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深秋。
顾云筝每次步出房门,春桃都会体贴地给她加一件披风,明知她是习武之人不惧寒气,可是看着她穿得单薄便总会觉得冷,担心她会着凉。
这日一早,顾云筝慵懒地翻个身,无意识地依偎到霍天北怀里,环住他,汲取他怀抱的温暖。
霍天北下巴抵着她头顶,一臂绕过她颈子,将她搂得更紧,俯首寻到她唇瓣,覆上。
顾云筝抬手掩住他的唇,漾出笑容,语声略显沙哑地问他:“皇上的圣旨怎么还没到?——新一任巡抚的人选,还有云凝的事,都没个下文。”这段日子她只听说来了一位钦差,彻查霍天赐及其幕僚之事,如今已至尾声,将霍天北择得干干净净,霍天赐等人却是再无生还之路。
“新一任巡抚,吏部尚未选出。”霍天北的手轻轻游转在她bei部,享受着那份如丝如缎的细滑,“不够分量的想来也来不了,有分量有权势的不愿来——这儿是出了名的偏僻荒凉,大多数人觉得没油水可捞。”语声微顿,才提起云凝的事,“皇上心愿得偿,自是急着接云凝入宫,可是皇后、宦官、权臣不答应,百般阻挠。可也是于事无补,祁连城已出手,圣旨至多十日后就到了。”
“哦。”顾云筝听了不过是觉得尘埃落定,能生出一丝喜悦、期许的人,也只有云凝。她闭上眼睛,又问,“如果是你亲自护送云凝进京,你会带我同去么?”
“你想不想去?”
顾云筝老老实实地答道:“想。”
霍天北也干脆地道:“那就带上你。”
“说话算数?”顾云筝抬眼看住他,眼睛亮晶晶的。
霍天北却是笑着反问:“我骗过你几次?”
顾云筝只是笑,“反正我当你答应我了。”
“嗯,答应你了。”霍天北俯首捕获她双唇,欺身将她压制。
清晨男子流淌的慾望宛若涨潮的江海,足以将人淹没般的汹涌澎湃,让人只能沦陷其中,随之沉浮。
用过早饭,霍天北去了外院。
顾云筝唤来青杏,低声交待了两句,青杏即刻去了小厨房。随即,顾云筝透出了些许疲惫。
日复一日,与一名男子耳鬓厮磨,尤其是霍天北这样的一个男子……心里漠然或看重都觉得不对,也做不到。能做到的,也不过是他不在眼前就不去想到他。
这日子,就稀里糊涂地过吧。
她皱了皱眉,看账册打发时间。
过了一阵子,青杏提着食盒进门来,打开后,将药碗端到顾云筝手边。
一面等药晾凉,顾云筝一面和青杏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便是一次次这样的主仆相对时,顾云筝知道了青杏是个命苦的,时年二十几岁,前几年出嫁没几年就守了寡,如今守着公婆、儿子,用每月月例养活老小。不是话太少的人,不该说的却是只字不提。
是因此,顾云筝偶尔会随手给青杏一点赏赐。
药温度适中时,顾云筝端起来又放下,有点厌烦那份苦涩了。她对青杏摆了摆手,“你先下去,我等会儿再喝。”
青杏称是,转身之际,又习惯性地现出了不解的神色。她是过来人,这些年又一直在朱门大院里当差,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药。所以才不明白顾云筝何以做出这样于谁都无益处的事情。
顾云筝慢吞吞服药的时候,听得院中有人低呼一声,随即便有人急匆匆到了室内。
“嫂嫂……”杜若菱白着一张脸走了进来,手上有血迹。
这些日子,杜若菱已经成了顾云筝房里的每日必到的人,或是与顾云筝说话,或是与丫鬟坐在一起做针线。顾云筝也不好发话撵人,随着时光消逝,不论是喜是厌,都与杜若菱熟络了几分。
顾云筝放下药碗,“怎么了?”
“肥肥把我咬了……”杜若菱泫然欲泣,“这万一……我不会因为被它咬一口丢了性命吧?”之后又解释贸贸然闯进来的原因,“我在嫂嫂这儿先包扎一下伤口。”
顾云筝在心里说一声该,之后笑盈盈道:“先别急着害怕,你这几日留心着肥肥,它过几日若是死了,你的日子也就不久了,它若安然无恙,你也不会有事。”肥肥是自幼生长在富户家中的,哪里会有恶疾殃及到人。这么说,不过是有意气杜若菱。
杜若菱不由心生怨怼:有这么说话的么?随即视线落在了顾云筝手边的药碗,深深呼吸,神色微变。
恰在此时,去了前院的霍天北折了回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描金小匣子,目光温和。
杜若菱却似没有发现霍天北进门一样,紧张兮兮地询问顾云筝:“嫂嫂,这药是哪个居心叵测的人给你喝的?这药……分明是避子药啊……我家中遇难之前,我没少见我大嫂赏给妾室、通房这种药,对这药味再熟悉不过。”之后抢步上前,要将药碗端走,“嫂嫂千万不能服用了!”
