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向存猛地一脚,将眼前长案踢翻,又呛地一声抽出长剑,狠狠劈了下去!
长案无声断为两截,却仍然安抚不了双眼发红的向存。
他如困兽般在帐中快速走来走去,长剑挥舞,怒声吼道:“贱婢!欺人太甚!”
幸存回来报信的士卒提心吊胆地跪在帐下,全身发抖,耳畔却仿佛还在嗡嗡作响。只是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恐惧究竟是来自疯虎般的向存,还是先前那震耳欲聩的天雷轰鸣之声。
当时的情形,哪怕是稍稍回想,便觉心惊胆颤。好端端的人就在眼前化为一蓬血雨碎片,伸手一抹,脸上似乎还落了人肉的残渣,那种修罗地狱般的感受,若非身处其中,实难体会其余悸有多么阴冷。
“来人!带上兵马!给我攻下葭萌!”
向存厉声道:“城破之后,我要血洗三天,为我儿报仇!”
扶禁坐在主位之上,阴沉着脸,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女人看破了他们的布置,原想着爆炸起后,趁乱连夜冲入城中的计划,便完全失败。更糟糕的是她胆大包天,居然前来炸了他们所有的霹雳散。
说起来,也怪自己这一方的霹雳散,终究是比不上她的那天雷霹雳弹精良。若是有那样精良,夜袭时直接用上即可,又需要挖什么浅沟,不幸引来了她的注意?
但这一点即使刘璋也无可奈何,那些方士们原本就是误打误撞地炼出了这些仿制品,其纯度和威力自然是比不上董织成这穿越人士的技术成果,所以爆炸时的效果,也就没有董织成制作出来的天雷霹雳弹那样惊人。也没有谁敢制成天雷霹雳弹这种东西,万一带在身边,却不慎爆炸了,那样的场面想一想便不寒而栗。
只是如此一来,恐怕主公是更加不会用这东西了。
昔日益州牧府里的方士,捣鼓出了极似那传说中天雷霹雳弹的物事,因无法做成弹丸,故命名为霹雳散。刘璋想要用,就得到了很多人的反对。
并非所有人都胆大妄为,敬天法礼,天还在礼的前面。这天雷霹雳,威力既大,杀伤力也过于惨烈,实在有干天和,被认为是天上神仙才有的法术,那女人据说多有神迹,甚至还有人说过看到她能飞到空中,确为谪贬之仙人。她用这法术自然可以,但凡人用了,却是要遭天谴的。
刘璋力排众议,一力要用此物,但首先是用这东西增强炼炉之术威力的审德,活生生死于当场。再就是这一次,原想着奇袭葭萌,谁知那女人还弄出了一种会飞的东西,鸟不似鸟,禽不象禽的,抢先发难,倒把自家营帐给炸成了平地。
便是扶禁这样血战百场、见惯生死之人,心中都有了疑惑:难道真是不祥?两次使用,两次恰好都碰上了这女人,两次皆大败惨归。
此事将来若传回成都,恐怕反对者更多。
何况这霹雳散炼制不易,每次都要方士用炼丹法,丢入无数的金银矿石后,才会有那么一点点生成。这一次被董织成引爆的那些霹雳散,其价值不说连城,也足以惊人了。即使没有什么所谓的天谴一说,恐怕主公也无力再大量生产。
董织成若是知道此事,恐怕要啼笑皆非。
刘璋他们并不了解真正的火药成份,原本就是方士炼丹时无意而得到,此后为了得到,也只能依样化葫芦,用同样的原材料来制作。方士炼丹,原本就是什么珍贵就用什么,的确刘璋为了得到这些霹雳散,是下了大的血本。
这些血本,却毁于一旦,还搭上了向存的儿子。
如果不打下葭萌,如何回去面见刘璋?
扶禁原是存着拿下葭萌,再打涪城的念头,此时却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这葭萌,恐怕无法在两天之内打下来了!
他站起身来,神色凝重,对向存道:“恐怕这次我们要分兵击之了!”
