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峻魁伟的身躯挡在织成面前,沉声道:“此乃战阵,君侯乃是贵人,切勿轻涉险地!”
话说得客气,但是织成从他紧锁的眉头之中,泄露出的一缕不耐烦,读出了他的真实意思:“即使你是未来的主母,此时也请不要添乱,好么?!!!”
织成不与他计较,反手指向城下一条已被刨开的浅沟,问道:“扶禁等贼兵前来攻打关城之时,是否以百姓为屏篱,却使人在城下掘土?”
她这一说,辛苑等人才发现关城两边虽是连着石崖,岸面贫脊,石崖之下却不乏丰厚泥土,否则那许多草木从何而来?
但此时石崖之下,却是横七竖八地刨了不少沟壑,最多也只有几尺宽,深度也最多不过两尺罢了。倒象是在挖壕沟,挖到一半仓皇逃走般。
霍峻未言,他身边的一名百夫长原是霍峻亲信,只觉眼前这几个女人虽然漂亮,但却更象是来搅局的。尤其一位还是未来主母,搅起局来简直令人无法避让。他乃是士卒军伍出身,血战出来的老卒,便有些看不来女人在此指手划脚,霍峻虽不敢多说,他却顾不得许多,大起胆子插嘴道:
“还不是老法子,正面攻打不进来,便挖他龟儿子的龟洞,也不想想葭萌城四面都是石头,难道铁爪钢牙啃出一条路来不成?”
一口当地土语,虽然粗糙但表达尚可。
挖掘地道,通往城内,这种攻城方法大家又不是不知。但一来会有专门的土法子如深埋瓦缸于地底来监听,二来葭萌关附近地面虽有土层,但最多挖不过数尺,便会当地一声碰着坚硬的岩石。整座关城根本就是建在岩石之上,又有谁有这样大能耐,竟能挖出一条地道来?
故此那些对方的工卒们虽然在百姓挡箭的“屏篱”之后鬼鬼崇崇,但那样浅的沟,一望便知不成的,霍峻看得分明,又特别谨慎,根本就没有派人出城。
“将军可曾想过,他们攻打葭萌,所恃何物?”
眼前的女郎出乎意料,竟不曾后退半分,反而往前逼近了一步,目光一扫,锋利如刀,不要说那百夫长,便是霍峻不得不后退,气势顿时便不由得消了半截。
“?”
“我来葭萌之前,天师道内也曾有一场叛乱。刘璋遣人阴使我教中长老出手,用到了霹雳等物!”
“霹雳!”
霍峻再孤陋寡闻,也知道当初葭萌血战之中,眼前这位云葭君一战成名,用的便是所谓的天雷霹雳弹!
那东西的威力,他纵未亲见,也曾偷偷去看过昔日旧迹,知道它的厉害。据说云葭君得神仙所授,又有说她本是神仙下降,方有这样的奇术,他一直以为荒谬,但那东西的威力之大,却是长记心中。
如今听说刘璋部众也有这个东西,不禁色变。
董织成如今只有用霹雳二字,来代表火药。
“他们并未懂此天雷之术,但若是将霹雳埋于那山崖之下,操作得当,恐威力不水上,依其地动山摇之势,关城尚可保否?”
所谓操作得当,董织成不忍说明:她的天雷霹雳弹都有引线暗藏于内,但显然刘璋尚未熟练地掌握此类技术,否则当初上清宫里,只怕那位审德就直接扔炸弹了,还用什么炼炉之术?
但如果将火药堆在山崖下,即使没有引线,如果舍得用人,现场点,现场被炸得血肉横飞的话……山崖势必在劫难逃。即使威力有限,不见得炸塌关城,但若是山崖崩塌,碎石落入城中,纷堕如雨,那样骇人的情形恐怕会令霍峻士气大降,本来就只有区区五百人,如果因此再连惊带逃一部分人,霍峻便是紧闭关门,又能守得几刻?
霍峻的脸色已经堪用精彩二字来形容了。
“他们既存着此心,又挖出这许多浅沟,便是知道你们定会闭门不出,他们远奔来袭,打的是奇兵的主意,当然不会带什么笨粗的辎重之物,且遣百姓来冲过一回关,消耗不少箭枝,那些挖出来不象样的浅沟,其实早就埋入了霹雳粉末。若我是扶禁,必会晚上派人来将沟边将霹雳引爆,则深夜之中,轰然巨响,山崖塌落,必会引得关上营中大乱,再趁此机会争抢登城,定能收到真正的奇兵之效!”
