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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丽找木主任弄了一张借阅证,去图书馆借了一本《乱世佳人》。时而在巴士上翻翻,因为在床头看半页,她就会睡着。她带到巴士上看,同锦绣上课看杂书性质一样。效果也一样恶劣。这本厚书造成了牛丽在这个春日的困倦之情,读不上几页,她就眼泪水上来了,十分犯困。有时是笑出眼泪水,这本书的精彩程度不亚于她看过的金庸小说,连人物也找得出同类。比如斯嘉丽的性子像黄蓉和阿紫,看了叫人欢喜;梅兰妮像王语嫣,假里假气的让人不耐烦。多半时候,牛丽坐在后排,随着车身的摇晃似睡非睡。时而被车子陡然停下惊醒,看看窗外,暮色笼罩大地,在漫天的橙色云霞中她感到了一丝忧伤。

这是牛丽生命里难得的闲散时光。有时候她在车上昏昏欲睡,状态如同一个老人。这么多年她已经练就一身本事,包括不会被烦恼占领超过五分钟。然而在这个暮春季节,牛丽心头时常爬上一丝哀愁。这哀愁有时也映现在她的两排翘睫毛之间,假如被油条看到,就会说她又修炼到了一个新境界。那种智慧的精光完全消融掉了,像是被得道高僧点化了一样,牛丽的眼里混沌一片,又异常平静。可怕的是,牛丽对这种状态既感到忧虑,又产生一种莫名的享受感。

春天很快过去了,牛丽同春上的接触就是每周两次,讲台和座椅的距离。此外,他们没有任何交集,没有电波,没有信息,就像两个陌生人。有时牛丽会想,他的下一个***对象,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在上课的时候,念头会不会转到她身上。她也在看《乱世佳人》,思维同吊线虫在一个频道上,他俩会谈到哪个人物呢?他还记得起她的身体,同别的身体不一样吗?这些全是胡思乱想,集中在他上课的时候。她握一根笔,在本子上不断写字,杨春上。关键是他姓杨,他就是半仙嘴里的那个男人。有一天他要娶她,就算最后他娶的不是她,这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比如他们的姓放在一起,就是一首解放区的老歌,牛啊羊啊,送到哪里去啊?

牛丽私下想过春上跟别人的不同,她想为自己变得不务正业找到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起先她什么也找不出来,说他长相好,却也不高;说他职业好,收入不比老根高。要说春上身上有一种镇定的气质,与生俱来,俨然压抑了剧烈情感之后的冷漠。叫她着迷的也许是这一点,这男人如此无趣,如此无情,到了坦诚的地步。她不认为那是事情的真相,某种迫切在怂恿着她,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始终具有那种克制力:对每一个女性,他都彬彬有礼,只交往一次。

牛丽在巴士上翻完那本书,夏天悄然来临了。除开书里的男女关系,让牛丽着迷的还有当时美国的南北战争。她看向天边火烧似的晚霞时,就会想到船长跳下车子,同斯嘉丽告别,说他要去参军为祖国效力的情景。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伸出一只手臂,握住它的男子凝视着她。牛丽每当想到自己会目送春上去前线,就会感到心里涌来一阵酸楚。他是她的阿希礼,也是她的船长。牛丽想书里面这两个男人都爱着梅兰妮,认为她纯洁而高尚,而锦绣就是这种类型的女人。牛丽把锦绣当作一个女人看待,是从春上同她在闲云吧那次谈话开始的。女人会本能地重视获得心爱男人尊重的女人,完全不以那女人的客观条件为转移。锦绣长得白,读书多,一副无辜的模样,低眉顺眼,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要怜惜吧。牛丽还想到,电视剧里的心机婊都长这副模样,偏偏男人们看不透。

春上上课几乎不朝这边看。牛丽想,她每堂课打扮得这么出众,他却不看,即使课后她凑上前去,他也不看,说明他是铁了心要跟她划清界限。这么一想当然丧气,但牛丽又会想回来,整整一晚上,他就是不向她坐的地方扫一眼,仿佛这个方向是禁区。假如她四周的同学机灵一点,应该感到诧异的。他为什么不朝这边看呢,也不点人答题呢?他刻意不看,说明他念头里是存着她的,不然,他应该视她如空气,百无禁忌才对。

