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煦一路上都有些神思恍惚,她是主事之人,任儿是否“病逝”,她最是清楚不过。那几日任儿根本就不在府中,后来却是曹丕告诉她,关于任儿的死讯。她不敢多问,便顺从了曹丕的暗示,放出任儿病逝于府中的消息。
如今看来,难道其中还另有隐情?任儿死的时候,难道世子和织成,真的就在身边么?当时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正思忖间,忽听丽姬“咦”了一声,道:“那是魏王宫中的宫监,怎的来了府中?”
郭煦抬头看去,隔着冬日凋零叶尽的树枝间隙,看见着绿袍的宫监并几个侍者,正匆匆步入桐花台。
“奴婢冯贵,是奉卞夫人之令前来的。”
为首的绿袍宫监满面笑容,一举一动十分标准的宫礼,恭谨中又透着自然,一看便知是在卞夫人身边颇有体面的:
“夫人说,前些时日诸事繁杂,竟连冬至之宴都未曾好好摆酒庆贺,如今世子读书有成,不能不庆贺一二,便于明日做个贺春之宴,世子妇眼下就可准备着了。”
织成才回到自己寝殿之中,重新换了衣服,正松散着准备喝一杯热饮子,便迎来了这不速之客。
而且不速之客竟是来请客的,又令她觉得有些意外。汉朝之前,春节皆是指的立春。但自汉时起,才定在了正月初一。如今最多也不过七八日便是春节,初一论理都是要去铜雀台里拜见曹操夫妇并各有品秩的侧夫人。实在是卞夫人这个宴会来得也未免太仓猝了些。
卞夫人那雍容精致的面容,不由得浮现在面前。
虽然交道不多,但织成本能地察觉到她对自己的冷淡,虽说世子“读书有成”暗喻曹丕身体康复,但分明曹植刚刚吃了挂落,这时候她还来为一向并不疼爱的大儿子庆祝,显得心也太宽了些。
“望中贵人回复阿父阿母,夫君与妾领命便是。”
织成淡淡地让董媛拿了只锦囊来,奉给那绿袍宫监:“烦劳中贵人了。”
中贵人,是对宫中得势黄门的称呼,这冯贵虽在卞夫人身边得宠,但被世子妇这般尊称还是首次,不免看了一眼面前这穿着家常墨绿绢袍,未施脂粉,唯一双眸子明光灿然的女郎,含笑道:
“奴婢谢夫人赏。”
捏了捏锦囊,觉得里面颇有份量,笑容更深,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阿母要举办贺春之宴?阿父那边自不用说,单这宫内外命妇,有品级者都要前去,不过几日功夫,仓猝举办此宴做甚?”
曹丕从内室踱出来,捏起织成喝过的玛瑙盏,啜了一口盏中的热饮,一股独有的暖香甜美,*了口腔。
织成摇了摇头,道:“我只知卞夫人并不喜欢我。”当初入府之时,卞夫人在那样情况下,尚且要借着郭煦来硌应她。如今曹丕自“苏醒”之后,世子府也好,织成也罢,样样都顺遂。织成本能地觉得,卞夫人并不喜欢看到这样的情境。
曹丕的脸色也微微一沉:“阿母从未喜欢过我,自然也不会喜欢你。你也是受了我的连累罢了。”
目光落在织成脸上,神色却又明亮起来,方才的阴沉一闪即逝,反而挤坐在了织成身边,与她并坐一张榻上,含笑着问她:“这也罢了,且让为夫听听,先前夫人在桐花台上,演武场中,是如何教导府中姬妾贤良淑德的?”
两人隔得极近,几乎能闻到彼此的呼吸,从曹丕说话时所出的温热气息,甚至吹拂了她的鬓发。
纵然二人已有了亲密的关系,但隔得这样近,近到可以看到那双漆黑的眼眸,织成还是不由得脸上发烫,身子本能地往后避了避,嗔道:
“你做什么?”
见那漆黑眼眸之中促狭之色更甚,心下便知曹丕是故意为之。她自诩是现代新女性,如何能输在这小小的“男色”之下?当下定住心神,索性放软了目光,眼波流动,似笑非笑,斜目睇睨,道:“难道是心疼你那些美人儿不成?”
