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不觉侧脸看向董真。
董真的目光,却紧紧看向远处。她的神情专注而肃穆,火光映得双颊绯红,有着一种分外夺目的艳采。
陇西董氏……那个女子却是中山甄氏。
在这个时空,一个人可以隐姓埋名,但是对于自己的姓氏却不肯轻易改变。因为那并不仅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整个家族世代的荣光。
尤其是象董真这样骄傲的人,想必是不屑改变姓氏吧?
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董真的双眉忽然一挑,目光一亮!刘备随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人自远处黑暗之中、隐见藤萝密覆、阴影幢幢的小径中奔出,飞跃而至,在高台下拜倒,大声道:“方才得到讯息,葭萌郡兵五百人众,由马超亲自率兵,已过金牛大道,正往此处而来!想来不过一柱香时间,便能抵达!”
他中气充沛,这样远传来仍是清晰入耳,足见此人内力深厚,当是一名高手。
董真的麾下,究竟有多少高手?刘备自己也曾在少年时游荡于市井,不会看不出那些所谓的护卫中,有不少显然是游侠儿。而且这样的修为,必然在江湖上早就有了响当当的名号,为何却甘心受董真所驱使?
他毕竟注意到董真,也不过是这几天的时间。过去董真在洛阳有些小名气,东吴在这方面敏锐得多,那是因为东吴的纺织业还不够强,所以迫切需要有新鲜的血液来补充。但对于向来自傲于蜀锦执掌天下牛耳的巴蜀之地来说,不过是溅起些小小的浪花。纵然刘备也曾听说过,却未曾放在心上,对于杨阿若与董真的交情,自然更未曾得知。
何况刘备派去打探董真详细情况的探子还未回来,自己便先成了丧家之犬。
此时这名斥侯的报讯太出人意料,虽早有预感,但刘备还是失声叫道:“他们怎么会来得这样快?还有五百人众?”
“我早纵使内奸传出消息,说是使君已逃到别馆处。”
董真扭过头来,笑道:“我想他们最多不到两柱香时间,便会赶到此处。马超既来了,歧山侯那个王八蛋一定是缩在了县衙里,这样最好。”
王八蛋?
这样三个字,从眼前这英隽秀丽的女郎口中说出来,有种傲睨不羁的意味。
董真的身侧,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瘦削的女子,看起来面容有几分憔悴,显然是大病初愈,不过她看向董真的眼神很明亮,象两团炽热燃烧的火。
她接过董真的话头,轻轻道:“不管他躲在哪里,我想都没有用。”
刘备奇怪地看她一眼,她接着道:“因为主君你答应过我,就一定做得到。”
刘备忽然觉得她有些眼熟,再定晴一看,顿时想了起来:可不就是江上春宴之上,崔妙慧主动提出,要为夫纳妾的那个姬人!
说起来,这还是自己的姬人,叫什么……杨姬?
这才几天时间,她便与董真如此熟稔?甚至她的话语之中,还饱含着对董真这样笃定的信心?
再想想崔妙慧那样的世家女,居然也甘心嫁作董真的“正妻”,刘备再看董真时,只觉心中感觉颇为奇异……和不甘……
他并非柳下惠,虽未娶大妇,也曾娶过小妻。小妻虽不是正室,但也多是有门第的女子才能充当,如甘糜二夫人,姬妾更是众多。不过历年战乱,他自身难保,东奔西逃,她们的命运也如风中树叶一般,所以存者廖廖。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很抢手的男人!当初在荆州时,孙权便提出将陆家的女郎许嫁给他,便是前不久刘璋还试图送个世族女给他做小妻!
便是小小的葭萌,想要嫁他的地方豪族之女也不在少数。
他刘玄德,才是个真正的男儿好不好!虽无强大的家族庇佑,但他凭着所谓的中山靖王那一丝微弱却仍然高贵的血脉,凭着自己苦心经营和人格魅力,终于也成了天下知名的人物之一,连益州牧有难时也只想到召他入蜀!
怎的这些女子,没一个眼神是放在他身上的?哪怕须臾片刻也不曾有!
董真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来,爱怜地摸了摸她瘦削的肩膀。
她那种坚定而又洒脱的风致象极了男子——不,比男子还要更加温柔。
刘备不禁在心里想:“若我是个女子,此时恐怕也不会不动心罢?”
