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雨滂沱的午后,爹娘坐在上座,问:“贤婿可有续弦了?”
“没有。”他刚说完,瞥见庭院中绣伞之下的她,波光流转,美目盼兮,问,”这位可是久留山中的纤纤?”
“正是小女。”
她与姐姐白蓁儿并非一母所出,姐姐是嫡出,爹爹正妻病故,便扶正了娘亲,带她们从深山回来到了白家。
“可有许人家了?”
只是稍稍地这么问了一句,爹娘就做主将她给了他续弦,为姐姐,继续侍奉他。没有迎娶之礼,没有三书六聘,没有一纸婚约。因为她原本就是白家不存在的女儿——隐匿了十七年的女儿。
雨,淅淅沥沥。
她的背,被雨丝沾湿,她泪眼迷蒙地问:“放,我为妃,你真的高兴吗?”
细雨沾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若真是滂沱的感情,若真是执拗的心,怎会只是“看不见”、“听无声”……星月亭,星月亭……她双手合十,道:“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夜夜流光,相皎洁。
单放沉默了许久,道:“我自然高兴,你爹娘也会高兴的。”他没有直视她,将一柱幽幽燃着的香递了过来。她与他,并排而立,对着外面的天,外面的雨,鞠了三个躬,她说:“姐姐,妹妹虽然没有见过姐姐,但姐姐一定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妹妹会想念姐姐的。”
他没有说话。
她为妃,他真的高兴吗——
将香插入香炉,水清浅问:“大典上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吧。他们都在说‘夕瑶回来了’,这夕瑶,你知道吗?”
“嗯,我自然是知道的,她想重新出现在皇上的面前,只是碰巧赶上了你的册封大典而已,不是冲你而来的。”
“我很好奇,为什么她会有同样的凤冠霞帔……我听浣粼说,司职局赶制了两套……她还说……夕颜为我挑了一套……难道!”
单放点点头:“你很聪明,夕颜,就是夕瑶的妹妹。”
水清浅大惊。
“娘娘,娘娘。”浣粼打着伞从远处跑了过来,“娘娘,奴婢一路好找啊,锦衣卫的人偷偷告诉奴婢您在这儿,您还真在这儿啊,娘娘,您不是饿了吗?赶快随奴婢回红鸾殿吧。”
水清浅看了看他,对浣粼道:“浣粼,你来得正好,你去帮我做件事。”
外面大雨滂沱,屋顶上泛起了层层白白的雾霭,红鸾殿中的宫女太监忙里忙外地搬着各位官员女眷和嫔妃送的礼,夕颜坐在桌前将礼物认认真真地盘点登记入库。“夕颜,”旁边的宫女彩儿突然凑上来道,“夕颜,你的姐姐怎么突然回来了?”
“是啊,你姐姐回来了,说不定就马上就要册封皇贵妃了呢,你以后的日子啊,好着呢,跟着咱们浅妃娘娘啊,最多也只是个领事的奴才。”
“就是就是啊……”
夕颜放下手中的狼毫,舒了口气,道:“做你们的事,这么碎嘴,早晚会被娘娘赶出去的。”
大门打开了,浣粼一边收伞一边扶着衣衫淋湿的水清浅走进来,众宫女见了,连忙都涌了上去:“娘娘,您怎么全身都湿了?”
浣粼道:“快去煮碗姜汤,娘娘受凉了。”
“噢,好好好!”几个宫女争相去了。
正想扶水清浅去床上躺着,水清浅摆摆手道:“本宫没事,浣粼,服侍本宫更衣吧,衣服湿了,会得风寒。”
“是。”
房中,卸下了繁重的衣物头饰,水清浅感觉整个人一轻,她笑道:“看来这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啊,头上的东西就越是多,越是重,就像压力一样,无形中策人担当,本宫啊,还是羡慕你们,只要好好做事少讲话就行了,也没有多大的负担。”
浣粼不以为然地一瘪嘴儿,道:“娘娘,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我们做奴婢的,行差踏错,都是要受严惩的,弄不好啊,命都没有了。”
“本宫有这么待你们吗?”
“那倒是没有。”浣粼拿起木梳为她轻轻地梳头,望着铜镜中水清浅纯净的笑颜,也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奴婢是命好啊,跟着个好娘娘,不愁吃,不愁喝,娘娘待奴婢是极好的,若不是娘娘啊,奴婢现在还在性行宫里当个末等的宫女呢,说娘娘是奴婢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喔。”水清浅笑说:“你这嘴儿啊,真真是蘸了蜜的。”
浣粼正估摸着给她梳个什么样的发髻,只听水清浅叹了口气:“这天老是下雨,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方才,正是这场大雨,扰了兴致。
“娘娘,多下雨百姓才有好收成啊,这是吉兆,刚刚入春,想必这雨还是要下些日子的,娘娘若是春困,以后尽可在红鸾殿歇息着,也就不怕这雨扰了娘娘了。您看,凤凰簪子好看吗?”
一只弧度微小尾部上扬的红橙簪子插入了青丝,水清浅摇了摇头——皇后娘娘才是有凤来仪母仪天下,还是不要太挑眼了。浣粼取来了青簪,随口提道:“娘娘,戚妃宫里送来的香膏娘娘可喜欢?”
