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眉入鬓,墨发鲜丽。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宛若寒星。隔得近了,能看清那一丝丝的睫毛,卷翘分明,英气逼人。
崔妙慧挣扎了一下,蓦地惊觉过来:
“是……是你……”
纵是刚刚复苏过来,那声音仍是如琳琅宝树,迎风和鸣。且少了先前与杜源在一起时,刻意造作出来的娇弱意味。杨娥先前已觉悦耳,此时近距离相处,更觉说不出的动听
崔妙慧倒抽一口冷气,刚刚坐起来的身躯忽然僵硬,一双妙眸也宛若凝冻般:
“怎么会是你?你怎会在此处?”
杨娥诧异地看看织成,又看看崔妙慧,想来实在是没有料到,他二人竟也相识,而且看上去相当熟识。
织成微微一笑,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倒是你,堂堂清河崔氏的嫡女,怎么跟杜源这种人渣不明不白地搅在一起?”
“你!”崔妙慧的脸色陡地气得通红,她用力挣扎,却无法挣脱织成紧紧缚住她的衣带,遂厉声道:“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我有家不能归,有族不能回!你把我抛在雪地中,又李代桃僵,让许……”
她蓦然扫了杨娥一眼,住口不说。却余怒未消,恨恨道:“我不会放过你!”
织成挥一挥手,示意杨娥先行避开。杨娥也颇为乖觉,心知这二人必然有一番交锋,虽然满腹疑窦,还是默默退出十余步,凝神注意周边动静。
这边织成的笑意已经完全收敛,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又晶莹,又冷静,只是这么平视崔妙慧,却足以让她感觉到了其中的寒意。
“你何时又放过我了?”
织成冷冷瞧她,一字一顿,说道:“蜀人给了你多少好处?”
“蜀人?”
崔妙慧这一次,是当真遽然变色。她想要腾地站起身来,却忘了自己被捆得严严实实,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双臂被紧捆在身躯两侧,哪里还腾得出手来支撑?整张俏脸完全摔入了树下低洼处的腐泥烂叶之中,狼狈不堪,只得奋力抬起头来,借力向旁边翻滚开去,但鼻唇之上,早已沾满了泥污。
她自幼清贵,哪里有这样糟糕的时候?又气又急,不由得泪盈于睫,只是赌了一口恶气,不肯在这可恶的对头面前示弱,才将泪水强行忍了回去。
“甄氏!我已落到这样地步,你竟还要中伤我!”崔妙慧已镇定下来,纵是满脸泥污,下颌仍高高抬起:“我是清河崔氏女,崔氏忠于朝廷,岂会与益州有染!”
益州,是管辖蜀地的州郡。崔妙慧一听织成之言,便知道她是指自己益州牧刘璋有干系。
崔妙慧被织成这样不明不白带离皇宫,惹上了纵火逃逸的嫌疑,又失了世家女的体面,在嫁给曹丕的战争中已经出局。然而也不过是名声在暗地里受到了损失罢了。但如果被指认与益州有染,则马上便会成为谍犯和细作,不但性命无法保持,恐怕还要连累家族。
故而织成也知道,崔妙慧是不会轻易承认的。
“那么,崔女郎为何定要置我于死地?”
织成目光如电,直逼崔妙慧,嘴角虽又带上了笑意,却也冷得糁人:“若非崔女郎献策,恐怕皇后也不会急着将我烧死在落云院罢?”
“你已将我带出了邺宫,迫得我成为崔氏的弃子,难道还想让我失掉性命不成?”