织成等返回城中时,霍峻已在城头焦急地等待多时,连葭萌令也闻迅赶来,而董媛等人更是焦急不安,连崔妙慧都守在城头,且一向爱美的她居然也换上了劲装,样子焦急,且正被霍峻和董媛联手挡住,看样子是打算随时冲出城去。
只到织成等人出现在关城上可见的视线范围中,城上才一起惊喜地望过来,且乱七八糟地叫道:
“女郎!”“主君!”“君侯!”
这三种称呼,又多少显示出了亲疏的细微分别。
如董媛这些从织室便跟随在织成身边的人,便会私下里称为女郎,有自家人的亲近之意。后来收服之人,包括游侠儿和天师道弟子,便会恭敬地称为主君。至于叫君侯的,当然就是霍峻这些名义上可算是下级,但实际上只会听刘备的命令的人等了。
关门大开,众人亲自迎出,崔妙慧等人的喜悦更不必说,霍峻的脸上却多了几分钦敬。方才雷声震天,对方敌营一片慌乱,接着又是尘烟滚滚,甚至山崖已经倒塌,是真正的地动山摇之势,皆是眼前这位身形瘦弱的女子所为。这倒还罢了,据说她本来可以很快逃回来,却在路上拦住追兵,只为了让这些百姓逃入城中。
虽然霍峻自认为这种做法未免妇人之仁,却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
更何况她能带着手下人毫发无损地退出,更显得她的武勇之名,绝非只是传闻夸大那样简单。
从另一方面来说,她的这些举动,会给刘备仁德之名,再添上金光灿灿的砖瓦,有益无害。
但对织成来说,令她惊讶的是,还有一群百姓也在城门中等候,其中一部分固然是她方才救下的那些难民,还有一些却衣冠整齐,显然是葭萌城中有些头面的人物。在这群人中,还有徐大郎和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徐大郎见她回来,赶紧上前行礼,尚未开口,那老者却已行下大礼,含泪向织成道:“犬子一家出外探亲,归途中却遇贼兵,多蒙君侯活命之恩,老朽结草难报!”
织成虽在葭萌,多与当地涉及到织业的富户打交道,其余人并不甚熟悉。霍峻便赶紧道:“此是本地三老之一,徐公便是。”
所谓三老,乃是乡间执掌教化之责、德高望重的乡官。虽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官吏之责,但在当地却极具威望,况且多半出身当地豪强世族,族中多有权势,即使是县令,在处理很多大事上也不得不仰仗三老。
她当时救这徐大郎时,也见他衣着不似普通庶民,却没想到就是本县乡老之子。这倒是个意外,当下便扶这徐公起来,道:“公言实不敢当,只是我方击毙向存之子,向存岂肯善罢甘休?恐眼下贼兵将至,公请先返家安顿,并代为安抚乡坊百姓!”
她这话一出,不禁把众人吓了一跳。霍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向……向峰?”
原以为不过是云葭君能逃回来,便已谢天谢地了,没想到还赚了……
织成也是从那些未死幸存的敌卒中问出向峰身份的,当时只觉得衣甲不同,没想到竟是向存之子。
向存只怕很快便会兴兵报仇,所以她连借此机会与葭萌本地世族搞好关系的想法都放弃了,什么都比不上保命重要啊!
扶禁、向存大军兵分两路,一路前往涪城,一路攻打葭萌。涪城与葭萌,这两城之间唇齿相依,互为守望,且也是刘备在蜀地经营最早、付出心血最早的两座城池。本来按照原计划,分兵较为危险,本来是打算一鼓作气攻下葭萌之后再攻涪城,故此只将一支千人队秘密留在了涪城附近,为的是截袭葭萌求援之人。谁知小小一个葭萌,竟然攻之不克,还将向峰的性命也折于此处,而刘璋为之准备的攻下数城所用的秘密武器霹雳散也化为了灰烬。
此时他们也预料到葭萌城并不好攻,索性分兵而击,迫使各城之间不能互为支援,葭萌驻军不过五百,涪城虽强一些,也不到两千,这一万大军,对上他们是绰绰有余。
更兼那支千人队还存着少量的霹雳散,听闻主营惨状之后,人人胆战心惊,这防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炸死,索性将这剩余之物全部用了出去,果然使用时不当,又炸死了自家十几人,但付出这样的代价尚算值得,因为涪城守军不防,竟给轰开一角城墙,幸好城墙之内尚有内墙,又有守军拼死反击,折损了不少人马,才将扶禁那支千人队攻退,却也只是暂缓过一口气罢了。
葭萌这边更不必说,向存心痛儿子殒命,攻城时不存余力,他又是宿年老将,霍峻虽仗着葭萌关城坚固,却也吃力得很。到听说涪城险些陷落后,心更凉了半截,却是清楚地明白:援军不会来了。
既然刘璋兴一万兵马来攻打两城,足以证明雒城所遇到的危机,比涪城和葭萌更甚。刘备恐怕现在应付得相当吃力,他兵力本不甚充足,甚至还要诸葛亮等人带一队荆州兵入蜀,方才支撑下这么大的摊子,刘璋几乎是倾巢而出,全力攻击,他一时之间,哪里支撑得过来?
