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先师只长我几岁,我却一直感念救命之恩,以师礼尊之,从不敢有丝毫不敬。先师隐居之地,便是在这无涧之中。平时怡养身心,闲时教诲几个收养的小弟子,虽然日子清苦些,但心中平静,但也岁月安稳。”
虽然过去了很久的岁月,但是孙婆子说起此事时,眼中却隐约放出光辉。
显然在她孤苦清寂的人生里,与万年公主刘宜相依为命的日子,是永远都不能忘怀的温暖。
可是万年公主,毕竟不是一个寻常的女子刘宜。毅然离开天师嗣君张衡,甚至忍心送走儿子,决不会只为了要隐居于这无春之涧。
“我以为这下半生便会如此过去,只到有一天,我受先师派遣出谷行事,回来后不到三日,先师便忽然决定出谷,竟然不曾带我随侍,只孤身一人,虽在数日后归来,却是神情恹恹,最后竟一病不起。但她强撑病体,也要返回邺城,临行前将这宝藏之事告知了我。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先师竟然有着如此贵重的身份。”
孙婆子的脸上,少见的温情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与真实年龄相符的沧桑:
“我见先师病体沉重,再三劝慰她养好病后再去。但她却执意不肯,只到最后,她看我一再坚持,才告诉我说,她曾嫁给天师嗣君,二人所生之子,托寄在邺城贵人第。如今病势沉重,恐将不起,趁着尚能行走,定要去看那孩子一眼,以全为母之心。事涉私密,又是母子关心,我不能再强求相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再后来,她音讯杳然,我终是忍不住前往邺城找寻,却一无所获。只到后来,因了你与左先生,我才知道,先师……先师竟已……”
孙婆子声音粗嘎,说到此处,隐带泣音,不觉已经哽住。
其实无论是从左慈、曹操还是陆焉,包括眼前的孙婆子处,董真所得来的信息碎片,已大致拼凑起一个完整的情节:
万年公主在宫中,早看出宫廷糜烂,政务松驰,兼有各地诸侯渐渐成了气候,朝廷渐渐无能为力。而灵帝后来虽有悔意,却身体已经疲弱不堪,无法再重振朝纲。这才与灵帝商议,秘携宫中历年所积珍宝,悄然离宫。
在历经艰险之后,万年公主选中了巴蜀之地。而无春之涧,便是她的立足之处。她在这里收养民间幼女,将她们培养成出色的间谍人才,又通过各种渠道令其进入世族豪户。皇族的贵人,向来最擅长这样的手段,便是皇帝本人,不也一样会通过赐美来监视大臣吗?
然而万年公主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巴蜀一带,竟然遇到了天师道的嗣君张衡。二人结为夫妻,甚至还生下了陆焉。
虽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张衡与刘宜夫妻反目,后来张衡病死,刘宜携子离开天师道,将儿子托付给了陆或,自己回到了无涧教中。在途中救起了孙婆子,才有了这段师徒缘份。再后来,刘宜重病,离开无涧教去了邺城,在了却了探望儿子的心事之后,一病不起,逝于邺城,被左慈葬在那座寂寂无名的墓中,只有那一方墓碑,有如这荒草之中的青石板一样,在默默见证着这位汉朝宗室的金枝玉叶,那雄心勃勃又颠沛苍凉的一生。
正如后世那位临朝女主一样,回顾一生,到得最后终了,还是宁愿墓碑上一字不写,留待后人评说。
万年公主虽不及那位女主雄才大略,但恐怕最后也是心中百般滋味罢?
“所以师傅才离开邺城,回到无涧之中?却怎的又落到仙使手中,沦为阶下囚?”
董真适时地问了一句,看似突兀,其实也是为了引开孙婆子的回忆之痛。
她先前陷身于万年公主墓,前有曹操前来,后有曹丕掘墓,虽然外人不知这墓藏何人,但此事毕竟已经悄悄流传开去,落在孙婆子耳中,岂有不仔细查勘,并最终了解到真相?