顾云筝听着这一番话的时候,一直在打量着霍天北的神色。他周身的寒意越来越重,到此刻,俊颜上已隐有薄怒,眼中有着一抹浓烈的痛楚。
杜若菱的手碰到药碗之前,顾云筝先一步端起了药碗,笑道:“我知道,不劳你费心。”随即,凝了霍天北一眼,将余下的药汁一饮而尽。
霍天北缓步到了她面前,将手里的小匣子丢在大炕上,夺过药碗之时,冷冷瞥过杜若菱。
杜若菱连忙垂首后退到了角落。
霍天北星眸中寒意更重,语声却反常的低柔:“她说的是真的?”
顾云筝默认。
“也不怕苦了?”霍天北唇畔逸出温柔笑意,端着药碗的手缓缓抬起,又慢慢松开。
药碗破碎在方砖上。
顾云筝平静地抬头对上他视线,“你知道了也好。”
霍天北挂在唇畔的那一点笑意迅速消散,抿了薄唇,眯了眸子,神色寂冷如雪。
后退一步,食指中指指了指她眉心,阔步走出东次间。
顷刻后,厅堂响起桌案、花瓶撞击在墙壁上的声响。
听得出,花瓶此刻已是粉身碎骨。
顾云筝无动于衷,继续翻看账册。
杜若菱却被霍天北的火气吓得不轻,缓了片刻,放轻脚步移向顾云筝,内疚地道:“都怪我不好,若是不多嘴……”
顾云筝斜睇着她,有些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还不滚?等我把花瓶拍在你脸上么?”
桀骜的神态,轻蔑的语气。
杜若菱登时涨红了脸,讷讷退出。
顾云筝这才拿起霍天北带回来的小匣子,打来开,看到了一对儿白水晶耳坠。
此刻看来,似是晶莹的泪滴。
是前两日她随口与他提起,说喜欢白水晶首饰,不想他竟记在了心里。
顾云筝抚了抚鬓角,将小匣子合起来,丢在一旁,命人上茶。
春桃、秀玉等人叹服,没见过这么心宽这么不可理喻的人——把夫君气成了那样,她却还是没事人。
去茶水间备茶点的时候,秀玉叹息道:“侯爷……真是命苦啊。”
“是啊——”春桃拉着长音儿轻声应道,心里对顾云筝再怎么忠心耿耿,今日这件事也没办法偏帮她了。
到了下午,正房这档子事已经传得阖府皆知。下人们自然不敢往外传,可这并不妨碍她们在府中找点新鲜事在茶余饭后议论。
随后,霍天北搬去了几年也不去一趟的总督府。
顾云筝听说之后,第一反应是觉得好笑,也真当着将此事通禀给她的徐默笑了起来。
徐默为之惊诧,“夫人,做人可没有您这样的。”
顾云筝竟点一点头,“是没我这样的,我就是个疯子。”
“……”徐默想,活神仙也劝不了她了,这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谁还能指望她去给侯爷赔礼?他自认没那份口才。
晚间,熠航听说霍天北不在府中住的事情了,眼含哀怨地看着顾云筝,“是不是你把他气得搬出去了?”
顾云筝笑着点一点头,“是,我把他气得搬出去单过了。”
“可这不是他的家吗?”熠航用“你怎么这么霸道这么混账”的眼神盯住顾云筝,认真地道,“你要把他哄回来。”
“……”顾云筝白了他一眼,“他是大人,不用哄。”
“但是你把他气得搬走了。”熠航声音高了一点,“我想他!”