轰隆!
巨响仿佛在半空炸响般,碎石如雨,四下溅开。辛苑本能地冲过去,一把按下织成,只觉耳边又是豁剌剌的一阵响,却是旁边不到数尺之处,有墙垛被砸出一个大口,而脸盆大的青石,正骨碌碌地滚下石阶而去。
“还是霹雳车!”
辛苑抬起头来,呸地一声,吐出口中的碎沙灰土,恨声道:“这向贼,带的霹雳车倒多!”
织成被辛苑这么一按,原本就是草草挽好的发髻又松了,她索性用一块巾子包起来,倒象是个寻常市井里的妇人般,只是那巾子不是粗葛麻布,而是精致些的细葛罢了。
织成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打退敌方的进攻,但对于霹雳车却是相当熟悉了。说起来是不是跟霹雳二字有着特别深的缘份?就连向存这攻城之械,也多与霹雳有关。霹雳力、霹雳石……其实就是当初官渡之战中,由曹操发明的一种抛石装置。可以将巨石借助机械之力,高高地弹上城头。向存营中带了十几架霹雳车,居然全部拖了来,在并不宽阔的关前空地上摆成一排,摆明了就是要强轰城头。
十几块巨石同时呼啸而至,其破坏力是可以看得见的。比如此时葭萌城头便被砸得乱七八糟,当初建城时用了极坚硬的夯土,但是因为地理缘故,葭萌本地泥土并不是那种粘性极强的黄土,倒是沙砾居多,所以夯出来的城墙,与襄阳城相比,其坚固性就大打折扣。它的优势更多是来自地形,而非城坚壕深……甚至没有壕沟呢……
当然,事实上一直以来,葭萌地位虽然险要,却也没有遇到任何一个将领象向存这样采用一不要命、二不差钱的打法。别的不说,便是这霹雳车,抛出巨石需要很大的力量,对于霹雳车本身的机关也有着巨大的损坏。据霍峻估计,这几排密集的石弹打完后,恐怕有一半霹雳车得报废。
霹雳车造价不靡,寻常将领不会如此磨损。
但向存不同,而织成和霍峻也隐约感觉得到:向存这般不要命不差钱的打法,不仅是因为亡子之痛,还因为刘璋的命令,是必须要打下葭萌。
困兽犹斗。
织成抹一把脸上的尘土,忽然想到了这个词语。
才打了两日,她已察觉出来:刘璋这是动了所有的家底吧——甚至还包括了当年从万年公主那里得来的“宝藏”。万年公主所赠的织锦技术,加上金钱的扶持,令得刘璋治下的蜀郡之府成都,生产出了那么多寸帛寸金的织锦,也为他的刘氏王国打下了如此雄厚的基础。
如今,他却不得不将所有得来的财富,都投入到战争之中。那是因为他的基业,也终于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了吧?