织成并非是什么军事奇才,不过是因为多了些对火药的见识,又因眼力不错,远远看到那些山崖之下的“浅沟”处,落了些颇为眼熟的*粉罢了。
想来那些军卒随身携着此物,但终究是经验不足,又仓皇埋藏,多少漏了些在外,有谁能想到这位云葭君竟会亲自来此,而且目光如炬,竟一眼就看了出来?
论到天雷霹雳之术,这世上最为了解之人,应该便是这位云葭君了吧?
霍峻顿时汗湿重甲,忽然纳头拜下,恳然道:“末将不才,还望君侯教我!”
织成叹了一口气,道:“必要出城!”
“啊?”
她手指关城前方那隐约传来哭喊之处,斩钉截铁道:“使君愿解民于倒悬,方才有应召入蜀之举,然这些荆襄流民,随使君安居于此,却遭此荼毒,将军奉使君之令守卫葭萌,岂能坐视不理?”
这话倒是冠冕堂皇,然而……五百人对上一万人,要怎么理……
织成话锋一转:“且那些霹雳虽未成形,仅是粉末而已,然若遇火燥之物,亦是心腹之患。”
这才是重点啊!
“故本君自请出城,援救生民,亦解霹雳之厄!”
霍峻脸色大变,几乎恨不得不顾男女尊卑大防,一把抱住她不让动弹,唯苦苦哀求:“君侯仁德,然贼兵势大,若有闪失,末将无颜以见主公!”
堂堂的未来刘夫人,若是亲自出城出了事,就算刘备不杀他,恐怕他的声望也到此为止了。一个将军坚守关城罢了,却让个女人出战,说出去如何自处?
“将军需坚守城中责任重大,岂能轻易出城?且霹雳等物,未知敌营尚存多少?此物本君自有方法处理,将军便是亲自前去也无甚用处啊。”
织成虽是耐心说理,但却透着一丝坚毅:“贼兵既打着夜晚偷袭的主意,白日里其主力自然会在营中养精蓄锐,我若杀出,或可救回一些百姓。只需速去速回即可,若无,请将军勿以我为念,坚守此关即可!”
辛苑目光闪处,却明白了织成真实的意思:百姓固然可怜,但这乱世之中,经常有百姓被抓来做阵前挡箭卒的(宋时契丹人便有所谓的撞令郎,就是在阵最前方当人肉盾牌的汉族平民),也是顾及不来的。恐怕织成心中最为担忧的,还是那所谓的霹雳粉末。
眼下撒了这些倒是好处理,谁知道大营之中又带有多少?
若不一劳永逸,恐怕葭萌还是如同坐在一个霹雳桶子上,不知何时便被炸翻。
虽然也没有这么厉害就是了,但霍峻的人马太少,经不过这样大的惊吓。
而霍峻派人冲阵,一是他太过谨慎,肯定不同意。二是织成也不愿此物落在别人手中。虽然听起来很有风险,但这位云葭君一直以来,便是从风险中踏来的。
顶不济,不是还有天衣么?
不过这一次,她想得有些偏差了。织成还真没打算用天衣,甚至没有打算留下那些霹雳粉末为自己所用。
火药,不该提前出现的。
她现在都快被自己内心的愧疚被吞啮了。冷兵器时代固然也是绞肉机盛行,但是无论哪种凶器都比不上火药啊。
一旦火药大规模盛行,将会带来多大灾难?
更坑爹的是如今是汉朝,提前出现这么久,又会在此后的一千多年中,额外造成多大伤亡呢?
虽说清末时火药技术落后,导致挨打,但此时欧州神马的还是蛮夷,也离火药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啊。
她这次一定要找到那些所谓的霹雳,不但要找到,还要让他们大大吃一个亏。只有吃了这个亏,他们才知道,用火药,是有风险的。风险太大,所以不能用。至少不能轻易用。
而她自己,也再不会用了。
霍峻也听出了事态的严重性,不处理掉扶禁带来的所有霹雳粉末,葭萌就一直处于危险之中。
他终于带上了一丝犹豫,但令他最终下了决心的,却是织成自己的一番大出人意料之言:
“我不过一妇人耳,纵身死,使君尚可再选别家淑女,无碍大业。”
这话听起来冷酷,但实在是管用。
不错,如果这位未来新夫人自请出城,解决了葭萌大患,即使身死,却解了刘备后方之患。刘备到时还可以再娶啊……无非就是身后哀荣罢了。
他这一犹豫,便未曾挡得那样坚决。辛苑虽然瞪他一眼,但已经簇拥着织成下阶而去了。霍峻反应过来,背上有些发冷,但仍是撑着赶上去,却不由得一怔:织成的其余护卫,皆已很有默契地在关门口候着了,人数不够多,也只五十余众,但与先前相比,却奇怪地多出了几十匹马,马腹两边绑着鼓囊囊的物事,也不知是甚么,都在城门口排成几排,轻轻地打着喷鼻。
这位未来新夫人居然动作这样快!