在一堂课结束前的最后环节,牛丽写了一张字条,夹杂在别的纸条里由人传到讲台。让她没想到的是,在那些纸条中他选答的三个问题里,有她的一个。她写的是,人的嗓子算不算乐器?他回答她说,这个问题就像是问,一把刀子是生活用品,还是杀人凶器。物品的定义和属性是有区别的,定义是指物品的天然属性,也就是首要功能,而在天然属性之外还有附加属性。比如玻璃杯用来喝水,也可以充当乐器。乐器又分为乐音乐器和噪音乐器。从这一点来说,人的嗓子可以是最好的乐器之一。他还引申到某部古书里记载了一个名叫韩娥的女子的歌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另一部古书里名叫王小玉的唱曲,令人“三月不知肉味”。牛丽听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这是他在回答她,大庭广众,假公济私,还大掉书袋子。莫非他被她感动了,开始后悔,这才卖弄才学来回报她?这堂课在结束之后,还在她头脑里盘旋了一个礼拜。像一个带着翅膀飞翔的小天使,不知疲倦地飞啊飞,惹人怜爱,引人发笑。总之,这堂课结束得心潮澎湃,意犹未尽。

课后,从前排传了一些单子过来,牛丽瞄了一眼,上面说都大和电视台联合搞一个选秀活动,什么桃花杯“超级人声”,奖品多多,欢迎报名等等。过两天校门口宣传栏里贴出了海报,上面是个欧美辣妹,风吹开她的长发和领口,嘴巴张得圆圆的,十分诱惑。正看着,老根打来电话,问她这些天在忙什么。牛丽说她在都大旁听音乐课,准备改邪归正,学点东西。老根听过她唱歌,听了说好,早说让你开个咖啡厅、KTV的,你倒进修去了,学费够的?牛丽说不要学费,她就是旁听。又问他妻子术后情况,原该去探望的,只是揭穿了身份再去相见,总觉矫情。老根说不用来。现在她还无法同他算账,他清楚这个账是要清算的。到时候还要牛丽来一起商量,拿主意。牛丽回话说,她哪里拿得了他们夫妇的主意?她一不拿主意,二不要他们离婚,只想清清爽爽活几年,不要被老根搞得也躺在病床上,没人伺候还喝西北风。老根急忙说不会不会,又说等他得空了带她去看看在建的公寓房,据说进展很快,除了原先的商场项目,又在规划一条风情步行街,合适的话可以考虑定几个门面。

牛丽再去看海报,心思却有些飘远了。她脑子里终日回旋着书里烽火连天的场面、风花雪月的细节,几乎忘记老根的存在了。如果老根不是连日拨打她的电话,她就要把他视作从前那些男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大凡被妻子发现的男人,都是要夹紧尾巴,乖乖回归家庭的。离婚、分家太麻烦,加上还有孩子,而多年的情分尚存,大多男人会选择牺牲外面的女人。牛丽对老根倒不是没投入感情,两人就是没有那层关系,纯粹做伴几年,也难免产生依恋。好在牛丽见多识广,不到痛不欲生的地步,否则她也不能轻易给老根老婆做出那种承诺。在老根听来那是缓兵之计,他心里暗暗赞许了她,他没看错这个女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她的看家本领。他看中的就是她身上的匪气、蛮气,当然还有一股子狐气。在牛丽这方面却是大实话,她没把老根老婆当作对手,一副病怏怏的模样,根本激不起牛丽跟她宫斗的念头。当然,牛丽并不同情她,就像她不同情自身一样。她不把自己的决定或行为动辄上升到道德层面,而在实惠和人情的水平线上下沉浮。

即使春上回答她的问题,貌似为了引出那个选秀活动,牛丽也没觉得那堂课的快乐打了折扣。她为自己提了一个好问题,暗自得意。是她,而不是别人为春上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来推广这个活动。牛丽站在海报面前,不觉也做了一个类似的动作,就是那种撅臀仰头、极尽风骚的演唱姿势,有点像梦露站在通风口捂裙子那个样子。她还没撤回动作,便听到身后有人轻咳了一声。春上和几个学生正经过海报,那声轻咳说明他已经看到了她那副样子。他目不斜视,继续同左右学生讲话,从她身边走过去。

春上老师!

她跟学生们一样喊他,撇过他的姓,显得亲切又时新。她再次喊了一声,并紧走两步,追上来。他这才站住,慢慢回转身来,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这个活动,她指指海报,诚恳地问,限定年龄吗?

不限定年龄,他开口说,点了一下头。他们走了,其中有个女生好奇地扭头看她,对春上说了句什么。

不限定学生吧?牛丽追问了一句。

这回没人回答她。他们走远了,又是逆风,很可能没听到。事实上,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她只是想看看春上的正脸。在撞见她这个动作之后,他会产生的反应。显然,他毫无生理反应。对她提问后面的意思也没有探究的打算,他只想同她撇清关系。他选中她的问题来解答,完全为了这个活动。

牛丽站在风里,暮春的风倒像是秋风,一阵阵地要把她的长裙子卷走一样。她也穿上了长裙子、白板鞋,戴了发箍。她看上去完全像一个学生了。她转过身,再次读了一遍海报,上面的奖品部位已经被人用水笔圈了起来:

进入三强选手,各得一套精品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