正说话着,夕颜走了进来,道:“娘娘,奴婢为娘娘择了几个得力的宫女太监,娘娘得空了,就召见他们熟悉一下,再有,七王爷来了,在外面候着呢。”
“嗯,知道了。”水清浅心想,这七王爷来得正是时候,她一抬眼,吩咐道:“夕颜,你去把本宫的紫玉珍珠琼钗拿来,大典结束了,本宫要亲自保藏好,就在床上。”
夕颜见到床上有个白色折叠的丝帕,想必钗子就包在里面,便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
浣粼悄悄地将脚挪出了一寸。
“啊——”夕颜低呼一声,冷不防被绊倒,踉跄了一下,所幸钗子被她抓得牢牢的。惊魂甫定,她将钗子交到了水清浅的手中,暗暗地看了眼浣粼,浣粼却全然不顾,只是一心一意地为水清浅梳妆。
“夕颜。”
“奴婢在。”
“本宫这儿有一盒香膏,是戚妃娘娘送予本宫的,是上乘之物,现在本宫就把它赐给你了。”夕颜虽无过错,但到底是南宫羽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再者,还是夕瑶的妹妹,岂有妹妹不帮着姐姐的理儿?还是尽早打发她去了吧。
“娘娘,奴婢不敢收。”
浣粼正要出声,水清浅连忙道:“夕颜,你来红鸾殿之后,本宫这里,井井有条,赏你盒香膏算得了什么?”水清浅将香膏拿起,伸手在她眼前。“拿去。”
水清浅不再是刚刚入宫的水清浅了,如今见识过皇家诡谲的她,不再眼汪汪地去祈求讨好别人,偶尔忘形了,就张狂一些,而是懂得了如何恩威并施,如何凌驾在他人之上。
夕颜抬眼看着她,权衡了一番,双掌抬起,这才谢恩收下。
妆毕,水清浅带着浣粼出了内室,遣退了所有的人,在大厅招待了七王爷。
“清浅,如今,本王要尊称您一声‘娘娘’了。”南宫琉捧着水清浅特地为他准备的铁观音,半是玩笑半是真。
清浅笑道:“七王爷多日不见,还是喜欢拿清浅取笑,在外人面前也就算了,私底下,还是往日一般就好,可别生分了,那清浅有事了就不敢来劳烦王爷了。”
浣粼为南宫琉上了几盘子的点心,南宫琉捏起一块红樱糕,咬了一口,道:“方才的大典,我没去,也可算是对不住你了,我听说——夕瑶回来了。”
又是这一句话。
今天,宫里上上下下,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一句。
水清浅忍不住问:“王爷,这夕瑶,究竟是谁?”
“她……”南宫琉顿了顿,眉头紧锁,忽的放轻了声音,“关于夕瑶,皇兄明令过不准后宫人谈论的。”瞧见水清浅失落的表情,他忽然哈哈大笑:“后宫人?反正我不是,那我就悄悄告诉你好了……嗯?你在干嘛?”
水清浅在和浣粼说话,转过头笑嘻嘻道:“王爷稍等,我让浣粼去拿些瓜果来。”
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
南宫琉白了她一眼,继续道:“八年前,当皇兄还只是个皇子的时候,在民间街巷救了一双被欺凌的姊妹,收入府中,做侍婢之用,对你猜到了,就是夕瑶夕颜两姐妹。这夕瑶出其的温柔体贴,对皇兄无微不至,皇兄就任她为贴身侍女,两人感情特别好。后来,皇兄登基,天下大定,想纳夕瑶为妃,夕瑶却死活不答应。皇兄不明白她为什么不答应,因为所有的人都看得出她心里满满的都是皇兄。夕瑶只说了一句话,皇兄就放弃了,就专为夕瑶辟了个职位,叫‘御前侍女’,给了她很高的权力,她甚至能自由出入乾清宫和皇城……”
水清浅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问:“她说了句什么话?”原来一句话就可以拒绝册封了啊,她早该学学的。
南宫琉食指轻摇,不告诉她。
“那……给夕瑶这么大的权力,皇后娘娘怎么会同意的?”
“皇嫂当然不同意,就像册封你之前,皇嫂就以‘阻碍其管制后宫’为由,多番阻挠。皇兄向来刚断,不听妇人之言,皇嫂再如何不情愿,也是没有用的。”
好一个君王。
“后来呢?”
“后来啊,夕瑶就失踪了。”
水清浅一愣:“失踪了?”
“是啊,消失得一干二净,皇兄翻遍了紫禁城,翻遍了京城,甚至多番派人微服查访,都没有她的下落。”
水清浅紧张道:“怎么会找不到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南宫琉放下了杯子,脸色沉重地说:“听说……是被人抓走了,关了两年,施尽了酷刑。”
毛骨悚然。
南宫琉见她泛冷汗了,想着不与她玩笑了,道:“其实,夕瑶还有一个身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什么身份。”“我不是说了嘛,你永远都不会知道,那说明我不会告诉你。”
水清浅还沉浸在这个故事中,她不知道夕瑶的心思,但她知道,夕瑶心里定然有千千结。
夕瑶。
她究竟是有着什么样故事的女子……她这次回来,是来找南宫羽的?那会不会阻碍到自己的计划……如果她宠冠后宫,那……
浣粼见水清浅不说话了,便道:“王爷,我们娘娘知道了夕颜就是夕瑶的妹妹,想打发了她出红鸾殿,方才,设计她打碎太后娘娘赏赐的紫玉珍珠琼钗,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