她从未有这样表情,虽知是作态,但曹丕也觉心中一荡,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叹气道:“那是自然。她们有的是宫中赏的,有的是阿父赐的,有的是我麾下的人送来的,这样顶尖儿的美人,至少每个也值几万钱,若是被夫人一阵风卷残叶地处置了,怎由得人不心……”
一语未了,只觉臂上重重一痛,却是织成两根手指,已是紧紧拧住了他臂内一处*。只轻轻一扭,已觉痛不可当,不由得啊哟一声叫了出来!
织成笑盈盈地将脸贴在了他的脸上,柔声道:“妾也是如此觉得……”
虽是脸部肌肤所触,皆是软滑光洁,且暖香扑面,更为前所未有的“福利”,令得曹丕心神俱醉,只盼这福利时间长些才好,然而随即臂上再次受痛,忍不住再次惨叫出声: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织成实在没想到素来冷峻庄肃的他,竟也有这样惫懒的一面,咬牙笑道:
“若是饶了命,只怕下次又有几个顶尖儿的美人,受了我这样毒妇的蹉磨,那可如何是好?”
曹丕俯首帖耳,满面谀笑,叫得更是夸张而大声:“方才是小人烂了心思,任是那天仙再世,青娥临凡,总不及夫人一根头发丝儿,若让我瞧了一眼,便罚我全身都叫夫人掐烂……”
一语未了,只见门口露出一只小脑袋来,如亟雷击般顿在那里,洁白如玉的小脸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是呆滞万分。
竟是元仲!
曹丕只觉面上一僵,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而织成眼风扫去,正暗运阴劲的手指也触电般地收了回来。
两人几乎同时跳起身来,身形挺拔,齐齐咳了一声,又齐齐问道:“元仲,你怎么来了?”
元仲退了几步,嗫嚅道:“儿……儿……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
什么叫睁眼说瞎话?这就是啊!
织成心中叫苦,面上却堆出笑容,一把将他拖进室来,干笑道:“方才你说要回去收拾东西,现下告诉阿母,可收拾得怎样了?”
一面向曹丕连使眼色,只想让这个尴尬的男主角赶紧离开。
曹丕再次干咳一声,本来准备就此离开,却被二人的话语惊了一惊:“收拾东西作甚?”
“张儿人品卑劣,不堪为元仲保母。我已逐出张儿,且打算亲自照料元仲。”
织成将元仲搂在怀里,微笑道:“元仲以后,就住在这寝殿之侧,那间暖阁之中。”
“元仲住在这里?”
曹丕大为意外,对张儿却并未在意,只皱眉道:“那暖阁也太小了些,元仲身边有婢女八人,保母……保母如今尚有二人,如何住得下?”
“儿如今已经大了,凡事皆可自己动手,用不着那许多婢女。保母什么的,更是……”
元仲偷眼看了看曹丕脸色,见他渐渐沉下脸来,不禁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却听织成不悦道:“那暖阁虽名为暖阁,听说昔日也做过你的小书房,共有三进房屋,元仲带两名婢女,住在那里尽已够了。你昔日在军中之时,也不过十三四岁,那时一个婢女不带,还不是一样能过?元仲年幼,更该效仿你这为父亲的才是,岂能溺乐于妇人婢女之手?还是你觉得元仲由我照料,竟会亏待了他不成?”
元仲急道:“阿母怎会亏待孩儿?孩儿一个婢女不带,也是无妨的。”
曹丕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对付织成才是。
他并不是真的觉得元仲必须得从侍如云才行,更深知织成心性,当初素不相识时,她在铜雀之乱中,尚可不顾生死去救助元仲性命,何况是如今占了母亲的名份?但他……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别扭。
因为这样一来,元仲可离他们俩太近了!
从早到晚,恐怕时时都能看得到罢。
他从前没有跟父母真的朝夕相处过,如今也同样不知道如何与儿子相处。
其实何止是他?贵族子弟自落地时起,从小便有保母、乳娘、侍婢、奴客等一大群从者侍候,与自己父母只是早晚拜见时遇到罢了。只曹植当时出生时作为“吉兆”,且卞夫人当时处境不错,动了慈母心思,要亲自抚养,其余兄弟包括曹丕在内,皆是未曾与父母朝夕相处的。如今元仲却要住得这样近……
更何况,他刚刚得到了阿宓,正在情浓之时,却在此时多了小家伙,不得不注意收敛行止,便是如方才那般闺阁玩笑,也得防着儿子忽然冒出来瞧见。这个时空讲究祖慈父严,抱孙不抱子,曹操可以宠爱元仲,他这个做父亲的反而要注意保持威严。若是方才那般情状被元仲多瞧见几次,他这颜面还要摆在哪里?
