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在说……呃……说什么?”何晏瞪眼看她,酒气醺然,掺杂了衣袍上不知名的薰香,却不觉浊臭,反而越是芬芳醉人。连同那张俊美如女子的面孔,经酒意一蒸,更显鲜艳夺目。
“你这样好色之徒,府中姬妾无一不是美人,怎会求娶我这样姿色平常之人?”织成酒意上涌,口齿却依然清晰:
“你当时……是想救我……和陆焉一样,对不对?”
“你居然真的……真的明白啊……”
何晏的脸上绯色更盛,眼波低垂,这让他看上去象个青涩的大男孩。
可不是?他现在二十五岁都不到,搁在她那个时空,还正是被人叫做男孩的年纪。
“你们都想多了。”织成笑着拿过何晏手中的酒壶,便往自己羽觞中斟酒:“不是那样……不是那样……”
她酒喝得多,脑子昏沉,心里却越发清楚。
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是当时曹操一番关于樊姬的话,让陆何二人误会他对织成有了想法。
毕竟,当朝能与那位骄狂勇武、敢问鼎周天子的庄王相类之人,除了这位丞相大人,还能有谁?
所以这二人挺身而出,抢先一步求娶,便是希望以此来挡住曹操的念头。
曹操正是因为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显得又是恼火,又是好笑罢。其实他的真实用意,不过是让她去做少府罢了。樊姬固然是楚庄王之姬,但也是后宫典范,来辅佐皇后,当真是再合适不过。
可是曹丕又为什么求娶?
曹丕……
“说来奇怪,你这个女人……狂妄又自大,一点也不柔和……”何晏坐起身来,随即又没骨头般软倒,却如玉山倾、昆岗倒,说不出的风流俊逸,醉眼媚然,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定定地指住了织成:“我最初好讨厌你……可是后来……后来觉得你和其他女子太不一样……我不愿你变成……和……她们一样,否则……可也太……太无趣……”
他仆倒在地,醉了过去。鼾声响起,却不是如雷般响亮,反而有如小兽般,绵长而细密。
织成晃了晃脑袋,想要上前扶他,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按住。
“你不要动,”陆焉的声音,听起来那么遥远:“来人,扶侯爷去侧殿休息。”好象很快就过来了几名侍婢,将何晏搀扶了下去。
陆焉脱下衣袍,披在了织成肩上,又柔声说了什么,可是她统统听不清。
“陆焉,我当然和她们不一样啊。你知道的,我是从月亮中来的?”织成醉意醺然,手一指月中,格格笑道:“终有一日,我穿回我的天衣,便能飞回那月亮中去。”
“可是飞回去又怎样,我很寂寞啊。”她又喃喃道:“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好了,不要乱说话。”陆焉安抚她,象哄孩子一般:“在这里也很好,你……你不要回去了,邺城的事情办完,我就来接你去巴蜀。那里风光峻美,有高峭的峡谷,有湍急的江水,有藤萝,有香草,有你要的世外桃源……”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更朦胧而温暖:
“不知道阳平有没有那样灿烂的桃花,如果没有,我就给你种上一片桃林,现在种,也还来得及。等你办完了事,那里的桃花应该刚刚开放……”
“那我们就在桃花林里喝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嘻笑着,高高地举起羽觞,做出向明月碰杯的姿势,嘟囔道:“骗人,分明只有两人……”
花丛后转出一人,她笑了起来,倒把那人给弄得有些懵了:
“啊哟,三人诶!”
对方似乎笑了,和陆焉说了句什么。
她睁大眼睛,想要看个清楚。可是越想看,就越模糊。
“三人?你不许模糊!”她伸手去按他的脸,霸气地命令:“清楚些!让我看清楚啊!是两人还是三人?”