“昔日先师创立无涧教,设座下仙、玉二使,最初是由她的两个侍婢充当。仙使负责各类情报往来,玉使负责调教弟子。后这两个侍婢先后病故,提拔了其中一人的弟子为仙使,倒是老婆子我暂领玉使之职。但后来无涧之中所教养少女,皆充入各世家大族之中,这个新任仙使的贱婢,也领命离开无涧,潜往衮州某世族府第之中。其实教中空虚,多年便只有老婆子我一人,领着几个年岁尚稚的女童罢了。后来我也前往邺城寻找先师,自然要告知仙使。谁知仙儿那贱婢却赶了回来,换掉从前我的亲信,安插了自己人手。此番我回到无涧,她猝起发难,将我囚禁了起来。她居然也知道先师身份,且宝藏之事,正为她所图谋。我才知道这原先最是温顺不过的婢子,在那些大族之中磨练了几年,竟然已经如此心机深沉!”
孙婆子竟然是从前的玉使!这可是实在想不到之事。怪不得邺城雪野之中,那仙使提到无涧教仙玉二使,表情微妙,想来早已不满孙婆子,终于在后来抢先下手。
董真心头一动,问道:“师傅可知这仙使可有本名?又是哪里人氏?她一女子,又不象先祖那样贵为公主,便是拥有宝藏,又有何用?”
这个时代的女子,想来不会有自己这样的胆识和雄心,又没有万年公主那样有皇帝兄长为依恃,不可能拥有自己的部曲武装,便是宝藏在手,也当如婴儿手执明珠,在街市中行走,只怕自保尚且不能。
这仙使心心念念要得到宝藏,倒是令人奇怪。
孙婆子露出厌恶表情,道:“她不过是个流民之女,父母皆丧,被先师从贩子手中买得的贱婢。当时被收养涧中时不过三四岁,木木呆呆的,哪里会有什么名字,又有谁知道姓氏?至于图谋这宝藏的缘由,我落入她手之后,虽碍于我的辈份,并不也以刑木来损伤肌骨,却也用各类秘药,将我折磨得五腑皆伤,吃尽苦楚。不过也终于被我听到几句话,窥得端倪。这贱婢当年受命前往贵人宅第,年长月久,不但成了贵人姬妾,且颇受宠爱。恐怕得了这宝藏,便是为了固宠。”
这倒是与董真所猜到的仙使为何晏之姬的身份,恰好吻合。她当然不会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只听孙婆子又哼道:
“我老婆子虽然生得丑陋,从未得到贵人青目,但也见惯世情。这世间男子,喜新厌旧乃是本性。尤其是那些生在富贵荣华乡中的贵人,便是正妻都未必能得善终,何况是区区一姬妾?若以为献上宝藏便能固宠,岂不知如此反而容易招人忌惮?”
董真心中一动,却不是为了孙婆子这番话,而是忖道:“我们自那洞窟之中逃出来,固然是因了孙婆子的巧手开锁之技,但何尝不是因为那仙使故意放水?仙使此时必在附近,但孙婆子虽然对她咬牙切齿,此时一番话也不好听,却是真正老成持重之言,但愿她当真听得进去才好。”
方想到此处,忽听孙婆子低声道:“有时世人说话,原是假意的多。真便是假,假亦作真,又怎么能信……留意!”
她原是半跪于地,离那青石板不过一尺之遥。此时猛地俯身向前,手掌不知怎的,在板底一拨,只听葛葛两声闷响,那青石板居然蓦地陷落下去!
董真猛地一震,但见那青石板所在之地方圆三尺许,竟都随之陷落,四周泥土草茎簌簌落下声中,显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
这就是宝藏的入口?
心念始转,只听孙婆子喝道:“快跳!”见董真尚似在犹豫,便喝道:“此处机关,仅能容纳二人!”
言毕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自己纵身而起,竟先跃入那深洞之中!
董真身形一动,便待弹身跃起,却听夜空之中,传来一声清脆笑声:“贼婆子,瞒得我好苦!”
却是那仙使声音!
