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竟风流(7)

这日午间,顾云筝出门之前,贺冲闻讯而来,沉吟片刻,尽量言辞委婉地道:“夫人,侯爷出行这一路,看尽了民不聊生的惨景,能做的却有限,不能救落难百姓脱离水深火热。徐默来信说,侯爷这些日子甚是繁忙,想来心中也是恼火万分的。”

“民不聊生?”一身男子打扮的顾云筝看着贺冲,“外面竟到了这种地步?”

贺冲颔首,“京城中贪官污吏甚多,地方官员自然是上行下效,最终受苦的自然是黎民百姓。听闻不少百姓已无从忍受徭役赋税,背井离乡。”

“哦。”顾云筝沉默片刻,对他道,“我除了上次的事,平日里还算知道轻重吧?”

“自然。”贺冲微笑。

“那么,你放心,不会再有率性而为的事了。”

“是属下多事了。”贺冲拱手告退。

顾云筝去了醉仙楼,没带熠航、堇竹,随行的是燕袭、高程。

祁连城已等在听月轩。

落座后,她取出一个小册子,“这是一些官员相互揭短的记录,你看看有没有可以加之利用的。有一些事我看着云里雾里或是无足轻重,落在你眼中也许就不同。”这锦衣卫指挥使的脑子里,装着不知多少人的秘闻、亏心事,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弄出大动静。

祁连城道声谢,神色郑重地接过小册子,又奇怪,“你从何处得来的?”

这些当然是方元碌、汪鸣珂帮忙弄到的,给一些人减免三两分的利钱,让他们说出知晓的某个同僚做过的亏心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自然是很麻烦——减免的利钱,要从她应得的那一份里扣除,还要让方元碌做的心甘情愿不着痕迹,也是费了点周折的。

“那你就别管了。”顾云筝笑道,“不但不能管,还不能查缘由,一旦被我发现,你我只能停止互惠互利的局面。”

祁连城一笑,“明白。”

“你放姚祥回去了?”

“嗯。猪狗不如的东西,一个最下流的刽子手,杀他都嫌脏了手,还不如利用他做点事。”

顾云筝会心一笑,“那自然是最好,我以观后效。”

祁连城看着她,“别以观后效了——你或是你的人,与别影楼搭得上话么?”

“问这些做什么?你想怎样?”

“锦衣卫里也有一些女子,我想安排几个到别影楼,放到受达官显宦追捧的三个女子身边。”这件事需要她帮忙,祁连城说的也就详细些,“她们既能保护那些身世飘零的女子,也能随着一些事情的进展有所作为。”

顾云筝思忖片刻,“我尽力,两日后给你答复。”

“你能做到。我静候佳音。”

“京城之外已是民不聊生。萧让那边如何?”

“那边还算不错。安家在那里富甲一方,与朝廷中几名大员都搭得上话,那边的官员自然不敢造次,影响了安家的生意,可不是好玩儿的事。”祁连城说到这里也想起来了,“你府中就有个安家女,倒是我啰嗦了。不过,也只是眼下无事,过段日子就乱起来了。”

“怎么说?”

“过段日子,海贼横行。”

这一句别有深意。顾云筝笑道:“你是真的乐得见到皇上的天下乱成一锅粥。”

“没错。越乱越好。”

“那么,萧让还能回京来看熠航么?”

“也没那么快。他已在回京路上。”

萧让,已经在回京的路上。长久的盼望,终于就要成真了。顾云筝轻轻透了口气,“你事先知会侯爷一声吧,他见熠航也容易。”

“我会的。”

顾云筝又问:“熠航的七叔回不回来?”

祁连城点头。

“听说他以前不是很成器,现在怎样了?”顾云筝给自己找了个说得过去的说法,“要是还是没个样子,就别让熠航见他了。”

祁连城忍不住笑起来,是发自心底的那种笑。这说辞让他觉得她有点儿孩子气,全没以往的冷静。人家叔侄两个,不论怎样都没有不见的道理,她却是这个态度,难不成担心一两次照面就让熠航近墨者黑?这样的护犊子,就有点儿不讲道理了。

顾云筝挑了挑眉,随即释然一笑。其实她平日本就偶尔跳脱,只是他不知晓,所以意外好笑。

祁连城道:“云笛到底是云家人,以前少不更事是真的,离京一直由萧让提点着,如今品行很不错,来日应该可以重振门楣吧。”

