就可统领大军。
糜晃说到这里的时候,何伦、王秉联袂而至。
王秉还没说什么,但何伦是真的服了,只听他道:“二百选锋破入营中,将三千贼众搅得天翻地覆。待我领大军赶至,就只有收拾残局了。这一仗,打得让人服气。”
何伦是上军将军,他都说话了,王秉也只能附和了两句:“骁勇悍捷之处,当世难寻,我也服了。”
花花轿子众人抬。
邵勋这般勇猛,他们亦能跟着分润些许好处,毕竟三千王国军是一个整体嘛。
于是乎,一个接一个军官过来拜会,说几句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维话。
邵勋当然不会全信。
何伦、王秉心情激荡之下,固然会说些溢美之词。但涉及到具体的利益之争时,又会冷静下来,该怎样还是会怎样。
人啊,要分得清真话和假话——呃,还有半真半假的话,或者纠结犹豫之下可真可假的话。
杨宝是走在最后一个的,待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之后,他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低声道:“司马,突将们对你赞不绝口,甚至顶礼膜拜,都说以后还要跟着你,不想回原本的幢队了。”
“就这事?”邵勋拿起牛皮水囊,喝了一口水后,漫不经心地问道。
杨宝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说出了他的真实来意:“司马,这些人如此勇猛善战,又都佩服你。不如请中尉出面,提拔他们为伍长、什长,编入上军,把何伦的人顶掉。他招的那些洛阳市人,方才交兵之时,犹豫胆怯,在看到我方即将大胜之时,方才出了把子力气。他们的带队军官,本就不行,合该被人顶掉。”
邵勋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道:“你的忠心我知晓了,但这会还不能做。”
“为何?”
“大战在即。有些事,当徐徐图之,急不得。”
“诺。”杨宝失落地点了点头。
调到前幢已经半年了,他不是没有犹豫过。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来汇报,非常勤谨。但过了两三个月后,他来的频率就渐渐少了,显然有所动摇。
但在看到高翊都被制得服服帖帖之后,他再度转变立场,又三天两头巴巴地跑来汇报。
这个滑头,没治了!
“下去吧,和高翊说一声,集结部伍,咱们入城。”邵勋将牛皮水囊递给吴前,道。
“诺。”杨宝乖巧地应道。
杨宝走后,吴前忍不住问道:“司马,为何入城?”
“此间战事已毕,贼众不敢再回来了。方才听中尉所言,广莫门那边的贼众亦已溃灭,城北无事,不入城何待?我自与中尉分说去,你带人收拾东西。”邵勋吩咐道。
“诺。”
洛阳北侧就只有两门,西曰大夏门,东曰广莫门。
两门数千邺兵溃散,这边的战事确实结束了,只需留少许人马守门,大队自可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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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整的大夏门内御道上,数千名军士排成整齐的队列开进了城内。
十二座城门处杀声震天,兵刃交击声、箭矢破空声、垂死惨叫声不绝于耳,早就让全城士民惶恐不安了。
高门大族自有从家乡带过来的护院部曲。
他们拿着军中制式武器,铠甲、弓弩、刀枪齐备——鬼知道从哪来的。
听到军队脚步声时,护院们立刻紧张了起来。
家族中的年轻子弟登上墙头,仔细瞭望。
年纪大一点的则在后面组织僮仆,给他们发放简陋的武器,基本是有什么用什么,木棍、柴刀都上了。且不止男仆,有些健妇也拿着木棍,一脸紧张之色。
正所谓久病成良医,洛阳被祸害这么多次了,若再不提高自家府邸的防卫水平,那就真的傻了——不说对付乱兵,现在的盗匪也越来越嚣张,成群结队的趋势愈发明显,你总得应付吧?
高门大族之外,还有进京的商人。
可不能小看他们。
在这个时节穿州过县做买卖,没点本事是活不下来的。
石崇那厮开了抢劫商旅的恶劣先河,全天下的商人们总会有点触动。
宗族子弟、乡党旧识中身强体壮的尽数招募过来,没事时就练练庄稼把式,免得遇到贼匪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因此而增加的成本,自然摊到货物价格里面了。没办法,乱世就这个样子,大家凑合着吧,都忍忍。
东海王国军的进城,让商人护卫大为紧张。有人甚至从车底摸出了严禁流入民间的强弩,死死盯着路口,暗暗乞求不要有不识相的大头兵过来。
至于普通百姓,就只能紧闭房门,瑟瑟发抖了。不过也有勇气十足的几家人约定互保,总体而言不多。
“东海国兵,大破邺贼。”
“各安生业,休要乱走。”
“喧哗作乱,格杀勿论。”
十几名大嗓门的军士排在最前面,用长枪挑着砍下来的邺兵将校头颅,一边走,一边呼喊。
御道上偶有蒙面少年出没,撞到他们手上时,直接长枪戳刺,杀了个干干净净。
每逢大战,局势混乱之时,“恶少年”就会成群结队出没,或盗或抢,甚至还有放火杀人的,着实是一大祸害——蒙面的原因是怕被熟人认出,或抢了熟人社死。
王国军的呼喊起到了奇异的作用。
他们一不抢劫,二不杀人,只排着整齐的纵队前进,偶尔遇到盗匪恶少年,或是昏了头溃进城内的河北乱兵,还刀枪齐下将其诛灭,纯粹是在安定秩序。
人们心中紧绷的弦渐渐松了下来,甚至还有人低声欢呼——可能是被邺兵勒索烦了的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东海王国军的名声开始了进一步的传播。
洛阳百姓们陆陆续续知道,除了中军外,洛阳城内还有这么一支颇具战斗力且军纪良好的部队。
