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阁之中,灯火重又通明,欢声笑语,并乐音曼歌,皆从中传了出来,似乎宾主极为融洽。
他们谁也没有发现,不远处的花木丛中,阴影深处,有一双眼睛闪闪发光。他的身形与那些树干岩石仿佛融为了一体,便是董真这样灵敏的耳目,也没有发现。
“原来如此,”那人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咕哝道:“还是把这些都禀报上去罢。”
他有如一道黑烟,很快消弥在漆黑的夜色中。
入冬以来,这是最灿烂的一天。晴空丽日,宛若一匹宝蓝色的上好锦缎,而那些微飘拂的白云,便是似有若无的提花素纹。阳光投射下来,坊巷之间的青石板路洁净明亮,便是远处南北二宫的殿瓦皆反射出璀璨的金光,隐然还有着一番皇家气象,掩盖了董卓之乱后留下来的颓败陈旧。
而金市之中,更比昔日更热闹了几分。因了年节将至,各地商贾云集,无论权贵之第还是小门小户,皆有人前来采办年货。除了那些提担小卖的市井小贩外,便是临街的铺子,也皆改变了从前皆在室内售卖的规矩,将那些水陆奇珍、南北干货,并布匹首饰、脂粉针线一齐铺排在外,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
金市正北那一条笔直宽阔的街道,比起别处又多了几分光鲜。两边商铺鳞次栉比,却并不象别处皆是木壁瓦楼,倒是清一色的精致宅子,掩映在长绿树木之中,露出黛瓦粉墙,勾着铅灰墙脚,倒象是富贵人家清幽别院,都聚在了此处。只是这些宅第院落,与他处不同,正门都大开,且门外同样铺了货架,上面陈设的却是各色锦绣绫罗,并制好的丝履、锦帕、各色夹绵袍及裙、袜、香囊、绦带等,供顾客观赏挑拣。这一条街上全部是织坊,半织半卖,织坊主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年节前天气最好的一次市集。虽然最好的货色一定是放在室内,外面的都是些不算值钱的锦匹,然而却胜在其色泽鲜丽,远远望去丝光斑斓,锦采夺目,仿佛将整个金市的光采,都汇聚在了此处。
正如成都被称为锦城、锦官城一般,金市的这一条街上因都是织坊,且其房屋聚集不似集市,倒象是供百姓居住的里坊,且织物中大多以锦取胜,葛麻之属只在少数,故也被称为锦里。
汉时虽然也有服制,规定非贵族不能着锦,但到了汉末,这些规矩已渐渐被打破,连史万石这样低贱的商贾都能着锦穿罗,寻常百姓仕子,也常以着锦为荣。年节将至,是怎么都会买上一两件来穿的。至于那些权贵人家,更是阔气到给奴仆也会置上一身锦衣,以彰显自己家族的财力,并没有随着洛阳的败颓而减弱。
那些货架上铺排开去的履袍帕袜等物,正是展示给他们看的。
故此整个锦里人头熙攘,比起其他地方,更要热闹上几分。
前些日子成为洛阳焦点的云落坊前,也一样铺开了清漆翠竹的全新货架,上面陈列着的却大不一样。不象别的织坊是各色灿烂的锦匹,却是一种青碧色的绫罗。绫罗较锦匹要薄一些,兼之轻软舒适,用作夹袄外皮和内衬都是最适合不过。青碧色向来是庶民和仆婢们的标准服色,然而这种绫罗却似乎与寻常的青碧色并不相同,较青色更为清丽,较碧色又更为鲜活,如晴空碧霄,又似万丈寒波,似清露,如绿枝,赏心悦目之极。
更令人惊叹的是,货架旁边立了一排木质偶人,有男有女,雕刻得极是精细,皆是头顶乌髻,身披碧衫,眉目灵动,栩栩如生。一阵风来,那青碧衣袂迎风飘动,宛若仙人般,竟似不沾分毫人间俗尘。
只是一些偶人罢了,穿上这碧衫便有如此风致,若是活人穿了,不知又是怎样的风神出众?