能让祁连城说很不错的人,屈指可数。顾云筝真正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回了府中。

安姨娘听说顾云筝回来,去了正房,带着给熠航新做的几件衣服、两双鞋子。因着听说熠航这两日有些咳嗽,还带了亲自做的梨子水。

顾云筝不由汗颜。安姨娘这几个月,给熠航做的衣物、鞋袜恐怕已经有一大包袱了,她却到今日才做了半件——前些日子开始做,到现在才做了一半。

安姨娘指了指食盒里的的梨子水,“也不知五少爷的咳嗽因何而起、喝梨子水妥不妥当。”

“贺冲给他看过了,可以喝。”长达几个月的观察,顾云筝已能完全确定,安姨娘对熠航是发自心底的关心,三不五时地让她看看熠航,熠航对这位姨娘也是慢慢亲近了些,她笑着起身,“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熠航这两日打蔫儿了,因为顾云筝和贺冲让他休息两日,无恙后才能出去玩儿,便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闷在房里。此刻,他正在与堇竹玩儿翻绳,心不在焉的。看到顾云筝和安姨娘才笑了起来,连忙下地行礼。

“好些没有?”顾云筝摸了摸他的额头。

熠航答道:“没事了,这半晌都没咳嗽。”

连翘与堇竹俱是笑着点一点头,“的确如此。”

安姨娘则笑着将梨子水端给熠航,“五少爷喝几口?”

熠航欣然点头,他喜欢喝这种甜甜的汤水。

顾云筝刚要落座,春桃进门来通禀:“燕管事来见您。”

熠航就咕哝一句:“四婶总是这么忙。”

顾云筝却是笑道:“忙也是为着你。”

熠航细看了看顾云筝,“四婶眼里都有血丝了,该好好儿歇息。”

顾云筝心里暖流涌动,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我晓得。让安姨娘教你画画好不好?”

熠航眼睛亮晶晶的,“好啊。”

顾云筝这才去见燕袭。

燕袭是来禀明这几日外面的事:“驸马爷先拿姚祥开刀了,上折子历数姚祥这几年来的大小过失、明目张胆的敛财等诸多恶行,皇上很生气,却还是没予以发落。姚祥这几日急得上蹿下跳,变着法子讨皇上高兴。”

蒋晨东是驸马爷,而蒲家与云凝的关系是公开的秘密,所以,他不会急着对蒲家下手,要等个时机。顾云筝颔首,又问起蒲家,“那边怎样?侯爷可有动作了?”

燕袭道:“这两日,贺冲去了秦阁老家中两次,秦阁老又见了凤阁老两次。”

霍天北留着太夫人的一条命,就是要利用她挟制秦阁老,让秦家为他所用。

凤阁老正处于被几名阁老联手打压的时候,眼下,如果秦阁老说凤家帮忙除掉蒲家,他这内阁之首就不再予以打压,凤阁老即便是半信半疑,恐怕也会着手此事,以求从困境中挣脱。

凤阁老在兵部,蒲家人也在兵部,兵部尚书发落下面的人,最是妥当。

局面很乐观,顾云筝满意地笑了,又说了祁连城提的那件事,“你却别影楼打个招呼,对那几个人留心些。”她不能绝对的信任祁连城,而且另有考虑,怕有些事都是出于相同的目的,却因方式不同弄巧成拙。

燕袭满口应下,又说起陆骞:“陆先生这几日出门,见的都是内阁中人,是与驸马爷一同去的。”

顾云筝不悦,为霍天北抱不平:陆先生住在霍府,却为蒋晨东周旋,这叫什么事?只是想不通,霍天北就算真的冷血,比起蒋晨东,总还算好吧?陆先生难不成是瞎了聋了,居然对蒋晨东那般行径置若罔闻。

燕袭打量着顾云筝的神色,道:“要不我试着查查蒋晨东或是陆先生?”说实在的,他这些日子看着陆先生的行径,也是一头雾水。

顾云筝笑望了燕袭一眼,“那就试试看,别强求解惑。”那两个人可不是泛泛之辈,戒心必是极重的。

“明白!”燕袭爽快应声,又迟疑地道,“进府之后,听说了夫人不少是非,我怎么觉得……觉得夫人不像是顾家人?难道您就不想查查自己的身世?”