将来如果洛阳再面临战争威胁,或许可以依仗他们——名声看不见摸不着,但有时候就是能发挥极大的作用,甚至是关键作用。
邵勋则仔细观察着士兵们脸上的表情。
他看到了许多骄傲的面孔,尤其是当部分百姓发出欢呼声时,士兵们更加昂首挺胸了,原本有些敷衍的队列也变得更加整齐。
人是需要肯定的。
打了胜仗的人,尤其需要肯定,这有助于提高自信心。
自信心强时,能发挥出较高的水平。
没自信时,平时训练的水平都很难打出来。
一支强大的军队,需要科学、系统、艰苦的训练,也需要那种舍我其谁的自信心。
他们现在还差得有点远,但邵勋已经在有意识培养了。
特别是那些他视若珍宝的学生兵,更需要一场接一场的胜利来“喂养”,直到喂出一支能打胜仗的强大军队。
司空府很快到了,这里已经加强了戒备。
司空“新宠”、禁军大将苟晞派了五百精兵于此守卫,将周围占了个满满当当。
东海王国军没有停留。
一部分人径入军营,另外一部人则在街道口布防,警戒残敌。
虽然可能不需要他们这么做,但姿态还是要摆出来的。
同时,这也是邵勋隔空发出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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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越已经进了宫城。
他本以为这里是最难打的,因为宫城着实坚固。没想到,当诸门杀声四起,又久久等不到石超的命令时,守兵竟然投降了。
饶是一直在苦修内功气度,司马越还是忍不住破防了,喜形于色道:“诸兵降我,此天意也,速速进宫护卫天子。”
“诺。”禁军将领成辅应了一下,挥手令军士们经端门入城,并收缴降兵的武器。
收拾了一番仪容后,司马越坐上了牛车,在众幕僚及随从数百人的护卫人,顶盔掼甲,持械而入。
天子已被大臣簇拥着来到了太极殿外,一见司马越,便道:“城内厮杀不休,司空为之?”
“陛下。”司马越先行完礼,这才道:“太弟颖前番举兵攻洛阳,生灵涂炭,祸乱朝纲,中外怨怒。今次又于邺城横征暴敛,大造府第,严刑峻法,任用私人。臣为司空,有翼赞朝政、匡扶社稷之责,实不忍坐视先王功业毁于一旦。故四方延揽忠贞之士,断然起兵,讨伐不臣。”
司马衷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智商就那样。虽然臣子们一会品评这个宗王,一会又提及另外一个宗王,说得天花乱坠,但在他眼里,这些个宗王有什么区别,不都一样么?
伱打我,我打你,杀来杀去,一度没人舂米,又一度喝水都困难。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还要打?
前几天,听说宫里有物件被盗,侍卫说是因为洛阳兵力不足,以至贼匪横行。
他信了。
但又引出另一个问题,再打下去,兵是不是越打越少,盗贼越来越嚣张?
这就没人能回答了。
“陛下。”见天子愣在那里,尚书左仆射王衍提醒道:“司空戢乱反正,有功当赏。”
“加何为贵?”到底有过好几次被胁迫的经历了,司马衷瞥了眼司马越身后的兵士,问道。
“不如加大都督,统御中外。”王衍说道。
“中书舍人何在,快拟诏书。”司马衷立刻喊道。
王衍笑眯眯地看了司马越一眼。
司马越颔首致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王衍这货,从来不以经国为念,只思自全之计。
当年太子被贾后诬陷获罪,他不思力争保全,反倒千方百计让太子与他女儿离婚。
拿到太子手书之后,又不对外出示,而是藏了起来,观望风色,寄希望于太子能渡过险关,那样他女儿就还是太子妃。
这就是个反复小人,司马越深知其秉性,但如今却还要与他合作。
诏书很快写好了。
司马越恭敬接过,扫了一眼后,便将诏书交给成辅,令其至诸门宣读。如果还有邺兵在顽抗,有此诏书,当能瓦解一部分军心,尽快结束战事。
入宫城之前,他就已经收到消息,大夏、广莫二门皆克,俘斩四千余。
方才又有人来报,西明门、东阳门、建春门陆续攻克,杀敌万余。
再听听其他诸门的喊杀声,似乎渐渐低落了下去,也近尾声了。
这是一次非常成功的突袭,一举瓦解了司马颖钳制洛阳的力量。
等到攻克金谷园,擒杀石超,就彻底尘埃落定了。
值此志得意满之际, 司马越只想仰天长啸,痛快地发泄一番。
首战得胜,壮哉!
站在司马越身后的王导把目光投向了兄长,一触即收。
大鸿胪王敦亦在。
他看向王导,神秘地一笑。
王导懂他的意思。
如果北伐邺城获胜,他参军事立下点功劳,再有兄长王夷甫从旁相助,徐州就不远了。
同时又有些惭愧。
他终究无法靠自己的本事来谋得州郡之位,终究还是要靠家里帮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连陆机都不如。
人家也靠家世,但先任平原内史,再统领二十多万大军,仕途走得比他强太多了。
再加上幕府内新来的王承等人自恃门第,对他指手画脚,这些加起来,很容易就让他产生挫败感,同时也有所领悟:人不能自高自大,天下英才何其多也。
这就是前阵子听闻堂兄点评陶侃时感觉刺耳的原因。
多历事,才能打磨自己的品性。
多做事,才能锤炼自己的能力。
若还执迷不悟,二十年后他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一丝改变。
人,终究要不断成长,不断进步。出仕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可谓弥足珍贵,比在家里瞎混十年都要强。
夕阳渐渐洒落,诸门的喊杀声愈发稀落。
洛阳,再一次回到了“众正”手中。
有那么一瞬间,王导觉得自己似乎触摸到了胜利的边缘。
但那是真实的吗?还是幻觉?曾经信心无比充足的王导,在这一刻却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