崔妙慧不答反问,话问得气势汹汹,眼神中满是凄厉之色,却丝毫不损其华艳完美之姿。
织成不得不承认,崔妙慧不但是强过自己,甚至是比临汾公主,都更具有做曹丕大妻的资格。出身名门,才艺兼备,武功也不错。方才若不是自己出其不意偷袭,而崔妙慧只道是对一个小小的杨娥手到擒来,才放松警惕,恐怕也未必能将她捉住。
更重要的是,即使在这样狼狈的境地,她看上去还是那样高贵。宛若泥中的珍珠,一样闪闪发光。
“我当初入宫,也是迫不得已,成为临汾对付你的一枚棋子,但我何其无辜,却被拖入你们宫斗之中……”
崔妙慧虽然激愤,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且多了哀恻之意,宛若孤雁唳鸣,声声惊弦,便是远远的杨娥听不清内容,单只隐约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外貌,便不由得生出怜惜之情。
心中乱纷纷的,想道:“这女郎天人一般,不知董君当初做了什么事情,竟使二人反目。此时她哀哀欲绝,董君他……”
织成静静倾听,忽地伸指出去,闪电般地在崔妙慧双肩之处连点两下,崔妙慧的哀诉之声立时断绝,黛眉挑起,宝石般的眼眸之中,顿时迸出愤怒、惊诧、不服等种种情绪相杂而灼的火花!
“不要想挣脱。”织成微嘲道:“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堂堂的崔妙慧,外表谦和而内心高傲,怎肯向我示弱?反常必妖,”
她俯身下去,伸手入崔妙慧的貂裘之中,两个面颊隔得极近,织成的面孔如白玉般干净而洁白,长长的远山眉,高挑入鬓,那天然一种英气,配上少年郎的发髻,比起女装倒更是俊美贵重。
虽明知织成是个女子,但崔妙慧仍不由得觉得颊上一热,低喝道:“你做什么?”
杨娥脑子里轰地一声,张大了嘴,不知道该不该喝止。
却见织成伸手入她后腰,熟练地掏出一圈松垮垮的衣带来,这正是方才她让杨娥帮着自己捆住崔妙慧的工具,却被崔妙慧借着连滚带爬的姿势,又籍方才说话之际,已暗暗弄脱了一圈。若是织成不再次点住她的穴道,只怕崔妙慧就要挣脱开去了。
织成往杨娥看了一眼。
杨娥不觉往这边走了几步,看在眼里,满腔急怒顿时烟消云散,心一放松,脸却又红了起来,嗫嚅道:“我……我……”
她方才因为“男女有别”,所以在捆缚崔妙慧时,多半是主动去做。织成仿佛明白她的意思,遂也放手让她施为。然而崔妙慧那样美貌的一个女郎,即使早知她与杜源一丘之貉,杨娥仍是不忍痛下狠手,在捆缚之时,未免就存了三分怜惜。
谁知崔妙慧竟如此狡诈,竟不惜用上了“美人计”,以哀婉之语来拖延时间,若不是织成及时发现,让崔妙慧一个不慎逃了出去,她们又该如何?
杨娥想到此处,不禁恨恨地看一眼崔妙慧,心想:“清河崔氏的女郎,竟是如此狡诈,哪象我们陇西女儿,从来光风霁月!”
织成将刚刚被崔妙慧暗地里弄松了的束缚,又重新系紧。
杨娥又识趣地退了开去,留下她二人说话。
“你和辛苑初遇,便兵刃相向。其实从那时起,我便知道你们本来是一伙人,全是来自于巴蜀。”
织成双手负后,似乎自言自语,根本不在意崔妙慧的反应。
崔妙慧却是身形微颤,不过她一直沉着脸,一声不吭。这样细微的反应,也难以察觉。
“你们好一番做作,一个用发簪,一个用发针,就在中宫之畔,气势纵横,金戈击鸣,好不英雄!”
织成不紧不慢,目光却极亮,在暮色之中,如电般疾快,却又如星辰般灿烂:
“只可惜你一下车,我便知道你们原是同伙了。”
“为何?”
崔妙慧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未交谈一语,神色间也没有什么异常,我们甚至是第一次见面!”
“因为你的锦衣!”
织成微微一笑:“辛苑获罪下了掖庭狱,是因为剌杀皇帝皇后。在此之前,凝晖殿的‘敬神衣’之仪上,她所献之物,与我所献之物,并夺魁首,崔女郎想必是有所耳闻了。”
“是。”崔妙慧微一犹豫,低声道:“是一件男子的襜褕。”
“不错。是以通幅五色锦与纹绣锦裁制而成的,且这件衣上还用到了晕裥的工艺,称为月华晕裥。”
织成淡淡道:“这件襜褕,被临汾公主索去,后来或许是转送给了五官中郎将。”
提到曹丕,崔妙慧似乎略略有些不自在,道:“然你说我与辛苑暗通款曲,与此衣何干?难道是五官中郎将他……他……”
“五官中郎将位尊名重,怎会屑于去留意妇人女子们的衣着?”