刘璋若失了蜀地,至少陆焉可以进一步站稳脚跟。刘备不比刘璋有两代人的辛苦经营,至少十余年中,不会有能力来进犯天师道的利益。
而十余年后……刘备自身,便已日薄西山。关张殒命,刘备折于陆议之计,在夷陵之战中被火烧七百里连营,然后白帝托孤,薨于永安宫。蜀地进入诸葛亮时代,诸葛亮此人,纵然后世传说中对他多有夸大,织成却是知道的,他长于政务,却并无枭雄之概,注定了只能偏安蜀地。而偏安于此,首先也得跟陆焉搞好关系才行。
陆焉,当无危矣。至于以后,天师道渐渐更是发扬光大,也无需那些地盘了罢。
想到此处,便是看着那些被砸到乱七八糟的城墙,织成也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霍峻闻讯赶来,听闻织成无事,才松了一口气。手中的长刀还在滴血,衣甲上也是血迹斑斑,他刚刚带人砍退一队强行攻城的敌卒,加重了身上的血腥。但此时先是为织成松了一口气,马上又在忧心忡忡,城墙砸成这个样子,征用民夫来修缮是一贯作法,但问题是向存攻得太猛,今天征来的民夫方一上去,尚未动工,便被霹雳者投石砸死了四个,又被箭雨射死了三个,眼看是送死的差使,甚至是必死,其他人一轰而散,任监工催骂,甚至当众斩了一人,民伕们仍然根本不敢近前。
但如果不筑好城墙,明日向存再来一番猛攻,就真的抵抗不住了。
他能坚守这么久,还不是因为这关城之利?若失了这个优势,又如何守得住?
如果守不住……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城墙边正在皱眉远观敌阵的织成。
这位云葭君,倒真不负往日武勇之名,这两日来一直坚守城头,连饮食住宿,都没有离开。自然灰头土脸,除了衣衫隐约看得出质料不错外,就满身尘土的邋遢程度,与普通士卒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会干脆包了块巾子,看上去更是怪模怪样,偏偏没有一人敢流露出讥诮之色。
无它,盖因这两日以来,葭萌上下,几乎是重新认识了这位云葭君。
不仅是她,甚至她的侍从和侍婢们也没有闲着,除了护卫左右外,另有一部分或帮助安顿伤员,或运输食水,居然看上去训练有素不说,对于血污、呻吟、死尸竟然也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适,似乎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草木石头一般。有条不紊,毫无惧色。
后来霍峻才听自己的幕僚说,她昔日在邺城时铜雀之乱中初露头角,与陆焉结下交情,与她麾下织室中人并肩作战,便是眼前这些侍婢中的一部分。
也就是说,这些平时看上去衣着光鲜、身形婀娜的小姑子们,居然也是杀人不眨眼、收割人头如视草荠般的人。
而在她身边形影不离的那位辛姑娘,昔日号称是她的“侧夫人”的那一位,竟是越女剑的传人。
他亲眼所见,先前有敌卒冲上城头时,她只一剑划过,便在六名敌人的喉头迸开了血色之花!何等精妙的剑术!
从前就算有人告诉他,他也未必肯信。但在战时,是否见过血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他这才相信,她和她的侍婢的确远非常人所能及。
也正因此,加上她先前自请冲入敌营,销毁霹雳散,甚至还不忘救回难民的那些作为,尤其是救下了徐公之子,令她在葭萌本地,不仅是百姓所钦慕,甚至在世族中也是威望遽升。
从前听到云葭君三字,众人往往心照不宣地交流下目光,但如今若是再有人这样,恐怕会被旁人群起而揍之。
如果葭萌守不住,一定要先把她送走。
这样有勇有谋、见识不凡,手段也不凡的夫人,才是主公真正的贤内助。他此时为从前的想法羞愧,若她不在,主公一定不会再找到这样的女子来当夫人。
一时想得出了神,织成的几句话便未曾听清,只到辛苑不满地喂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赶紧立直了身子,露出恭敬的神色来:
“啊……末将方才一时走了神,实是无礼。但不知君侯有何见教?”
“霍将军,这城墙破损太过厉害,恐怕要及时修复才是,否则难以应付明日敌卒的冲锋。葭萌所恃者,无非关城尔,可小觑不得。”
织成目光炯炯,和他一样,看去的方向,都是那坑坑洼洼、如犬牙参差的城墙。
“末将方才也想到此处,”霍峻露出苦笑:“只是敌卒白日冲锋甚猛,民伕死伤严重,都畏惧不前。除非只在夜晚,方可勉力施为。但这一晚时间太短,又如何能役使民伕修缮得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