他只觉得心中那奇异的荒谬之感,简直无法以言语来形容。
他轻咳一声,道:“董君为何诱他们来此?此地虽易守,但亦难奔。”
难奔说得很好听,就是很难逃走的意思。
因为离云别馆的地势很特殊,四面皆山,唯一小径可以出入。说起来固然是易守难攻,但若是对方势力强横,已方便成了瓮中捉鳖的那只鳖。
刘备并没有象崔妙慧那样,听到董真又调来了百名护卫。他以为就只有董真“夫妇”身畔的那数十名护卫。事实上就算加上一百人,对上五百郡兵,实在不能乐观。
董真目光流转,停在他脸上,顿了顿,方才答道:“山后有秘道,待观过焰火之后,自有虎头他们护送使君离开。”
她只是带他来看看热闹?
刘备只觉脸上一热,肃然道:“备,虽不是什么英雄,却也是凛凛丈夫,岂有弃友先逃之理?”
又一人自小径中奔出,立于高台之下,向着春风楼上大声禀道:“敌方离入谷口尚有五里!”
刘备隐约看见几道防线上分别已经浮现出人影,但这些人影闻言也不过就是微微一动,仿佛风吹过湖面,荡起一圈涟漪。
只有经历过血与火洗礼过的虎士,才会面对强大的攻击,有着这样冷静中带些兴奋的表现。
董真的远山眉上扬如剑,沉声道:“把那个奸细带出来,祭旗!”
哗!
当空展开一面血红的大旗,纯粹的红,毫无花饰,上面绣着两个玄黑的大字:云落。
刘备再次怔住。
今晚给他的剌激实在太多了。可是眼前的剌激也很是……令人意外。
并非行军打仗的将军,又不是自立王国的诸侯,不过是一个织坊而已,虽然也有着很厉害的护卫,有必要打出一面旗帜来么?
但他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可笑之处。
因为他已经隐约觉出了身畔这位男妆女郎的心境。
她的志向,当不是仅仅只是卖几匹锦罢了。制作这样一面旗帜,又有什么好惊诧的?
楼下高台处,大旗之下,忽然出来了一群人,即使隔得这么远,刘备也瞧出那是一群穿着男装的女子,而她们当前推着的,也是一个双手被缚的女子。面目熟悉,似曾相识。
刘备凝目看去,失声道:“是梁姬!”
“是,梁姬。”
董真淡淡道:“正是她以飞鸽传书,告知歧山侯,我们已逃到了离云别馆。”
“可是是你将她救回来的……”刘备盯着楼下高台上的女子。她容貌艳丽,即使是此时鬓发散乱,衣衫污脏,显然是被擒前经过了激烈的反抗和打斗,也依然无损,甚至还多了几分凄艳之美。
“我若不带她回来……”
董真也只说了半截话,但是刘备已经明白过来。
若不带她回来,她怎么传讯给歧山侯?
马超等人又怎会来围剿离云别馆?
可是引来这五百郡兵和宛若战神的马超,对于董真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毕竟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织坊主人,一个破落世家的子弟,她如果今日与益州牧翻脸,恐怕就算她再有巧计能掌控蚕虫的生死,就算她是织女再世能织出一万种花纹的锦来,刘璋这种所谓重义轻利的蠢蛋也绝不能容她!
没有人比刘备更加了解益州牧刘璋,因为他的地盘,是刘备一直在觊觎的财富。那么刘璋就是刘备最大的敌人,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胜过孙权和曹操。
一个人怎么会不去研究自己最大的敌人?
不知已知彼,又怎能百战不殆?
所以对于马超和歧山侯刘璜,刘备也知之甚深。
董真选择了与这二人为敌,根本就是跟刘璋不准备留一丝余地。
刘备的心中忽然不安起来,他想起了董真几天前说过的那番话。当时他只认为董真是想讨好他,然后在葭萌可以生存下来,但并不敢得罪刘璋。
但此时看来,似乎董真说的都是真话。
“我敢这样做,当然有我的用意。”
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董真淡淡道:“第一,我要彻底地投靠你,并将刘璋与你的矛盾公开化,为你夺取益州获得舆论上的支持。第二,我要为我的侍女讨回一个公道,杀了歧山侯刘璜!”
她的话直接而坦白,没有任何修饰,也够平常。
但刘备却觉出了其中蕴藏的巨大杀意,令得他这样见惯战阵的人,也不由得心中一寒。
他没有看向辛苑,但心中已经猜到:歧山侯所罪的女子,应该就是这名瘦削憔悴,却又如火焰般明亮的女子。
旗帜飘摇,旗杆握在一个女子手中,猎猎飘动,宛若空中飘过的血云。她肃容而立,挺拔的身姿,与男子也并无差异。
这似乎是董真身边女子们的共同特点:她们自信而坚韧,没有丝毫女子所常见的柔懦温怯。
何况这高台上的女子们,个个身上都有着一种杀气,显然都见过血,说不定还杀过人。
并不象是崔妙慧的侍女,她们从哪来?为何对董真也是一副死心塌地钦服的模样?