还有元仲的生母任儿之死……
但看织成搂着元仲,元仲一双极肖自己的眼中,又满是焦急之色,小小的身子却极为依恋而自然地附于织成怀中。不觉心中一动,缓了缓声音,道:“元仲,你喜欢与阿母……在一起么?”
元仲听他话音似有松动,赶紧大力点头,一边紧紧抱住织成的腰身,一边大声道:“我自然是喜欢阿母的!阿母说了,我娘亲临终前,是交待让她好好照顾我的!张儿说的那些话,全是这贱婢自己编出来的!我娘亲根本就没让张儿照顾我。”
曹丕微微一震,看向织成。
四目交对,昔日那悬崖上坠下的女子,都从彼此视线中一掠而过。织成苦涩地一笑,轻声道:“其实她就是不说,我也一样会对元仲好的。因为……元仲是你的儿子。”
是他的儿子,也许还会是他唯一的儿子。
任儿临死前曾经说过,她精于毒药,又长侍曹丕身边,曹丕固然是存着要利用她的心思,也自恃她对自己的感情,并不惧怕她会加害自己性命。只是曹丕没有想到,爱情和母爱的双重情感,令得任儿心态扭曲,竟然会用了别的药物,令他再无子嗣,以保证元仲的地位。甚至是任儿最后,完全可以不用激怒曹丕,但她却终究令自己被曹丕亲自射杀,或许是因为在她心中,早已明白:看透她身份的曹丕,本就不会再容忍她多久。此时的她唯有死了,才能保证儿子元仲的唯一重要地位。更何况,曹丕心中最爱之人,恰是对元仲一向持有善意的织成。
任儿死得毫无遗憾。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爱情,却在最后一刻守护了一个母亲的心。但是织成知道曹丕为人深沉,任儿之事,恐怕也一直是梗在他心中的一根剌,连带着这次她回来,发现他对元仲的态度都有些古怪,不如铜雀之乱时那般直挚直接。
所以她此时念头一动,加上了最后一句话。
元仲是曹丕的儿子,所以她才肯照料,不是因为任儿。任儿的身影,若是横亘在曹丕心中,是他一生都不愿面对的阴影,正如他当年对甄洛那样……
一个是他真心挚爱的女人,一个是从小陪伴他的最亲近的女人,前者被他抛弃,而他被后者谋算,这是怎样的一笔糊涂帐?
一个念头忽然掠过心间:
任儿说曹丕不会再有孩子,那任儿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药?现在是建安十八年底,元仲已近七岁了,其出生年月应该在建安十二年初,建安十二年五月,曹操征发乌桓,如果任儿自己怀上元仲之后就给曹丕下药的话,那甄洛腹中的孩子……
这个念头实在太过惊悚,令得织成强迫性地让它戛然而止。
不,不可能。
曹丕是在任儿死前才知道自己不能再有子嗣的消息,建安十二年时,他怎么可能去怀疑甄洛?是自己脑补过度了。
或许是她最后的这句话,触动了曹丕关于子嗣的心事,曹丕看向元仲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他几乎是温情地看了织成一眼,道:“好,元仲我托付给你了,你以后就是他的母亲。”又向元仲把脸一板,道:“你以后务必要孝顺你的母亲,若是不听话了,阿父那里的藤条和木片,却是不认得你是谁!更不会顾忌你母亲!”