眼前一道绿影闪过,却是间不容发之隙,那仙使抢在头里,已跃向那尚在不断簌簌滑下土石断草的洞中。
董真并未避让,反而双足一顿,奋力往那洞中跳去,忽觉胸口一震,疼痛袭来,竟是生生挨了一掌!她喛哟一声,整个身体斜飞而起,啪地摔落在地,飞出数丈之远,离那悬崖只有两尺之遥,竟是险些儿便从崖上摔落到那无底深湖之中!
耳边却听那仙使冷叱道:“无耻贱人,竟还痴心妄想!”
董真暗中运气,将胸口所受重击之痛缓缓卸去,心中却是念头百转,也不知该听哪一个好。忽听洞中传来一声尖叫,继而孙婆子的大笑之声蓦地响起,嘶哑而苦涩:
“贱婢!你也终于落入了陷井之中!”
陷井?
董真蓦觉冷风袭来,本能地翻身滚开。她眼下血气尚滞,但六神所感受到的危险,却是要灵敏过人。即使笨拙地避开,却终究是躲开了那凌寒逼人的一剑!
刷!
剑光闪处,一片在风中摇曳的长草应声而断,草叶纷纷扬扬,有的落在浮土之上,有的却飘下悬崖而去。
董真抬头看时,执剑袭来者却是那个身形修长的绿衣少女,另一个娇憨些的刚刚踏上石台,正往这边奔来。
想来那仙使即使再信任她们二人,也不愿在偷听宝藏秘密的时候有她们相随在畔。故此她们才会晚了一步,闻声而至。
那身形修长的绿衣少女一剑落空,却不肯放过董真,足尖连点,飞身奔来,长剑如虹,径直破空而来,看其走势,竟是要剌向董真咽喉!
董真方才那一避,全是凭着自己的灵敏预感,却无力面对这绿衣少女连环追杀,单看那剑势便已涵盖身周,想来就是避也无法避开。不禁在心中苦笑一声,想道:“只怪我落后一步,若是快些跳下洞去……”
心中另一个念头却如电般闪过:
“师傅明知外面有危险,为何要自己先跳进去?其实以她性子,应该是先让我跳进去,她再善后才对啊……”
一念未已,只听一声尖叫,似乎又惊又急!
董真睁开眼来,但见那杀气腾腾奔来的绿衣少女身形一晃,竟然平空消失在眼前的虚空!而另外一声尖叫也响起来,却是那稍后赶来的相貌娇憨的绿衣少女,她倚着崖石而立,一手提剑,却如泥塑木雕一般,全身僵硬,竟未曾再前进半步!
身下地面一阵巨震,董真低头看去,看到了一副令人目瞪口呆的场景!
原先的那个洞口,已经飞速地旋转起来,正在变成一个越来越大的“漩涡”!周围的地面也在眼前扭曲、翻转,仿佛是被冲力带动的洪水,这强大的力量绞碎了大块大块的泥土、石块、断草,均往那个“漩涡”里呼啸而去。眼见得整个崖间的石台,俱渐渐消失,而那个“漩涡”却越来越大,随着石块、土层崩裂的轰隆声响,仿佛地底原先沉睡的巨兽,终于在这个月夜苏醒,发出令人胆寒的吼声。而洞深处孙婆子及仙使二女的叫骂嘶喊,在这吼声中显得那样模糊和微不足道。
轰隆隆!
腿下忽然一颤,原先大面积的坍塌陷落后,竟连董真此时身下的地面也保不住了,也被卷入“漩涡”之中。
董真如梦初醒,奋起所有残余力量,赶紧往后退去。但是本身便离崖边只有两尺左右距离,再退一步,只怕便要落下悬崖!
那个面貌娇憨的绿衣少女忽然发出一声尖叫,蓦地转头,向来路没命地逃去。
董真也多想要站起来紧随她的身后,逃开这片俨然已如传说中天崩地裂的修罗之境,但整座石台已有十之八九被卷入“漩涡”,先前不过方圆三尺许、仅容一人跳入的黑洞,却已扩大到有数丈宽广、令人惊怵的“巨兽之口”!根本已经无路可逃了!