顾云筝板了脸,“那你就让徐默带着你去跟他住吧,都走了才好,巴不得清净点儿。”
熠航委屈地扁了扁小嘴儿,眼神似是在说“你怎么能够这么嫌弃我们”。
顾云筝现在最嫌弃的其实是自己,没人看得出罢了,胃口缺缺地用完饭,找到了一坛酒,拎到寝室自斟自饮。
春桃铺床的时候,又是恨铁不成钢,又是莫名觉得好笑,半晌嘀咕一句:“夫人,您可真是气死人不偿命啊。”
顾云筝不接话。她有自知之明,何尝不知道自己现在就差在脸上写上混账二字了。她只是什么都懒得想,是因为这件事的决定权在霍天北手上。当晚把自己灌得微醺,和衣歇下。
接下来的几日,霍天北依然住在总督府,顾云筝依然无所事事,闲来独酌蒙头大睡。只是吩咐下去,让徐默不时带着熠航去云凝房里玩儿。
徐默除去做这件事,就是在两座府邸之间来回地跑,对顾云筝一肚子火气,对霍天北则是出于一份关心。
第一日,徐默对顾云筝道:“少爷去总督府找侯爷的时候,杜小姐也去了。侯爷与杜小姐说了几句话。”
顾云筝嗯了一声便岔开话题。
第二日,春桃对顾云筝道:“今日杜小姐带着一些衣物去了总督府,听说那是她亲手缝制的。”
顾云筝道:“日后针线上缺人手了,让她过去当差。”
第三日,徐默对顾云筝道:“今日侯爷饮酒的时候,杜小姐在一旁倒酒。”
此事的顾云筝正在院中饮酒,闻言蹙了蹙眉,“下|贱!”
徐默笑着点头。
顾云筝又道:“两个都一样!”
徐默:“……”擦了擦冷汗,瞥过顾云筝手里的酒杯,“夫人,您有这功夫,去总督府陪陪侯爷多好……”
“你有这废话的功夫,陪我喝两杯多好。”顾云筝窝在躺椅上,抬眼看向晴朗的天空,“怎么过都是一天,何必自寻烦恼?”生点气就想用别的女人激她的男人……不可取,她更懒得去应对此事了。
徐默皱了皱眉,转身就走。
第四日,圣旨到了总督府——是针对云凝一事的旨意。顾云筝这才有点犯难了,想去问问旨意是什么,又拉不下脸来,无奈之下,只好唤来杨柳询问。
云凝与身边两名丫鬟与祁连城时时互通消息,问她们与问祁连城一样。
杨柳禀道:“皇上命侯爷护送小姐回京,再者,朝廷中一些官员屡次弹劾侯爷,侯爷也需进京亲自解释一番。”
这样一来,顾云筝又有了新的烦恼。她想回京,想去云家满门葬身之处祭拜,想去她最熟悉不过的云府旧地重游。可是,如果霍天北继续和她赌气,不肯兑现承诺带她前去该怎么办?在他走后倒是可能有机会离开此地,可是传出去的话,他的脸面可就真要被她丢尽了。
就在这一日,有人求见顾云筝,自称是祁连城的手下,相见之后才知来人没说实话。
那是个三旬左右的男子,整个人透着刀枪一般无从遮掩的森冷气息,拱手行礼后直言道:“求见夫人是为一件要事,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顾云筝想了想,“边走边谈。”在府中漫步时,让丫鬟远远跟随,这才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顾衡。”
姓顾,顾云筝想到了顾丰。自从上次一别,顾丰与顾太太再也没露面。
顾衡深凝顾云筝一眼,“夫人大抵猜到了,我与顾丰有些渊源。”
顾云筝则是冷淡应道:“我已与顾家撇清关系,再无瓜葛。”
顾衡先是微愣,随即目露欣赏,颔首一笑,“那么我也与顾家再无瓜葛。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日后我会命手下护助你,让你心想事成。”
顾云筝不大相信,“还有这样的好事?”明明觉得自己这几日在走背运。
“的确是有。”顾衡语声笃定,“日后夫人有何事,与府中下人青杏直言即可。”
顾云筝不能不多想了,甚而心生寒意,“你们——”
“保护你,是我们义不容辞之事。你此时定然不信,日后就见分晓。”
顾云筝停下脚步,审视顾衡片刻,索性道:“如果我想离开西域一段时日,遮人耳目的话,你们能做到么?”