顿时街上众人,皆被吸引了过去。
有人便记得,上次董真应对各恶少年之时,所有随侍婢女身着的也是这种青碧色的衣衫,然而那衣衫无论是色泽还是质地,都远远不如今日货铺上所展出之物。
货铺之上所摆设的青碧衣衫,当非凡品,单从那柔和的丝光,便可看出所用的是上好绫罗,价值不靡,而其针线精致,裁剪得体自不必说,每一套衣衫还搭配了不同的玉饰,包括了步摇、臂环、耳坠等物,用的却是不同质地的白玉、碧玉、青玉之属,与碧衫相映,或清丽,或典雅,或妩媚,美轮美奂,一见忘俗。
若说上次众侍婢所着青碧衫子,如含羞带嗔的小家碧玉,温婉可爱;则这次货铺上所展出的青碧衣衫,却如洗尽铅华的世家女郎,自有一种出尘之韵。
青绿之服虽向来是庶民和奴婢服色,但一看这碧衫做工,并玉饰之精美,观者便都能明白过来,这些衣衫绝不是给庶民和奴婢准备的。然而贵人向来爱着朱、紫、绯等所谓正色之服,谁又会去穿这种颜色?但若是寻常庶民和奴婢,却是万万穿不起这样贵重的布料和首饰的。
故此看的人虽多,艳羡不绝的更不在少数,但都在踟蹰观望,却无人上前问询价格,更没有人出手购买。
不要说各织坊都是些熟练的行家,便是那些前来购置锦衣的顾客,也大多是懂行之人,不由得窃窃私语道:“这碧衫色泽如此鲜明,用的似乎并不是寻常的‘螺子青’所染,不知是怎样的新品染料?”“寻常青碧色太过寡淡,这种青碧之色却分外润泽,隐有华贵之气,倒一点也不象是庶民之服呢。”“这润泽一是来自于上好的丝质,二是来自于染料,缺一不可,可惜服制早就规定了贵贱之色,否则此青碧之色,必为贵人所重,那可就是大把大把的金银呐!”
看守铺面的都是一些云落坊的织工,见众人只看不问,却也并没有露出丝毫焦急之色,只是含笑而立。
她们都穿秋香色夹袍,梳双鬟,垂明当,有些从前还在别的织坊做过工,但却仿佛变了个人,从前脸上那种青白疲倦之色早荡涤一尽,个个脸色娇艳,容光焕发。与那些青碧色衣衫立在一起,黄绿相间,颇为吸晴,于冬日萧瑟之中,便如一幅明净清美的画卷。
这样意定神闲的模样,更是引发了不少的猜疑和好奇。不免又有人提起云落坊的主人来,也是近些时日洛阳闲谈中的风云人物:
“这青碧之色,可是董真的发明?”
“陇西董氏,又不是江南的世家,代代以武将知名,哪里懂得这些染织之法?”
“听说董真是董氏旁支,从小跟父母在江南行走,这样的世家族中,不得宠的旁支庶子,往往也是经营庶务商事,或许其父母昔日便是经管过织坊之事呢。”
“董真自然是个中高手!难道你们没听说么?他坊中所有织机皆是自己改装呢!”
“马师所制织机,比从前快是快了许多,不过构件也复杂许多,他如何就有这样的胆气,敢自己动手?看他样子,也不象是差这些钱的人。”
“不是差钱,那便是有笃定之信心,知道一定能改装得好了?”
“他自己如此懂得行情,听说还是富安侯的知交好友,杨阿若又公开赠了座濯龙园的宅子给他,这洛阳城中还有谁敢与他为难?必定如鹏举双翅,很快就要高飞万里了!”
“快看!快看!那不是杨阿若?”
市集上的行人如潮水般,纷纷往两边退去,当前却有一人缓步而来,旁边跟着个女郎,身后只跟着两名护卫,却仿佛挟有千军万马之势,令得整条街上的目光,尽都投了过去。
虽然天气晴郎,气温却低,人们说话之时,还喷出大团白色气雾。杨阿若却只穿一领淡黄丝绢夹绵薄袄,足登黑底云纹皮履,越显得蜂腰猿臂,长身玉立,若从后面看过去,俨然是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只是正面看时,不由得让人心中一凛——他的脸上仍然覆着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平添了几分煞气。
他戴这面具太久,洛阳人已成习惯。习惯到几乎没有人去猜想他面具下的相貌,仿佛与杨阿若三字相联的,便是这样一副狰狞面孔。
此时见他缓步行来,原本沸水般的市集街道,顿时静寂无声。便是杨娥也不由得有些缩了缩,低声抱怨道:“阿兄!让你别戴这劳什子,你偏不听!这样逛街就象是在巡视军营,却有什么趣味?”