孙婆子的用意,其实董真此时已经完全想通:
那个洞口,根本不是宝藏的入口!
孙婆子故意做出这副姿态,实则是为了引那仙使一起跳落其中!她先前所说的那番“真便是假,假亦作真”的话语便是警示自己。如果没有猜错,那非但不是宝藏的入口,反而应该是一个死亡之洞,是当初的万年公主设下的机关。她将那青石板当作是自己留在无涧教的一个类似衣冠冢之类的象征,自然也要防备着被不肖弟子挖掘毁坏,正如那座邺城郊的万年公主墓一样,这里也安排了可以在瞬间将来犯者吞啮其中的机关!孙婆子作为她昔日的弟子、从者,也是创建无涧教的“元老”之一,自然得到了她的信任,又怎会不知道这座机关?
所以孙婆子抢先跳下,又故意放出“此处机关,仅能容纳二人”的话语,引得那仙使急不可待,甚至不惜击飞了董真,也务必要令自己抢先跳落其中。谁知那却是一条死路!
便是后来因地面坍陷,而不慎也落入其中的绿衣少女,自然要沦为陪葬的冤魂之一!
可是自己呢?孙婆子说要将宝藏交给自己,看上去也决不象在说假话。却一直语焉不详,不知是顾忌隔墙有耳,还是连她都不甚明了。然而到了这种情况,董真又哪里逃得出去?更不用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宝藏在哪里了!
然而就在此时,眼前忽然一花,居然是两个人影如弹丸般地跃了出来,但只在半空中猛然一个交击,又重新坠落!
虽只一个照面,但董真已辨认出来:是孙婆子和仙使!
这二人居然在那样厉害的土石崩裂之中,都还没有葬身其中?看她们争斗甚烈,多年积恨,竟是到了这个境地尚不肯罢休。
孙婆子虽再次坠下,她的声音却留在空中:“跳下崖去!”
跳崖?
尚来不及多想,身下忽觉一松,却是又一块地面崩坍而下!董真的小半个身形,险些儿便随之坍陷而下!
幸好董真及时伸手,扳住崖边一块尖石,双腕用力,这才奋力挪开了身子,未曾随之跌入深洞之中。
然而整座石台皆在震动不已,眼下这不足尺许的宽度,也不知尚能坚持几秒?
孙婆子再次跃出,手中不知何时,已持有一柄利剑,想来是从那绿衣少女手中夺得,此时剑光如网,将那仙使压制其下,无法跃出,却扭过头来,向董真厉声喝道:“跳啊!”
董真心中忽如亮光一闪,随即又浮上疑团:在这种情势之下,想要躲开这地底巨兽的吞啮,的确只有跳崖一途。但她之所以到了此时尚未跳下,是尚存着侥幸之心,否则谁愿意在这夜晚时分跳入那深不可测、绝崖之下的湖水之中?
便是跳入其中,谁知深水中是否有什么鱼龙水兽?谁知跳入湖中后是否四周皆崖,无法再攀登逃出?即使董真如今既有天一真气和左慈的《九转金液丹经》里辟谷闭气术,对陆焉所授的龟息术也略有些小成,她也不敢冒这样的险。
即使孙婆子此言,不仅只是要她逃命,或许更是暗蕴生机!
况且,孙婆子尚在那洞中,要她抛开孙婆子自己逃走,她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但是此时,地面大片坍陷,眼看她所栖身之处也将不保,看来万年公主设在此处的机关与邺城郊外的万年公主墓中机关一样强横霸道,皆是有着摧毁一切的绝心!
只听一声惨呼,那剑光如万千雨点,往四周纷纷洒落!
孙婆子的身形消失在土石奔腾之中,而另一个身影却破空而出,沐浴在剑雨之中,凌厉无匹!
是仙使!孙婆子的剑势已破,想来已凶多吉少!
仙使发出一声厉啸,竟是往她这边飞扑而来!
董真脑中嗡的一声,再也不愿犹豫,猛地闭上眼睛,陡然一个翻身,便往崖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