“不想。”顾云筝干脆地道。

燕袭讶然。

“我的日子过得很好,不需要平添烦扰。”其实她不过是占据着这具身体,哪里需要追究什么身世。想追究的话,顾太太离京之前她就盘问了。真的,日子好好儿的,何需平添烦扰。

燕袭一笑,“也是。”

顾云筝对这话题毫无兴趣,转而问起别影楼:“如今清君已成了那里的招牌了吧?”

“她的确是最受人青睐。每日上午,她都要去南柳巷的宅子一趟,高程与她见过几次了,有两次说了一会儿话。”

这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高程会不会将萧让并未死去的事告诉清君。

连续几日,高程每次禀明手边的事情之后,看着顾云筝总是欲言又止。

顾云筝每次都是心生笑意。这个人哪,也不怕把自己闷坏。这日一早,她遣了身边的仆妇,问道:“有什么要告诉我?”

高程低头沉思片刻,道:“是关于清君姑娘的事。想来夫人也知道了,我与她以往算是相识之人。眼下她知道我在侯府做管事,也知道了那天听她弹琴的是夫人,对于蒲家、姚家的事也有耳闻,就猜想夫人是不是为云家不平才如此行事的。”

“然后呢?”

“若是如此……”高程又思忖片刻才道,“她想能不能请夫人相助,到宫里。哪怕是做个宫女也好。若是夫人不愿如此,她只能求相熟的官员相助。”

顾云筝继续发问:“此话当真?”

高程点头,言语如常的利落起来:“当真。我是担心她入宫出了闪失平白送掉性命,这几日才犹豫着该不该跟夫人说一声。可她若是等不及,找别的官员相助,保不齐被人欺骗,下场更不好。”

“这样说来,她心意已决?”

高程又点头。

“那么……”顾云筝的指节轻叩着桌面,“你跟她说没说过,济宁侯还在人世?”

高程难掩意外,抬起头来看着顾云筝。这件事,她是如何知道的?是祁连城告诉她的么?应该是。释然之后,他再度点头,“我见她主意已定,知道因何而起,权衡轻重之后告诉了她。她还是不改心意,说不论侯爷在不在人世,她都要试着帮他一把。”最后,他又低声补了一句,“她还告诉我,别影楼里有这心思的人,有几个。”

这些女子,这些萧让甚至不能给个名分的女子,到了如今,待他还是赤子情怀,有了一点点希望,有了一点点能力,就想为他做些什么。

顾云筝反反复复斟酌着高程说的这些话,最终点一点头,“我知道了,尽力而为。”

“多谢夫人。”高程语带怅然。

顾云筝看他一眼,苦笑,“说不准她会不会后悔,猜不出她日后前程,可总比别的人帮她更好一些。即便是明知作孽,但她若是心意已决,也只能如此。”

高程黯然点头,离开花厅时,想着夫人一个年轻轻的女子,竟比他还果断。他可是犹豫了好几日,夫人却是思忖片刻就有了决定。

顾云筝想到祁连城将人手安排到别影楼的事,不由轻叹一声。他安排人手,无非是要了解光顾别影楼的达官显宦的另一副嘴脸,寻机获知庙堂之事。而他有没有打过宫里那位的主意呢?应该有吧。

不,他本就是冲着那个人去的。否则,哪里还有姚祥上蹿下跳的余地。要知道,姚祥可也去过几次别影楼。

是这么巧,巧合之下,关乎着清君的一生,甚至于,还有生死。

她唤来燕袭,把清君的事情说了,让他去醉仙楼告诉祁连城。

姚祥的事情一直悬而未决,蒋晨东却也不着急,每隔五日上一道参姚祥的折子,其余的时间,用来帮着凤阁老收拾蒲家了。

凤阁老上过几道折子,既是为治下不严请罪,又弹劾蒲家。皇上也不知在忙什么,留中不发,惹得一些厌弃蒲家的官员心急起来。

是在这时候,蒋晨东出面,与凤阁老齐齐收集蒲家的证据,与数名官员联名上疏,请皇上惩戒蒲家三老爷、四老爷。

蒲家这几年切实的证据,霍天北手里一大把,陆陆续续放给了凤阁老和蒋晨东一些。等到皇上绷不住了不得不给个说法的时候,他写的长长的一道弹劾蒲家的折子也到了龙书案上。

皇上好生安抚了云凝一番,到养心殿面见六位阁老,说这些日子并不是不闻不问,而是命专人查办蒲家过错了,查证中所知诸事,与定远侯折子上列数诸事完全相符,是以,将蒲家兄弟二人打入大牢,不日问斩,蒲家其余人等一概流放。