从名分上是母亲,和曹丕真正将元仲交给她,自然是有着很大的不同。
就在那一眼中,织成也明白了曹丕愧疚的心意:他担心不能留给她自己的孩子,所以将元仲给她抚养,想来也为了她此后能有依靠吧。
不过真正愧疚的人,或许应该是她。
因为她从来没有想到要长留在他的身边,自然她将来也并不需要元仲来作为依靠。
但无论如何,眼下她只想给这个看似富贵无极实则孤苦凄凉的男童,以自己最竭尽所能的母爱。
至少不能让他象他的父亲一样,长大之后性情阴沉,即使是遇到自己所爱的女人,也不知如何表达爱,更不知如何呵护爱。
对爱的呵护,或许并不只在轻怜蜜爱,更重要的是面临风暴之时,所表现出来的大度胸怀,和对爱人亘古不变的决心。如果曹丕幼年,得到父母足够的爱,让他长成曹植那样阳光的男子,甄洛当年,或许不会被弃柳城,落得那样凄凉的结局。
说到底,在他的心中,谁也不相信。
无论是父母,还是爱人。
甄洛曾几乎走进他的内心,还是因为这样不能言说的嫌隙,被他断然推开了。
元仲却开心地笑了起来,虽然手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屁股,似乎那藤条在上一刻才离开般,脸上却满是灿烂笑意:“儿自然会好好听阿母的话,不然阿母就狠狠地打儿罢!”
这童稚的话语,却惹得曹丕与织成二人一起笑了,果然不多时,元仲的侍婢们便战战兢兢地带了元仲的随行物品前来了,织成交于藤儿安排,元仲也兴高采烈地跑去暖阁看看“他的新居处”,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曹丕伸手拉住织成,在她身边坐下,似乎犹豫了片刻,方轻声道:“任儿之事,你……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因隔得近,织成能看到他眼中的犹疑。光洁的额上,有一根青筋在不安地若隐若现。他是真的在害怕,害怕她就此心中的芥蒂永远都不消融。
若说任儿之死,她毫无芥蒂,自然不可能。就象甄洛之死,始终都在她的心中一样。可是她知道,他不是另一个时空的男子,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时空中,以他的地位身份,从小受到的倾轧争斗,只能造就他这样的性情。
即使在爱情中,也一样有怀疑,有担忧,有迫害,有狠绝。他的成长过程是如此残酷而孤寂,没得真正得到多少温情,似乎当温情真正到来时,也那样狐疑,令得他对亲人、爱人和敌人,都是一样的做法。而在失去之后,才显得分外的痛楚深刻。
对任儿,对甄洛,都是一样。
她既爱上了他的孤寂,就希望能以自己的柔情,渐渐化解那些不该存在的残酷。
从前在另一个时空时,看电视剧时,不免在心底嘲笑剧中那些白莲花一般的女孩子,是多么的“圣母”,竟连那明显有着许多缺点的男主角都会爱上,等到了自己头上,才发现原来你真正爱上一个人,无论他是怎样,做过多少事情,但在你的心中,都一样值得疼惜和原谅,你懂得他一切错误的根源,并且宁愿付出一切,只要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温情。
唯一有区别的,是她理智尚存:任儿虽是死在他手下,却是因为任儿以她挟迫他在先。甄洛虽因他而死,却是因为误会,并非他亲手所害。且看他后来的举动,显然是追悔莫及。只能说,当时太年轻,尚不懂得爱情的慈悲和宽容。
若非他所行尚有可容之处,如果他当真是十恶不赦的人,即使有流风回雪锦,即使要推广棉花,即使为了崔妙慧等人的未来,她也无法说服自己爱上他。
现在她百分之两百可以肯定,她是如此真实而深深地爱上了他。
“我不怪你。”
她投身在他的怀中,依靠在他的胸口上,倾听着胸腔之中沉闷而急促的心跳声,以手轻轻抚了抚,满足地长长叹了口气:“子桓,从前的事都忘了罢。如今我们就是夫妻。我待你的心,绝无二意。从此以后,无论你做什么,只要不违背伦理道德,不暴戾残忍,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若是你有什么不虞,我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必得会护你周全。但是,子桓,”
她抬起眼睫,一霎不霎地凝视着他黑夜般的眼睛:
“子桓,希望你永沐阳光之中。”
希望你懂得爱的真谛,希望你有相信一切的勇气,希望你心底永无黑暗、阴冷和恐惧,希望你有阳光温暖,长相长伴。一切已放下,常住光明中。
回答她的,是一个极轻极柔,然而又极为坚定的一个吻,压在了她的鬓际,辗转移至额间,再移下鼻梁,继而覆住了她的唇,将余下未定之言,全部吞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