话虽如此,但织成此时心中浮起一个疑问:看崔妙慧立刻想到曹丕身上,恐怕不仅是因为曹丕公开半公开地向自己求过亲,而是曹丕的确是也掌握着曹操手下的暗卫力量?
她在中宫呆了一段时日,已隐约知道,曹操手下的一支暗卫,不仅是在暗处负责曹操父子的安全,还有着类似后世的保密局般的存在,专以用于剌探敌方军政民生要闻轶密。
曹丕多年来一直是当作继承人培养,纵使曹操多疑的心性,不肯将全部暗卫交付于曹丕,但多少也会让其负责一面。崔妙慧这样的有心之人,不会留意不到这个。
崔妙慧这一次真正感到了疑惑,索性问道:“你看到此衣时,我尚未与辛苑见面,你又如何怀疑上我?”
“最初见到崔女郎时,你从衣车中下来,穿着一件银地隐花孔雀纹锦袍,袍裾上也用到了晕裥工艺。”
“原来如此,”崔妙慧自觉释怀,冷笑道:“当时辛苑虽获罪下狱,但制出这晕裥工艺的是你们织室的乙室。织室中的新花样,只要研制出来,就没有京中贵人买不到的。无论是临汾公主,还是我清河崔氏,未必就弄不到小小一件用上了月华晕裥工艺的袍服!甄氏,原来你方才所言,竟都是诈我的!”
“崔女郎稍安勿躁。”织成似笑非笑的模样,才是最让崔妙慧所痛恨的神情。那样的笑意,仿佛洞察了一切后的嘲讽,让她这样高贵自恃的人感到了一种切骨的耻辱!仿佛对方在说:“瞧吧,你无论做什么,在我眼里都无所遁形,便如优伶中的丑角一般!”
“你们都错了。你们以为无人得知,可我偏偏就知道。”织成再次微笑了一下,这笑意却是惆怅的,目光也空蒙起来,仿佛想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些遥远的往事:
“这月华晕裥,并非是乙室首创。首创之处,乃在锦城。”
“锦城”这二字一出口,崔妙慧顿时脸色大变,目光中也显得慌乱起来。
天下锦绣,何其多矣。因了汉锦的名闻四海,邺城、衮州、青州、吴越甚至是西域,都有锦绣出产,且各具风貌。然而能令得天下人共称一个“锦城”的地方,除了成都,还有何处?
成都最初是叫做“天府”,西汉公孙述又改称为“定家”。只到如今益州牧刘璋的父亲驻守成都是,将治所从原广汉郡的雒县移来,遂改名为“成都”。两汉以来,因巴蜀之地织锦最为精美,所以朝廷在成都设有锦府,并派遣官员专司织锦之事,称为“锦官”。成都也因此得名“锦官城”,后简称为“锦城”。
织成直指月华晕裥这种珍锦,是来自于锦城成都。如此珍奇,世所罕有,当然不会是寻常市坊中的出产,而是来自益州牧控制下的锦府。
锦府却容许此锦出现在邺地的凝晖殿上,且是由乙室一个小小的织头献上,则用意如何,背后指使又是何人,便早已呼之欲出了!
崔妙慧反常地沉默下来。
聪明如她,在听织成点出了这个秘密后,已不会再做无谓的争辩。但终究是心中疑惑,想要问个分明,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更不知织成是否回答。
月华晕裥,是锦府秘密研制出的新品种,除了辛苑与她,就是益州高层中,也只有一两人听闻。织成如何得知?据自己的了解,这位甄氏女郎,甚至从未踏足过巴蜀的土地。
“我对崔女郎如此开诚公布,当是希望女郎亦不要在此事上欺我。”
织成已看出了她的心思,道:“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的。我虽未去过益州锦府,但我却因机缘巧合,知道这种月华晕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