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被浑身是血拖回牢狱之时,正是子时。
此刻蒋渭生正同一干狱卒喝酒赌博,玩得不亦乐乎。那些狱卒倒也奇怪,纷纷对他带着几分追捧,仿佛这人并不是深牢之中即将赴死的犯人似的。
昏黄的油灯一明一灭,偶有鼠蚁横行,众人只当不见。周遭的环境闷热且潮湿,伴着些许腐烂的气息,让那些负责押解锦瑟进来的衙役们忍不住想逃离。只是身在其中之人,皆是乐不思蜀。
一行进来的衙役,见狱卒同蒋渭生聚众饮酒作乐之景见怪不怪,似乎已习以为常。只略微提醒了那领头之人一句:“收敛着些,别叫旁人知道了。”
领头的狱卒名叫赵顺,平日里最是滑稽不过,长着一张耗子似的脸,一笑起来脸上褶子跟包子似的。他见此忙起身陪笑道,“耽误不了您的正事”,说着便利索地开了牢门,迎一行人进去。
在赵顺眼中,这些穿着皂靴,提着官刀的衙役都是自己的活祖宗,而能一步步从看牢门的狱卒,爬上带刀衙役的位置,便是他此刻的愿景。因此这些人对他来说,统统不能得罪——毕竟升迁也是需要讲究同僚间的推举的。
众衙役将锦瑟扔进牢房,嫌弃地甩了甩手上并不存在的污渍,厉声道,“明日若是还拒不认罪,可就有你好看的了!”
说罢又嘱咐赵顺好生看管,切莫让人寻了短见。
赵顺偷眼看了那满是血渍的姑娘,心中暗叹这倒是一个硬气的,不过有些傻了。左右不过是一个死,认了罪还能少挨几顿打,不认能够得到什么呢?强按一个手印,不也是招?
赵顺见惯了这些场面,想着那蒋公子不也是如此,乖觉地认了罪,不省了许多事?县令家的外室子又如何,碰上个颇有心计的原配夫人,纵使是靠本事挣得的进士之身,也不顶事!
许是他想的太深,竟一时失神,待那衙役转身要走时,这才忙不迭应了一连串的是,又亲斟了一杯美酒,请那起子人饮。
“不了,还得回禀大人,你们喝吧。”
领头的衙役不顾一干小弟殷切的目光,回绝道。
赵顺也不强求,但面子上仍是做足了谦卑之态,“改日给您送家去。”
随着衙役一行人远去,众狱卒偷偷嘘了声气,这处牢狱终于恢复了之前的喧嚣。
想到此前的光景,蒋渭生笑道:
“你这个老赵,热脸贴着冷屁股了吧!”
此番言语,惹得剩下三五狱卒也是哄堂大笑。
“你是什么名目上的人,一把年纪了,还想着往上爬呢!”
众人纷纷嘲笑他没皮没脸,赵顺也不恼,只道夜已深了,叫散了这酒局。蒋渭生这才依依不舍,带着些许酒肉的余香,回到了自己的牢房。
临走前,赵顺低声道,“公子他日显贵,小人愿随时为您鞍前马后。”
蒋渭生心知他一生汲汲钻营,不过是有所求,因而并不觉得他势利,只笑道,“若有来日,必定记得兄台。”
道也奇怪,他一个阶下囚罢了,哪里来的明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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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整整三日,她身上的血渍就没有干过。看守的狱卒见她如此,都忍不住劝她,这是何苦,拒不认罪也逃不了问斩的结局,还不如痛快些答应了,省受些皮肉之苦。
锦瑟却道,未曾做过之事,无法认。
众狱卒私下闲话时,皆道,此女必是被冤的。他们这些人,向来看人颇有几分心得,只是拘于身份,只敢私底下说说罢了。倒是赵顺见此,心中很有些不忍——他家中小女,年纪和这李二小姐倒是差不多大。
又一日,锦瑟被拖回来时,赵顺终于忍不住,道“不若你去求求那蒋公子,他神通大着呢。”
只这一句话,也不知锦瑟听进去了未曾。
倒是蒋渭生,冷眼看了数日,见李二小姐并不似传闻中的泼皮无赖般的无德之人,又想到对方是陈氏父女,心中更笃定李思华是冤屈的了。