霍峻心中一凛,下令让人打开关门!
然后只觉眼前一花,那三个着绿的女郎当头,带着那五十余骑,已风一般卷出了关门!门下即是台阶,两旁马道,那些马多为川马,走那陡峭的马道自然顺当,而霍峻也算是见识到了云葭君及其下属等人的骑术,自始至终,那骑在马背上的身形纹风不动,甚至连马背两边挂着的奇怪布囊,也透出几分肃杀来。
一般来说,围城的军卒多半是将一座城围得水泄不通,所谓兵临城下,是真真正正地围住了城池,只是小心地离一箭之地再扎营,但绕是如此,远远望去是乌鸦鸦的一片。
但放在蜀地,却不是完全行得通的。
无他,但因山势之险峻,实在不可能象平原地带那样坦阔,比如这葭萌关前一排台阶而下,然后就是一片十分逼仄的空地,一箭射过来,便穿越了整个空地,谁敢扎营?如何扎营?
故此扶禁、向存二人扎营之地,乃是两侧的山坡之上,后倚绝壁,倒也不怕别人袭营,更重要的本来就准备奇袭关城,又是以多胜少,根本不会想到霍峻会不怕死地袭营。只一出关门,织成等人远远便可见旌旗飘扬。织成也并没有如先前所说,什么冲营解救百姓之类,反而驱马而上另一处相邻山坡,将马匹藏入岩隙灌木之中,却令人将那多出来的几十匹马驱赶出去!
那些马匹的尾巴上皆绑有树枝,从布囊中取出穿衣的草人,在马背上绑得端端正正。此时猛地冲出去时,直拖得灰尘大起,且因了两边有山,中间道路狭窄,几十匹马跑出去,倒绵延出很长一段路程,正是如当初攻打白水关一般的疑兵之计。
辛苑眼见马匹冲出,回头叫道:“主君?”
织成一指山崖,道:“爬上去!”
关城大开,马匹奔出,扶禁这边的探子绝不是吃素的,很快就会报知营中。
故此织成一下令,自己率先便往一旁的崖上爬去。
她并非是一时头脑发热便前来,就在接到扶禁等人率军来犯时,她放在葭萌城外的密探也往城中射入飞箭,另有妥当人拾了去回禀于她。
速度极快,就在她见霍峻的前一刻钟,看到了这报信,上面除了简要写明扶向大军数量情况外,还画出了扶向大军的扎营图解。
她花大钱让齐方建立谍报系统,最初是为了经商,后来也为了自保。如今她自己就在葭萌,她的产业也在葭萌,岂能不在葭萌建立最严密的体系?
故此她甚至比霍峻更先得到消息,因为霍峻也不可能如她一般,居然派人在周边村落里布下眼线吧?
她对葭萌附近的地形不可谓不熟,所以现在爬上山崖,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用那布囊中剩存的石漆,烧了那工卒营,才算一劳永逸。
可是……
马不远一直紧跟在这位奇怪的主君身边,此时忍不住也张望了几眼:瞧主君这副模样,难道是在找射箭点不成?
扶向二人既为大将,自然不是酒囊饭袋,扎营之处又怎会令人有机可趁?便是爬上这处最近的山崖,也相隔甚远。虽然因为山势之故,令这些营地并没有超过一射之地。
但扶禁看样子是很有经验,他选择的扎营之地,恰好是处于东南方,而这里正当风口,一直都有风吹往西北方向,且风头甚劲。若是射箭过去,根本没有准头,且箭势不足。
再说了,就是自己这边几十个人,这么稀稀朗朗地射过去也根本没什么用处。
可是为什么主君要做出一副准备射箭的样子?
远处传来骚动,大营里奔出来的兵卒如蚁流般左右前后,穿插分流。织成一霎不霎地盯着,神情专注。
马不远也随之看去,无非就是那些兵卒有一部分奔向前面,想必是要抵御“来敌”,一部分留守营中,章法严明,丝毫不乱。
可是马不远有些着急:那些草人和马匹糊弄不了多久,如果被发现这里的踪迹,他们可就难以脱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