“你醉了。”他好笑地捉住她的手,上前扶住。
“我没有醉。”织成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却看见他脸上好象有三四双眼睛晃来晃去,每一双都漆黑如夜。
“你今日之举,可是当真?”陆焉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女郎此行,颇类当初的万年公主。我是怕……”这人说话的声音,怎么都有些熟悉,就是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大丈夫行非常之事……”
“阿父心性,我甚知之……”
“无论是你与平叔,阿父都不会答允……”
乱糟糟的,都是些话语的碎片。
她困得狠了,不要听这些。
“咦,你怎么长了这么多眼睛?这是元仲的眼睛啊……”他们还在说什么,她听不清了。脑子里嗡嗡响,冰凉的手指,冰凉的躯体,都落入一个温热的所在。是谁的手掌,紧紧环住了她的?那些舒坦,那样温暖,她眯起了眼睛,伏在那里,象晒太阳的猫咪,缩起自己的一双小爪,本能地向着那温暖之所蹭蹭蹭,再舒服地将自己深深地埋进去。然后,打了个呵欠,她睡意袭来了。
眼皮合上的隐约瞬间,仿佛听见陆焉在说:“女郎秉性宽诚,外冷内热,偏逢如此乱世,遭际堪伤。我走之后,请大公子多加照拂……”
随后似乎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叹息之中,却是织成也没有听出的怜惜之意。
织成是被一片清脆的鸟鸣叫醒的。迷糊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束束长可曳地的纱罗帘幔,如轻云薄雾,在微风中飘拂不定。清晨的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也被那些纤密格子的罗纹筛得细细碎碎,的淡金烟尘,一团团氤氲开来。
她试探地从被中伸出一只胳膊,雪白的肌肤没入这片烟尘之中,变成柔和的象牙黄,还闪动着碎金般的亮光,初醒的眼睛有些经受不起,不由得眯起来。
室内静悄悄的,槿妍或是明河都不在。
衾被温软,柔滑的锦缎触着肌肤,舒适无比。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清晨,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下醒过来,心情实在很妙。
她童心大起,索性伸出另一只胳膊来,双臂高举,手腕扭转,十指尽力翘起,指尖相对,中空如心型,学着男子优雅的语调,吟道: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样的错误?”
缓缓话语之中,又以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姿态,双手相抚,如柳叶般玲珑相靠,十指尖尖,落满无数碎金光芒,修长的手背,亦在那片烟尘中微微颤动,也似是两枚柳叶,在滚动着叶片上晶莹的露珠。
那是《大明宫词》中,配合着《凉州曲》的音律,由何琳所饰演的魏国夫人所跳的一种奇怪的肢体之舞。
她的手腕柔软,居然当时一学就会了。而她口中所吟诵的,却是《大明宫词》中另外一段脍炙人口的台词: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胯下的这头畜生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
正吟诵得带劲,一双手伸了过来,按下了那两支在空中变幻花样的雪白胳臂,同时不急不徐地拎起被沿,往上一扯,严严实实地盖住:
“当心着凉。”
男人?……男人的声音?
织成被捂在被子下,犹自扭过头去看,忽觉自己的心跳,在瞬间仿佛停滞了数秒。
眼前的男人,只穿一袭白绢中衣,外披紫袍,赤足立在地上。发髻尚未梳起,只以一根木簪草草挽住,几绺墨色发丝垂落脸旁,衬得那向来端肃的俊颜,也多了三分慵懒,却有七分闲适。
是!曹!丕!
她屏住呼吸,目光再延伸开去,却见相距床头不过数步处,不知何时放了一张精致的小榻。榻上也铺了一床月白丝面衾被,此时零乱地堆在榻角,踏步上倒是端端正正,摆着一双男子丝履。
俨然是他的卧榻!难道他昨晚就留宿在此?和自己?
织成在被中动了动,飞快地用双手在身上一摸,确定自己虽穿着中衣,但并未露出任何肌肤,衣着十分整齐,便舒了一口气。
她以手支榻,坐起身来,看向那端坐榻边,正在低头系挽袍带的男子:
“此处鄙陋,似乎不应该是贵人所踏之地。五官中郎将,你私入落云馆,与我独处一室,只怕不妥。”
她从来都不会慌张和害怕么?