许是他看着对方的目光太过热忱,半昏迷中的锦瑟竟都有些察觉。
“神通大着呢。”
锦瑟喃喃,忽然似有一道光线,照进这无尽的黑暗中来。
蒋渭生能令一干狱卒俯首帖耳,趋之若鹜,想必是有几分能耐的。世人熙熙攘攘,莫不是利来利往,若是全然无用之人,怎得他人的追捧呢。
猛然想到这一点,终始是身上百般疼痛难忍,锦瑟仍强撑振作起精神来。
此刻的她,无尽的狼狈:身上纵横着血迹,脸上倒是无虞,只是蓬头覆面,状似乞丐,加上本就不娇俏的模样,如今这样看着,竟似不知从哪里爬上来的女鬼似的。
她兀自向墙角爬去——那里正是蒋渭生所处的方向。
有了这一丝生的希望,她似乎是燃起了万般的力量。
为了爹爹,也为了萧晟。
想到自己好不容易遇到如此心有锦绣之人,就这样冤屈就死,她心中便更觉不甘。
见她有所动作,蒋渭生有些疑惑,不知她此举何意。但他在此处已经半年有余,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乐得同她多说几句。
“求公子救我。”
匍匐而来的女子蓬头污面,身上满是血腥之气。她抬起头,那双眼,在月色的映照下格外澄澈。那里面,满是对生的渴望。
“听说你大闹公堂,气的陈卯吹胡子瞪眼,倒是好本事。但你我皆是阶下囚,我要有这本事救你出去,何至于此?”
蒋渭生席地而坐,甚是悠哉。他在这深牢之中,便可知庙堂之事,锦瑟更加深信他背后定有些什么自己目不能及的力量。于是索性将自己如何坠崖,如何移魂换体之事据实以告。
听闻此言,蒋渭生竟不似旁人觉得荒唐,反而兴趣渐盛,道,“这么说,你如今并不是李思华,乃是云锦瑟?”
“妙哉妙哉!”
说着竟不管不顾,自墙角找出一沓纸笔,就着朦胧的月色就这样奋笔疾书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贫女含冤,六月飞雪”云云,原来,这是将这轶闻,当做自己著书的素材罢了。
字毕须臾,这才想起被晾在一旁的锦瑟。
蒋渭生有些不好意思,他素来最爱志怪之说,一时忘形,难免冷落了正主。联系到此前陈氏主仆二人说这女子不似从前的一番言语,他忽然笑道:
“咱们也算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了。”
说罢便指了指自己,“在下也是被陈氏冤屈至此,至今无法申诉。”
锦瑟的心中咯噔一下,原来此人竟同她一样,是个实打实的囚犯。不过,以如今的情景,怕也只有似这般如此穷途末路之人,才肯听她所言了。
蒋渭生见她暗淡了神色,不由有些鄙夷,“怎么?知道我没有办法帮你,就立刻换了脸色?”
锦瑟见他误会,忙解释道,“并非如此,只是,小女就要秋后问斩,如今情形实在高兴不起来。”
“若小女当真犯下这泼天大罪倒也罢了,只是无辜牵连,着实不忿。”
蒋渭生心知被人构陷的委屈,只安慰道,“世间之事,必有因果,既已到了如今的地步,姑娘便认命罢了。”
锦瑟看着他的眼,竟不知说什么好,良久,终于开口道:
“那公子今日,可有认命?”
蒋渭生似是被戳中了心思,蓦然大笑道,“哈哈哈!是我错了,未经他人苦,怎可劝人善呢。”
他笑的极为猖狂,像是压抑已久的情绪忽然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般。如此剧烈的起伏,是入狱以来的头一遭。
锦瑟斜倚着栏杆,听着那怪异的笑声,心中已是灰败零落。
人之善恶,皆有因果。她从未想过,自己一心向善,如今却飞来横祸。如李思华之流,尚能峰回路转,如蝼蚁般偷生。为何自己从未做过恶事,却接二连三的打击接踵而来。
难道,自己出身贫农之家,便是原罪吗?
是否女娲造人,就注定了她活该命途多舛?
想到这里,锦瑟更觉心中凄风苦雨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