顾衡笑得畅快,“莫说是离开西域一段时日,便是离开霍府,也非难事。”
顾云筝不知该喜该悲。如果顾衡真是不求回报视保护她为己任,的确是天大的一桩喜事;可如果顾衡另有目的,那么他的势力未免有些可怕——青杏那样的女子,她先前可是一点端倪都没看出——顾衡竟在霍府埋了眼线,而这是连霍天北都不知情的。
顾衡又道:“来日你尽可看出真假,今日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告辞。”
顾云筝脑子有些乱,意识到顾丰可能是关键,忙唤徐默去顾家请顾丰过来。
徐默走后,青杏借着送茶点的功夫对她低语一句:“顾家此刻已成了空宅,夫人有何不解之处,来日见分晓。”
顾云筝半信半疑。
而徐默回来之后,验证了青杏所言非虚,他带着一丝惶惑禀道:“真是奇了,我问过顾家近邻,都说昨日还见到夫妻二人出入,今日竟是人去楼空了。”随即反应过来,“顾大人可是有官职的人,这么走了可不成,会不会是临时去了别处?可也不像,正房里乱糟糟的……我得去禀明侯爷。”语毕急匆匆去了总督府。
顾云筝敛目沉思,猜想着这些事会不会与身体原主的身世有关。可恼的是,上次从祁连城那里拿回来的记录上,并没提及她到底是谁的后人,也就是说,这极可能意味着祁连城也没查到。
前世的身世凄惨无比,今生身世又是个谜——她原本还以为,此生身世无关紧要的。
疑惑归疑惑,在感觉上,她并不觉得这是坏事,相反,隐隐有了一丝喜悦。如果顾衡的话是真的,那么她就等于有了自己的势力,这是她做梦都想要的。如今对诸多事情毫无章法、肆意而为,何尝不是因为人单势孤的现状生出沮丧消沉而破罐破摔。
既是如此,最明智的选择就是静观其变,等待一些事情慢慢浮出水面。不论真相如何,有人能为她所用才是最要紧的。当然,她也考虑到了这可能是个圈套,警告自己时时小心,哪日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可就太亏太讽刺了。
在这样的思量之下,顾云筝不再贪杯浑浑噩噩度日,去了闲月阁一趟。
云凝正与两名贴身丫鬟忙着打点行囊。
顾云筝坐了片刻,便回房命人备车,要去总督府问问霍天北到底是什么意思。没听说过接到圣旨还拖延行程不上路的官员,他这样终究是太不正常了。
出门之前,春桃惴惴不安地到了顾云筝面前,“夫人,奴婢该死,您罚我吧。”
顾云筝讶然,“我怎么不记得你犯了什么错?”
春桃带着愧意垂下头去,吞吞吐吐地道:“是这么回事——前几日,奴婢与徐默跟您说的事,都是半真半假。这、这都是徐默出的馊主意,他说我们应该帮您与侯爷一把,在中间说些不轻不重的话,能让您主动前去总督府……”
“怎么个半真半假?”
春桃解释道:“少爷去总督府找侯爷的那天,杜小姐的确是去了,但是侯爷并没见她。”
顾云筝问道:“那第二日送衣服的事呢?”
“衣服是送去了,可是,”春桃笑了起来,“侯爷命人全剪了做抹布了。”
顾云筝随之笑起来,心绪明朗几分,“倒酒的事呢?”
“是倒酒了,却是给燕袭将军倒酒。”
顾云筝轻笑出声,“没事,我不怪你,只是要谨记,下不为例。”
春桃松了一口气,连连称是。
顾云筝下了马车,要命人进去通禀的时候,恰逢霍天北策马出门。
他看到她,仍是神色寒凉,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丢下一句:“回去,随我去京城。”之后与一众护卫绝尘而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受气的是她呢。顾云筝自嘲地笑了笑,也不计较,上了马车,命随从从速回府。
进到正房,霍天北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吩咐徐默:“将熠航送到三哥房里。准备几辆空车安置行礼,跟在军队后面。”
他们两个离府的话,能妥善照顾熠航的也只有郁江南了。可是空车是怎么个意思?顾云筝想到这里的时候,话也同时问出了口。
霍天北像是在跟陌生人说话,语气淡漠:“骑马赶路,我没闲心把日子都消磨在路途上。”
“那云凝呢?她哪儿受得了这种……”
霍天北不紧不慢地打断她的话:“受不了就去死,不是我求着她进京。”
顾云筝听了竟没话可以反驳,转念又想到云凝虽然不是习武之人,骑马却是自幼就会,终究是将门中人,怎么样也有不同于常人之处。累就累一些吧,说到底,这真是云凝自己的选择,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放下这件事,她温声建议道:“让沈二爷、杜小姐也随行吧。”