他也浑不在意,恍若未闻,只是颇为自在地四处扫视,只要杨娥看有入眼的锦匹,便稍停一停足,杨阿若稍一示意,身后便有护卫上前买上一匹,旋即又往前悠然行去,不多时已抱了三匹朱色、红棕、浅绯的织锦,看那颜色花纹,也不尽是女子款式,或许是杨娥也打算为自己这位兄长裁些衣衫。渐渐杨娥也仿佛感染了乃兄的淡定,从先前的局促不安,变得满不在意,只是饶有兴味地逛赏罢了。这满街之人,对他兄妹而言,仿佛也只是活动的背景草木,毫不放在心上。
杨娥忽然看到了云落坊前的铺面,一片青碧之色扑入眼帘,不禁脚下一滞,已停了下来,低声向杨阿若道:“阿兄!你看云落坊!董君这是做什么?我原是打算还要在他那里多买几匹织锦呢!”
杨阿若也不禁一怔,但见那片明丽的青碧之色虽然惹眼,但除此外竟无别的锦类,也难怪妹妹虽抱着要大大照顾云落坊生意的本心,却觉得无物可买了。
杨阿若生性简朴,府中只有两三个粗使婢女,两个近身侍婢,这青碧之色当真也买不了多少。但他目光如炬,很快也发现那青碧之色,似乎是连婢仆也无法穿着,不禁在面具下皱了皱眉,忖道:“这女人又在捣什么鬼?”
静寂之中,只听吱呀一声,却是云落坊虚掩的大门再次打开,董真焕然一新,昂首步出,一看杨阿若,先是神情一怔,旋即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叫道:“阿若!阿娥!”
杨阿若见“他”笑靥生花,越显得面容艳丽,宛若春光般灿烂。不知为何,竟是心中大大一跳,油然而生一种古怪之意,不由得往后退出一步。杨娥却喜孜孜道:“董君!你今日打扮得真是美貌!咦,这件锦袍还从未见你穿过呢,难道是为了新春大吉才特意做来的?然,怎会是……是青碧之色?”
杨阿若定晴一看,才发现董真今日的确打扮得颇为出众,发束玉冠,犹如羊脂般光洁,上镶一颗指头大小明珠,珠光柔润,更添贵气。身上穿着一袭青碧底色菱纹提花并铭文“延年益寿永葆子孙”明锦长袍,这种织有铭文的锦匹极为贵重,即使是贵族中人,一向只在特殊的盛宴或吉时佳节才会穿着,但通常会有朱绯之色,如这种青碧色尚是首次见着。这青碧色与货铺上衣衫之色相同,然因多了提花铭文工艺,那丝线经络便格外晶莹,提花暗纹也异常华美,如传说中的深海鲛绡一般,隐有幽光暗吐。足上是一双极为精美的淡黄绣菱纹间波浪纹丝履,履面各镶有一排黄豆大小的珍珠,微光莹莹,更增华采。
这一亮相,不仅是杨氏兄妹,便是那些织坊的主人和看热闹的行人也都觉眼前一亮,自惭形秽,只觉这满条街上之人,似乎加起来还比不过董真一人的光辉四射。
而那青碧之锦,更仿佛成为这世上最为雅致华贵的袍服,所有锦绣绫罗,五采纷呈,如萤光之对日月,瞬间黯淡下去。
却听一片寂静之中,忽有人冷哼一声,道:“堂堂世家子,竟着庶民常服,世家颜面何存?嗟乎,礼制不存矣!”
杨娥蓦地抬眼看去,但见不远处另一家织坊之前,却有个穿着绯底斜纹锦袍的中年男子,两颊深陷,双目微突,那副鄙侩不堪的嘴脸,恰与身上绯袍的华丽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兼之分明一副猥琐模样,却文绉绉地张口嗟乎,闭口者也,更觉酸*人。
杨娥时常来云落坊,连带着把这条锦里街上也闲逛了个遍,当即认出对方所在的织坊,正是金针坊,而这个男子的驾势,一看便知道是金针坊的主人,也是整个锦里赫赫有名的人物,名唤金一珍。金针二字,便是取其名中的谐音。
金一珍出身纺织世家,虽非行首,但也是洛阳织业中颇有分量的人物,盖因他不仅掌握多种锦纹织法,且还通晓一些珍贵的染色工艺,犹擅着绯,其色鲜明,经久而不褪。听说便是邺城的织造司,往昔也常向他购买绯衣的染料,这也正是他一向得意的原因之一。
当初董真在此开设云落坊,也曾设宴请过行中一些实力派人物,这金一珍便在其中。但此人心胸颇为狭隘,昔日认为董真一个世家子,便是开家织坊,也不过是生产些寻常的货色,变卖几个闲钱花一花罢了,并没有特别在意。然而自从听说董真能亲自改装老式提花机,使之符合最新工艺,心中便觉不妙,同时也惴惴不安。那些恶少年前来捣乱,甚至是洛阳县尉邓执的出面,未尝没有金一珍之流的背后怂恿。只是未想到董真竟有这样大的靠山,有了何晏亲自力撑,所有谋划,都不得不付诸东流。
本就心中忿忿,此时见董真又出人意料,大推青碧之色,甚至自己也服青碧色袍,确是大违服制,哪里还不抓住机会,大加讥讽?