刘备来不及再想下去,因为他看到梁姬蓦地扭过头来,恨恨地盯向楼上。
汉时建筑,所有楼阁皆是建于高台之上,所以春风楼俯首看下去便是台面,而隔着三层楼的高度,又有周围火把映得亮如白昼,梁姬要看清楼上之人并不难。
“是你!”
她忽然睁圆眼瞳,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你就是……”
砰!
旁边一个押着她的女子,忽然往她的腹部猛地击出一拳!
这拳劲如此之猛,以致于梁姬蓦地痛苦地弯下了腰,五官都皱成一团,双腿颤抖,若不是旁边两个女子强行将她身体提起,根本无法正常站立。
“好……好……”
她低声喘息,缓慢而沉重地抬起头来,嘴角挂下两道血痕。
脸上还有惊怒,却不敢再言。
她盯着楼上,忽然脸上掠过一道异常的表情,稍瞬即逝。
刘备没有发觉,因为他忽然也觉得身上一凛,那是历经血腥搏杀后练出的本能。是杀气激发了他身上的警戒,即使那杀气并非是针对于他。
他不由得回过头来,但见董真身畔,那个瘦削的侍女退后一步,原先的位置,已站有一个黑衣男子。
恍惚之间,仿若明月当空,光辉四射。而那张俊美的面孔,较之真正的明月,似乎还要美丽耀眼。
好一个美男子!
颜若斧劈,面如刀凿,无一分多余,无一分缺憾。仿佛是造物主手下最为完美的作品,每一根线条,都在彰显出什么是完美。
不仅女子,甚至是当世男子也重仪容,修须、焚香甚至敷粉,务求精致美丽,世家子弟尤其如此。
刘备自认为阅美多矣,却从未见过天然美得如此惊心动魄之人。
有八个字,过去多是形容女子的,此时却荒谬地浮上了刘备心头,让他认为形容这位男子简直再合适不过:
不施脂粉,天然国色。
黑衣男子忽地瞥来,如冰凛雪原,令得刘备心中一颤。
这位国色,却是杀气逼人,刘备自己也是武者,从这杀气之中,甚至能感受出他不凡的修为。这样武力值高强的人,天底下也数不出几人来。
那样峻拔完美的身形也不多见,但此时刘备觉得很熟悉。
刘备蓦地想了起来:这不是将他与董真从悬崖底下拉起来的那两名男子之一么?
敢情他先前是易了容!不过,这样国色,若不易改一下,走出去忒也引人注目。
引人注目……有着无双姿容又有着强横的武功,年纪很轻的男子,纵然放在英杰辈出的当世,也并不多见。
他……他是谁?
一个名字在心中若隐若现,不过尚未待到刘备想清楚,楼下高台上那位被缚的梁姬,却忍痛凄声呼道:“阿若哥哥!是我!”
阿若哥哥?
刘备脑中一个春雷般的名字滚过,只是那隆隆巨响中,仍是挟着迫人杀气:
游侠首领,杨阿若!
“阿若哥哥?”
董真嘴角动了动,有笑意想逸出来,却被强行抑住了。
她望着楼下那个如困兽般的女子,悄然做了个手势。
这是在告诉羁押梁姬的那些昔日下属——只要不叫出她董真的女子身份,说些别的都行。
人之将死,其言必乱。何况看梁姬昔日在路途中便是那样食不厌精的一个人,未必当真视生命如尘土。 шωш ⊕ttκā n ⊕¢ ○
知道生命将要结束,心中岂无半分留恋?即使是胡言乱语,也会说出一些昔日不肯泄漏的只字片语。
只是……她怎么如此熟稔地对着杨阿若叫出这样的称呼?
这高台附近有不少是杨阿若的部属,说不定会认为她是杨阿若昔日结下的孽情之一呢。虽说大汉游侠也好,贵族也罢,都相当开放,认为多情留情是一种风流不羁的风度。但是就董真对杨阿若的了解来看,他对女人大部分时候都有着一种厌恶的情绪。
或许是来自于那位奉雯。
梁姬与奉雯,就贪图享乐来说有共通之处。
所以杨阿若此时的脸色一定相当精彩。
“阿若哥哥,求你救救我,难道你还认不出我来么?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