霍天北对她挑了挑眉。
“他们在府中,我不放心熠航。再说了,我身边丫鬟没有能长途跋涉的,路上我也需要个人服侍。等到离开西域,到了他们不便随行的路段,你再找个地方扔下他们。”她就是没安好心,也不对他隐瞒。
霍天北打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自心底,他也是这么打算的,却没想,跟她想到一处去了。
顾云筝将房里的事迅速安排好之后,春桃等人也将她行囊打理好了。她赶去了云凝房里,要她做好策马长途奔波的准备。
云凝笑道:“你不必担心,我也不是没吃过苦的,赶路不在话下。”
顾云筝这才放下心来,又匆匆回到正房,心里不是不抱怨霍天北的,暗自骂他成心跟人过不去——哪有入夜赶路的?摆明了是故意难为云凝从而让她不快,但是想到杜若菱也要跟着受鞍马劳顿,心里就快意许多。
匆匆用过晚饭,霍天北去了郁江南房里,特地与熠航话别。他没跟熠航说要走一段时日,只叮嘱熠航日后要听郁江南的话,不然就别想再见到他了。
熠航架不住这样的威胁,只好噙着眼泪花儿点头承诺会听话。
霍天北便有了些许歉意,许诺会多给熠航带回些有趣的玩物。温言哄了多时,他也没见顾云筝前来,云凝亦是。
两个冷血的东西!他蹙了蹙眉,直奔外院,命人传话启程。
顾云筝加了件厚实的斗篷,头上戴了帷帽,命人将马带到院门外。
徐默亲自去选了一匹黑色骏马,牵到她面前的时候,哀求道:“夫人,路上您就别给侯爷气受了,行么?”
“你又不是不跟着去,叮嘱我不觉得多余么?”顾云筝夺过缰绳。
徐默愁眉苦脸的,“要是一路上看着您与侯爷置气,真不如不去。”
顾云筝失笑,“算了,我尽量不惹他,行了吧?你可真是,什么都管,也不嫌累。”
徐默听得出这话毫无诚意,悻悻然去打点自己的行礼了。
顾云筝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出内宅,望向郁江南的院落,犹豫片刻,打消了去跟熠航道别的冲动。想想就不大好受,又不善于应付这种场面,还是不给孩子平添一份伤感了。也想过,青杏在府中少不得有同伙,担心这些人会对熠航不利。可是想到霍天北与熠航的情分,寻常人并不是到了一定地步,断然不会踩到霍天北的底限去伤害一个孩子。说到底,她还是没能力让事事遂心,想到什么也没用。
听天由命吧。
到了府门外,恰好奉命护送的一千精兵赶至。
银白的清凉月华下,他们似是一道黑色的浪潮迅速用来,马蹄声齐鸣,发出沉闷震地的声响。
之后,云凝、芙蓉、杨柳、沈燕西、杜若菱先后出门来。
让顾云筝没料到的是,杜若菱竟是眉飞色舞的,与她想象当中的欲哭无泪的反差太大,自然很是扫兴。
霍天北与徐默最后策马出门来,精兵即刻向两边分散开来,让出整整齐齐一条路。
“走。”霍天北经过顾云筝身侧的时候,丢下了这一个字,又对另外几人道,“你们走在队伍正中。”
顾云筝扯扯嘴角,跟在霍天北一侧。他对她已经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这一路,谁给谁气受可真说不准了。
霍天北到了队伍最前方,一言不发,只是打个手势,随即打马扬鞭,率先融入苍茫夜色。
顾云筝在打马前行之际,看到了燕袭,一身黑色劲装,与身着盔甲的士兵区分开来。她不是十分确定,一千人能否将云凝安然无恙地送到京城。况且,霍天北又是毫无顾忌地让云凝bao露在人眼界之中。
赶路时,最让她不满的是,霍天北丝毫也不在意后方队伍的样子,只一味地催促骏马撒蹄狂奔。
每一位武将,手里都会有几匹宝马,有的是用来跟随自己驰骋沙场的,有的是闲来游转街头的,有的则是专门用来日夜兼程赶路的。这次霍天北选的宝马,自然是后者,他将队伍远远甩在后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徐默给顾云筝挑选的黑马也是十分出色,脚力不输霍天北那一匹。
行至夜阑人静时,顾云筝往后望去,见就要看不到队伍的踪影了,心急起来,猛地一夹马腹,赶到霍天北前方,扬起鞭子示意他停下。
霍天北停下来,继而跳下马,落地时无声无息。他看着她,不说话,像是打定主意不再理她一般。
顾云筝也不说什么,取出酒壶喝了一口酒。怎么样的人,在这样凉风飒飒的夜间赶路,也会觉得冷。
霍天北到了她近前,将酒壶夺到手里,连喝了几口才丢还给她,末了,飞身上马,又要前行。
顾云筝实在是没办法了,唤住他,“等等吧。”
他没好气,“等谁?”