曹丕系带的手停下来,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眼前的女郎,大概因了酒力的缘故,在充足的睡眠后,那苍白的脸上少有的出现了粉色,如芍药春睡后的娇艳。
然而先前她自己玩乐之时,那种自然流露出来的稚气和欣悦,却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迅速褪去了。明澈的双眸,亦由荡漾的春水化为了深湛的秋潭,冷静而犀利地盯着他:
“还是请将军赶紧离开罢,妾当守口如瓶,必不向人言。”
他神情自如地系好袍带,穿上丝履,答道:“纵然你不向人言,但此时想必整个铜雀园的人都知道了,我因昨夜酒醉,已宿于少府大人的落云馆中。”
“啊!”
饶是织成再冷静淡定,此时也不由得跳了起来,失声叫道:“你……你是疯了不成?槿妍!明河!”
门扇推开,却是槿妍和明河应声走进来,手中都端着铜盆等盥洗之物。原本都是笑吟吟的,一见织成面罩寒霜的样子,不由得都噤在了当地。
“你快一些起床梳洗罢,我先是正待要叫醒你,你就自己先醒了,且独自玩得那样开心。”曹丕已伸手向明河端着的铜盆中,撩起清水洗手:“陆焉今日要走,你忘了么?若再不起来,恐怕你连他的影子也瞧不见了。”
陆焉?
织成敲了敲尚存几分迷糊的脑门,瞬间都想了起来:
流光殿,宴会,求娶,少府,陆焉,阳平……还有……那酒浆!
真想不到,那微带酸涩的酒浆,竟然这样厉害!她到最后醉得人事不省,竟连陆焉这一茬也忘得一干二净!不过这酒浆还有个好处,就是不上头,醉得这样厉害,醒来时却只觉有一种慵懒的舒适,仿佛只是刚刚睡过黑沉的一觉。
“你不走我怎么穿衣起床?”织成瞪了一眼曹丕,后者眼角浮起一缕笑意,居然就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明河犹豫了一下,但见门外已有侍婢迎上,便没有跟上去。槿妍重又换过铜盆里的清水,端来那些盐瓶、胰子、梳篦等物,正要和明河一起服侍织成,却见她利落地跳下床,三两下便梳洗完毕,还自己梳了个简单的椎髻。
槿妍张了张口,没敢开口。明河却嘻嘻一笑,试探道:“送别陆少君,这样打扮会不会太简素……”
织成冷冷瞧了她一眼,从旁边箱笼里随便拣了件秋香色袍子穿上,又从枕下拿出一物,便径直走出门去。
明河向槿妍吐了吐舌头,二人连忙跟上前去,却见庭院之中,织成已迎上了紫袍玉带、神采奕奕的曹丕。
落云馆在铜雀园中,是个并不怎样醒目的存在。馆舍不过四五间,胜在小巧而已,侍婢也只有两名,平时只负责洒扫之事。但因了曹丕昨晚宿于此处,此时外院里便满满当当挤了一院子的人,除了虎狼般的精猛侍卫之外,连侍婢也蓦然多出了十数名。估计都是铜雀园中其他馆舍赶来服侍的,皆是鲜衣丽服,饰金带翠,比起织成这个正主儿来还要华贵得多。
此时见织成出来,那些侍卫倒也罢了,侍婢们的目光顿时无声地射过来,但却是羡慕嫉妒的多。只因人人皆知,眼前这个女郎的运气之好,简直是费夷所思。只在数月之前,还是内府一个低贱的织奴,然而却先任织头,再做院丞,后封家人子,到了昨日更是一步登天,不但开了女子先河,做了向来只有大宦官才能担任的中宫少府,且还得到了本朝最是有为的三个贵人的垂青,先后以侧夫人、大妻之位相待!
更具有说服力的是,昨晚堂堂的五官中郎将、丞相嫡子曹丕,竟然当真宿在了落云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