杨娥双眉一竖,便待要回嘴,却被杨阿若暗暗瞪了一眼,遂不情不愿地垂下眼来,咕嘟起嘴唇,低声道:“此人可恨!竟敢来欺董君!”
“董真此人,比你可有本事多了。”杨阿若淡淡道:“你又是他什么人?大庭广众之下,何须你一个女郎出面维护?”
杨娥听到“你又是他什么人”时,心中又羞又恼,哼道:“人家对我有救命之恩!什么人!什么人?阿兄,你这人什么都好,怎的就对董君如此不放在心上?”
“我都送了宅第给他,又将唯一的妹子托与他照顾,这难道还是不将他放在心上?”杨阿若冷冷道:“你且看罢,董真他既敢如此打扮着出来,自然有他的办法应付。”
杨娥此时又只听到“将唯一的妹子托与他照顾”这一句,心中又觉一甜,胡乱想道:“阿兄虽是游侠儿,但为人一向严谨,怎的就愿意将我托付给董君?难道他私下里已经跟董君说好了……说好了……关于我……”
正情思恍惚间,却听董真笑道:“金行兄此言差矣,服者,为人之衣。自然是人怎么穿着舒服,衣着才怎么来。所谓服制,上至帝侯,下至庶民,各有衣色规格,所为的,也不过是各自身份穿着最舒服罢了。诚如专事稼秆者,不能着宽袍大袖,否则累赘不堪;而高居庙堂者,亦不能得褐衣短袴,否则有损社稷之威。然而,古时的衣制,往往随着时代的进步而不断改进,比如从前因裤无裆,须穿曲裾绕襟深衣,否则认为极不庄重。待到裆裤出现时,直裾长袍便大行其道,时人反而认为其风概飘逸,而曲裾绕襟颇显逼仄,便都大多选择了直裾,便是穿着深衣,也少有绕襟。这款式的变迁,难道是因为朝廷的制度强行规定的么?非也,是出自于消费者自己的便利需求。”
这一番话用词亦雅亦谐,最后还蹦出几个从未听过的新名词,然而偏偏一听便觉得能懂。围观众人中,便有一小半的人在连连点头。
至于董真称金一珍为金行兄,却不是倚仗自己世族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真正织坊主人的身份,对同一行业的前辈的尊称。便是众人听在耳中,也觉他颇为谦和,并不象以势压人之辈,不觉好感顿生。
金一珍脸色黑中带红,亢声道:“款……那个什么款式,的确是着衣者自己选择,但是服色却是朝廷服制中明明白白规定的,青碧之色,本为庶民奴婢之色,非世家衣色!你又有什么话可说?”
董真洒然一笑,又道:“好,方才说的是款式也就是衣着样式,此时我们来说颜色。颜色之贵,并不仅在于先贤所规定的所谓‘青、黄、赤、白、黑’这五大正色,有时与其价值也是息息相关的。譬如《论语•阳货》中说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认为紫色是十分不正统的颜色,为偏邪之色,非高贵之色。可是齐桓公贵为一国之君,却偏爱紫色,因此举国服紫,以紫为贵。甚至到了我朝,紫色仍是贵族所喜,且纯正的紫色更为珍贵。何也?不过是因为紫色的染料来自于紫草根须,一是要经过反复的染制甚至是十余次,才能着色。二来也是只在丝质面料上易着色,而葛麻不易。这样以来,紫衣必为丝质,且价值不靡,所以庶民根本是很难穿得起这种颜色,才成为贵族之色。这难道是因为先贤的言语而定下的服色么?非也,这是因为市场规律和消费群体的特色决定的。”
这次倒有一大半的人在点头,且嗡嗡应和道:“不错!想这朱、绯、紫三色向来为贵人所着,也不过是因为其价贵,而庶民穿用不起罢了。”
金一珍张了张口,终是不愿就此颜面扫地,怒道:“贵色,庶民穿用不起。而你所着的青碧之色,却是庶民人人都穿得起的!你如此服色,难道不是扫了世族颜面么?”
他所忌惮者,不过是董真与何晏所谓的交情。但若是这个董真不分尊卑,混淆世族与庶族的界限,不信何晏就不会动怒,故此死死咬住这一点不放,还自以为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