“你说呢?”顾云筝怎么看他怎么感觉像是个在赌气的大孩子,沉吟一下,道,“前几日那件事,你先放下,等回来后再做计较。”
“什么事?”
“……是我不对,应该先跟你商量。”
“你没错。”
顾云筝难免觉得奇怪。
沉默片刻后,霍天北到了她近前,神色有所缓和,语气变得温柔起来:“先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认下熠航,如今不必了。”
顾云筝预感不妙,“你又打什么主意呢?”
霍天北语带笑意,眼中却无丁点暖意,“你不想给我生儿育女,我自己弄个儿子养在膝下也不行?”
顾云筝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熠航该唤你姑父。”她还指望着熠航有朝一日重振云家呢,做了他的儿子、改姓霍的话,那番指望就成泡影了。
“这是你能决定的?”霍天北愈发气定神闲,“我是不能左右你,我认了,至于别的事,你也休想左右我。”
“可是那样的话,云家不就等于绝后了?”
霍天北语声一沉,“云家绝后不行,我绝后就是理所应当?我欠了你什么?”
wωw ¤тт kΛn ¤℃o “这件事我们再商量,行不行?”
“不用商量,我心意已决。”
“……”顾云筝听他语声越来越冷淡,知道此时不适合商量这件事,也就沉默下去。
霍天北回望来时路,“出西域之前,不会出事。我赶着去驿馆歇息。”
眼前男子尽带萧瑟,不肯对她道出心中的怅惘、愤怒,只是挂着那样自嘲的笑,与她平静相处。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有多伤人,可她也的确有她的顾虑。
霍天北就在这时猜测道:“是不是怕我日后成为云凝的心腹大患?官场权谋无定数,她真得势的话,你的顾虑极可能成真。”
顾云筝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她来日对我挥刀相向,我绝不会手下留情。我绝无可能任由一个女子摆布,余生的路,正如此次返京——拦路者死。”
霍天北深凝住她,试图在她眼中看到丝毫的歉意,却不能如愿。他转过身去,留给她一道冷酷无情的背影。
顾云筝闭了闭眼。
情、缘,在心肠冷硬的人心里,在可预测的权谋较量之中,分量何其微渺。
既然前途未卜,便将情意搁置,不再付出,也不再试图得到。与其相互试探伤害,不如独守一份寂寥。其实他方才的话,皆因萌生放手之意而起,他想让她再次提出分道扬镳。
——顾云筝理解他的想法,他是真没必要将悠长岁月浪费在她身上。她更明白他是故意为之,将她推到了一个分外尴尬的地位,目的还能是什么。
消化掉这些事实,顾云筝再次唤住他,目光清明似水,语声平和:“你我之间是非太多,彼此顾虑也太多,终究是不能如寻常夫妻一样同心厮守,这已是定局。我猜得没错的话,这次我就是不想与你同去京城,你也会强行带上我,你怕我打熠航的主意,对么?”
霍天北沉默。
顾云筝只是不懂,“我独自一人,能成什么气候?我是说,你又何必勉强自己,将碍眼的人带在身边。”
“我带你去京城,是因答应过你,不想食言。”
“到今时已大可不必。”顾云筝微笑,“不如尽早别过?”