蒋晨东暗自窝火。霍天北的折子刚到,皇上就定了蒲家两人的死罪,连刑讯逼供都省了,这让人看起来,皇上还是看重霍天北的情面,那他之前与别人忙活半天又算什么?唉,他在心里叹息一声,果然还是那个狐狸更沉得住气。

皇上却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其实霍天北的折子那么长,他只看进去一句话——霍天北说,蒲家人今日愈发目中无人,在人前招摇过市,且已静妃外戚自称。

云凝是云家人,的确是,可所有人都装糊涂,那就永远是猜疑。偏生蒲家不知轻重,时常进宫不说,居然还说过那样的话?!一定是的,定远侯才没闲心捏造这种谎言。既是如此,蒲家人就一刻都不能留了——他早就有除掉蒲家、掩盖一些事实的真相,眼下这是绝好的机会。之前没正经应对,一来是时机不到,二来也是云凝每日里哭得梨花带雨的为蒲家求情,他才拖到了如今。

这档口发落蒲家是最好——他就是要蒋晨东知道,你是我的妹夫,可霍天北依然是我的宠臣,他的话我最重视。你想不被师出同门的霍天北压着,就要多花些心思,多做几件压过霍天北的事。官员争斗是好事,都不斗了才是坏事,这道理他最明白。

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笑,笑霍天北怎么那么招人恨:陆骞每次进宫,提起霍天北,都是颇有微词,说因这几年一些事,实在是不能再认可那个昔年学生,对蒋晨东却是满口的称赞。他不懂,不论哪方面来讲,霍天北都比蒋晨东更让人赏识,偏生陆骞是这样。

可是这样好啊,太好了。

师徒两个都与霍天北不合,联起手来,就算不能死死压制住霍天北,钳制住却是一定的。有他们与霍天北表面和气暗里争锋,他就不需再担心后者功高震主权倾朝野了。

解决完蒲家的事,云凝哭了一整日。皇上劝的口干舌燥也没用,索性用一件事让她心安,第二日就下了废后的旨意,将皇后打入冷宫,随即就册封云凝为贵妃。

云凝的眼泪这才收住了。

可这件事一出,朝堂炸锅了。废后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皇上却率性而为,当做儿戏一般,着实让人忧心。

底下官员的折子皇上可以不看,几位阁老他却是不能不见的。连续被几个人絮叨了几天,皇上烦不胜烦,索性拿凤阁老开刀——这一日,凤阁老正好心好意地规劝的时候,皇上发了火,一通训斥之后,责令他回家歇息一段日子,其兵部尚书职,由西域总督叶松担任。

几位阁老心愿得偿,闻言俱是一喜。皇上又派给了他们差事:快些拟出新一任西域总督的人选。

内阁有了新的事情要忙,更要准备与新一任兵部尚书攀上交情,谈论后宫事情的时候话就少了些。皇上很满意,想着可以安安心心的去做这些日子一直想做的事情了。

几日后,宫里有传言流出:皇上曾连续三日夜间离开宫廷,天明方回,也不知去了何处。

云凝比谁都清楚,那不是传言,是真的。她气得火冒三丈,换在云家落难前的脾气,早就将室内摆件儿全摔在地上了,可如今不行,不能再做那样任性的事情了。

她疑心皇上在外有了新人,所以才做出这样耸人听闻的事。若是有了新人,她这宠妃不就要饱受冷落了?她进宫的目的就是可想不可及了。

她去养心殿见皇上,却被太监拦在了门外,说皇上正在歇息。她只好回到宫里,想找个人说说话,给自己出出主意,便又想到了蒲家获罪的事,伤心不已。

如今是真正的势单力薄了,就连名义上娘家凤阁老一家,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想来想去,想到了这件事的源头。

是霍府中人不由分说伤人在先,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风波。都怪顾云筝,她起初若是私下了解此事,怎么会到这地步?定是她强词夺理与在外的霍天北百般数落蒲家的不是,霍天北才出面介入此事的。一定是的。要知道,霍天北从来都是被人弹劾的主,他何时弹劾过别人?

越想越恼火,陡然生恨。

云凝唤来杨柳,吩咐道:“请霍夫人到宫里来,我有事找她商量。”

杨柳犹豫片刻才称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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