“先相伴一程。”霍天北不承认也不否认。
顾云筝笑意渐浓,“听你的。”随即拨转马头,返回去与队伍汇合。似在这一刻,便已决意与他分别。
之后的路途,两人再没交谈,她更是对他只言片语也无。某一些时候,想到日后,想到与他再无干系,鼻子酸酸的,想哭。
她暗自嗤笑自己,最没资格哭的就是她,最没资格去向往儿女情长的亦是她。
以往与他相伴的岁月,只能随着渐行渐远的霍府一起抛在脑后。
离晖州,再出清州,队伍就此离开西域。
云凝嘴里说得再好听,杜若菱心里再为此行欣喜,经过这几日的劳顿,尤其是夜间赶路的方式,早已逐步开始支撑不住,每日不过是强打精神。
幸好,霍天北无意真把她们累死,出了西域便让她们改乘马车,士兵也去掉盔甲,轻装上路。霍天北也有意让顾云筝坐车,提了一句,她全无反应,看着陌生人一般的神态,似是听不懂他的话。
他与她,到底是谁更伤人,到底是谁更冷漠,又到底是谁更懦弱——至此时,他已分不清楚。
每一日都无一丝笑意的夫妇二人,在队伍中有着不能被忽视的地位,时刻影响着人们的心绪,由此,路上的气氛一直沉闷压抑。便是如此,也无人看出,他们已是打定主意要离散。
顾云筝心情不好,却一直留意着周围人的动静。沈燕西一直与燕袭并肩前行,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
她心里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霍天北日后要防范沈燕西的时候,燕袭借故经过她身边,竟对她低语一句:“沈燕西与杜若菱行事蹊跷,夫人留心。”
顾云筝看着他身影,心中有了一种猜测,而燕袭在之中的路途中,说给她听的第二句话验证了她的猜测——
他说:“顾大人与顾太太如今避世而居,夫人只管放心。”
燕袭第三次与她说的话是:“前方隐患已除,夫人尽管过得自在些。”委婉规劝她乘车省点力气。
顾云筝笑了笑,仍是每日骑马。眼界开阔些,心里就能平静些。况且,离京城越近,她心里越急切,在马车里怎么坐得住。再者,她还不能全然相信燕袭的一面之词。
过了两日,夜间,顾云筝开始自心底重视顾衡、燕袭——
仍是也间赶路,速度不快不慢。趋近一座城池之际,天色正是破晓之前最黑暗的时候。
几名探路的人迎面而来,低声与霍天北言语几句,霍天北随他们极速离开,破晓时方返回。
顾云筝看得出,霍天北神色间透着疑惑。
人马赶至距前方城池十里处,顾云筝一早闻到了充斥在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横七竖八躺在郊野中的黑衣人尸体隐约可辨。她压不住疑惑,快速趋近。
大内侍卫的腰牌堆放在一块白绸上,一旁一支寻常可见的雕翎箭,一张宣纸被钉在地上,纸上写着一个大字:衡。
若是猜得没错,这些已经丧命的,是皇后的人。
一个衡字代表的是谁,不言自明。
燕袭紧随而至,漫不经心瞥过这一切,对顾云筝微不可见地颔首一笑,之后扬声请示霍天北:“侯爷,要不要禀明官府?”
“已命人去了。”霍天北漫声回了一句。
这次,顾云筝不得不询问霍天北了,“是祁连城的手下所为?”她故意这么问的。
霍天北摇头,“不是。”之后瞥过皆是一箭穿心的尸体,“祁连城手下的箭法没好到这地步。”
这才是他疑惑的原因。
顾云筝浅浅一笑,“不论是谁,麻烦解决了就好。”
那座城池地名为戟城。
入住驿馆时,霍天北与顾云筝仍如之前,分开来住。
不少人都已得知,霍天北这次是带着发妻一同进京,可他们连逢场作戏故作恩爱的心都没了。
她最擅长伤人,他是伤不得的。
顾云筝洗漱后匆匆用饭,之后和衣歇下,倒头就睡,至午后醒来。带上帷帽,换了身颜色暗沉的衣物,到街上游走,给熠航寻找一些小玩物。
在一个小摊子前驻足的时候,听闻铜锣开道,慌忙离开,找了个隐蔽处。
一个穿浅灰色布袍、头戴斗笠的人慢悠悠走到她近前,“夫人好兴致。”
顾云筝失笑,“是你?”
祁连城。
祁连城笑道:“是我。送云凝一段,我义不容辞。”
顾云筝问道:“那官员是谁?”说着话眯了眸子,觉得排场未免太大了些,应是朝中重臣。
“程华堂。”
顾云筝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祁连城已即刻提醒道:
“吏部尚书的胞弟,如今是礼部侍郎,谋害云家的凶手之一。”望着轿子行走的方向,又道,“他来此地是奉命查案,此刻大抵是去拜见霍天北了。”
“除去他兄长,他亲人可曾有人介入云家事?”
“没有。”
顾云筝目光微闪,欠身告辞,“我也该回去了。京城见。”
“好。”
顾云筝急匆匆赶回驿馆,果然,程华堂的八抬大轿停在了驿馆外,人已去了里面见霍天北。
她看着那顶轿子,抿紧了唇,目光寒凉。
燕袭走过来,“夫人不喜这人?”
“烦的厉害。”顾云筝轻声道。
“那么,要不要给他点教训?”
顾云筝看了燕袭一眼,“我要他死。”
燕袭竟不意外,“何时?”
顾云筝想了想,“明日卯时一刻。”
“记下了。”
顾云筝有些意外,“真能做到?”
“别说夫人要他死,就是要末将即刻自尽,末将也不敢不从。”燕袭轻声回完话,踱开去。
顾云筝望了望天,在心底叹一句:我到底是谁呢?
现在她的感觉就像是天上掉了个大大的馅饼,却又不可避免地觉得这馅饼美味又似含毒。这当然是有人在暗中不遗余力地相助,可若有朝一日,这股强大的势力对她抡起刀……她极可能又会如前世一般稀里糊涂死去。
可不论怎样,她已切实地开始操纵隐于暗中的这股势力,如果明日得到想要的结果,如果日后亦如此,那么,有些事、有些人,她会换一种方式去面对。
翌日,事实没有辜负顾云筝的期许,人马离开戟城赶路途中,得到了程华堂卯时一刻毙命的消息。
在下一处歇息的时候,顾云筝去了云凝所在的房间,听闻云凝与两名丫鬟正哭笑不得地议论一件事:
顾云筝所掌握的事关云家的事,云凝也了如指掌,是以,要祁连城派人去将程华堂除掉。昨日祁连城也的确派人去了,子时动手,却遭到了另外一伙人的阻拦,不想将动静闹大,只得暂时撤离,隐蔽在暗中伺机而动。没想到的事,出手阻拦的那伙人在卯时初刻动手,杀掉了程华堂。
云凝只是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呢?杀人也要算计着时辰么?谁动手不都一样么?为何一定要留那厮的命到卯时一刻?”
顾云筝只是报以一笑。
前一日才见过霍天北的朝廷命官,转过天来死于非命,若非很多人都亲眼见到军队连夜启程,能够证实霍天北根本没有杀人的时间,这件事必然让他再度受牵连。
在这件事之后,霍天北偶尔会若有所思地审视云凝与顾云筝两眼。毋庸置疑,这件事虽然有点曲折,发生了一点莫名其妙的事,却一定与她们有关。
他背负着非议送云凝回京,只为让姐妹两个如愿,她们却丝毫也不肯为他多设想一点。
设身处地去为她们考虑,他承认,换了自己也会这般行事。只是,眼下这情形,接受起来还是有点难。毕竟是所处地位不同。
这日天色未亮时,进到驿馆,他携了顾云筝的手,径自将她带进自己的房间,是因看得出,她有话要对他说。
他没命人掌灯,遣了人,站在她面前,道:“想对我说什么?”
顾云筝看不清他容颜,便转眼看着某处昏黑,“再有几日就要到京城了,我就不与你同行了。恕我先走一步。”
沉默良久,霍天北才道:“我已给你备下一批人手,即刻传令的话,明日黄昏便能与你汇合。你,再等一等。”
顾云筝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要。”
“为何?”
“你给的东西,我都不要。”
要不起。
欠谁的都可以,利用谁都可以,他不行。说不清缘由,就是知道不行。
霍天北轻轻笑了,“的确是,我给你的,不论好坏,你都不肯要。”
顾云筝心酸难忍,却不想多说什么,缓缓转身,“那,我回房了。”身形一顿,将徘徊在心头许久的话说了出来,“你好好歇息,眼底都是血丝。日后,对自己好一些。”
以后我对你好一些,你此刻高兴一些,好不好?
她曾说过的话,毫无预兆地跳入心头。那一刻温柔婉约的女孩的样子,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他的心,没来由地抽搐一下。
那是疼么?是因为她而生出的疼么?
她丁点的好意,他都不能忘却。
他尽心的善待,为何她就看不到?
她抬脚要走的那一刻,他展臂将她带回怀里,深吸进一口气才能言语:“别急着走。”
想冷静地对待她,却还是很快失去冷静,他哑声问她:“云筝,你的心是什么做成的?”怎么就焐不热?
“你有心么?”终究是不甘。
他的唇落在她眉心、眼睑,“假的,这些是假的?”
他吮了吮她唇瓣,“这也是假的?”
他扣住她腰肢,“你把你自己当什么了?”
末几句询问,透着迷惘、无助,和脆弱。
“和我做戏的感觉好么?什么都发生过了再逼着我放手,感觉好么?”他没轻没重地揉了揉她脸颊,语声倏然顿住。
她脸上有泪。
她哭了。
一路上忍下的泪,随着他一句句言语,再不由她控制。
她至此时才知,情意早已滋生,那份难过,是因为不舍。
舍不得离开他,舍不得远离有他相伴的时光,舍不得结束这行程。
作者有话要说:有大半章是前一阵写的,今天整理了好久,一并在这章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