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篇_第八十二章 抛车

那群武卫衣甲鲜明,配备精良,唯一与虎卫们不同的,是臂上缠了一根黄色布条,迎风猎猎飘动。

他们对于冰井台明显没放在眼里,径直向着铜雀台冲了上去,瞬时与虎卫们战成一团!铜雀台上各殿室中,迸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显然是里面的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吓住了,随即窗子也砰砰关紧,至于原本被灯笼和火焰引得出了楼阁,大胆倚栏而看的一些人,更是如没头的苍蝇般慌成一团,只恨自己没能更快地扎进室去。

便是冰井台上的众织奴,也才不过欣喜片刻,便看到了这支强军的杀出,不由得又相顾失色。但是有明河等人虎视眈眈,又有已室织奴血淋淋的例子在前,倒也不敢表现出来,只是不断拿眼去睃织成,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织成略一犹豫,喝道:“拿琉璃和铜镜照射他们!”又喝道:“执弩者何在?”

那些拿着琉璃片和铜镜的织奴一呆,但见织成双眉上竖,不禁心中一紧,当下依言扳过手中琉璃和铜镜,对准铜雀台石阶上激战的众人,蓦地射去!

而那些原本领了弩箭的绫锦院中织奴,也在这声喝叱中如梦初醒,当即合身扑在墙垛之上,手中弩头也瞄准了铜雀台方向。

伍正强一怔,织成已厉声道:“铜雀台此时兵力空虚,援军未至,我们若不将这祸水引过来,只怕铜雀台危矣!”

“甄……甄娘子……”高喜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壮起胆子苦着脸道:“可是我们这里都是些幼弱之辈,哪比得上铜雀台的强兵健士?若是那些武卫们掉头冲过来,我们可就全完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织成鄙视地将孔融之子的名言说了出来,喝道:“若是铜雀台完蛋,难道冰井台就能保全?不如此时牵扯住部分武卫,让五官中郎将他们在铜雀台从容布置,与之对抗,我们或可有一线生机!”

她再不理高喜,向众织奴扬臂叫道:

“秦末之时,有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大汉太祖皇帝,原也是出身平民,却因乱世而得机遇,坐拥万里江山!天下从未有白食之餐,诸位!若不甘于终生沉沦下僚,永居织奴之份,就随我一搏吧!”

“人活百年,终是一死,与其卑微到死,不如一搏!”

明河第一个跳出来,挥动小拳头,慷慨应道:“娘子骥尾,我愿附之!”

“誓同生死,绝不后悔!”槿妍呛地一声,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满面毅色,也站到了织成身旁。

素月淡淡一笑,什么也没说,却从旁边拾起一柄不知被谁丢弃的长刀,靠在槿妍身边。

本是一心想要激发所有人斗志的织成,此时却不由自主道:“所谓富贵险中求,此去生死难卜……”

三人互视一眼,素月第一个伸出了手,随后是槿妍和明河,将自己的手掌也重重地覆上去。

三只修长的手掌,轻轻一拍,继而紧紧相握。

击掌为盟。在这个重然诺、讲信义的年代,无疑是代表了她们最坚定的决心。

织成看着她们,那三张因了劳作而略显粗糙、却仍不失秀美稚气的脸庞,自入织造司以来,所有并肩战斗的往事,顿时随同热血,都涌上心头。

即使是在辛室的第一场战斗,有槿妍和明河相助,但她们一个是遵从主命,一个是迫不得已,断不如今时今刻,是心甘情愿地站在自己身旁。

从来没有想到,会遇上这样危急的时刻,连性命是否保全也未可知时;向来孤独的自己,竟然会在这个异时空中,结下这三个生死与共的姐妹。

庄子说,自己做梦变成一只白蝴蝶,在天地间翩然飞舞。醒来后自问,到底是自己梦中化蝶,还是自己这一世,原是在蝶的梦中呢?

织成来到这个时空后,也常有这样的恍惚感。总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在那个时空中做的梦,哪一天醒了,这一切的梦境就会破碎,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是就在这一刻,她由衷地想道:就算这是一场梦,总也有值得自己留恋并铭记一生的东西。

她豪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掌也覆了上去。

四只手掌,紧紧互握,随即闪电般飞开,啪的一声,在虚空中互击一掌!然后放声大笑,其声豪横一如男子,响彻了整个三台的楼城!

众织奴互视数眼,她们虽为女子,但毕竟年轻,被织成等人的情绪感染,许多人的脸都涨得通红。已室大娘第一个站了出来,举手叫道:“愿附骥尾,生死与共!”

又是七八个织奴站出来,同呼:“愿附骥尾,生死与共!”

此时包括那些执镜和琉璃片,正向着铜雀台上石阶的武卫们不断照射的织奴们,几乎所有人都呼啦啦涌上前来,眼中闪光,振臂高呼:“愿附骥尾,生死与共!”

声震屋瓦,不仅是冰井台的守卫惊得呆了,便是远处的铜雀台上,亦似乎有不少人探头望了过来。

伍正强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些织奴,平时见得可谓多矣。每次跟随五官中郎将去织造司时,总会见到这些穿着灰黄色的粗葛衣服的年轻女子,或埋头坐在织机前,抛梭引线;或是在路上遇到了,也只是垂下头,如蛇鼠般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

她们连同那些织机、房室、锦匹一样,是属于织造司的器具,他甚至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们。

好象只到此时,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过去他在织造司随处可见的、着灰葛衣的那群人,是活生生的人!

是因为灰葛衣换成了青绿衣的缘故么?眼前的她们,看上去是如此的鲜活,仿佛枝头新绽的绿芽,有着独属于春天的蓬勃生机。

又如同那种叫做石漆的东西,原本深藏于地底,平时看起来绝不起眼,但一旦沾上火种,却瞬间爆发出可怕的力量,似乎摧枯拉朽地能烧毁这世上的一切。

而眼前这个仍然蓬头垢面、却意气风发的绛衣女子,她便是那春天,她便是那火种!

他偶一转头,只见元仲正站在一旁,乌黑的眼睛紧紧看着织成,闪闪发光。

织奴们此时操作起琉璃片和铜镜来,已经驾轻就熟,配合起来也颇为默契。几个人各成一组,用琉璃片聚焦的阳光,已成功地灼伤了几个武卫。且因铜雀台离冰井台更近一些,那灼伤的程度就更重了许多。有一个武卫被那光射中足踝,甚至痛得跌下了台阶,还抱着足呼痛不已。

其实最困扰那些武卫的,并非这种痛不可当,而是不知是被什么暗器灼伤了自己,且无所遁形,才真是令人心生惧意。至于铜镜,因为台前皆是石阶,没有什么易燃物,所以尚不能有对待彩衣方士们的那些威力。但镜中反射的强光,若是射入了眼中,可令那些武卫们有片刻的眼花,虎卫们瞧出便宜,趁机又剌倒了几个。

这样一来,也算初战小捷,织成瞧在眼里,颇为高兴,但转念一想,惕心立起,喝道:“大家不要掉以轻心,只怕那些武卫们很快就会来进攻我们了!素月!你去组织人,找几口大锅,多烧滚热的沸水,另把库房里的石漆都运上来!明河,织奴中所有能用弩箭刀剑的人归你指挥,记得要与冰井台的守卫首领商议!槿妍,”她转身拉过元仲,把他往槿妍处轻轻一推:

“你快将小郎君送去铜雀台,交给他阿父……不,”她顿时改变了主意:“交给五官中郎将!”她歉意地向着伍正强一笑:

“本该由伍侍卫送小郎君前去,但眼下冰井台需要人手,伍侍卫跟随五官中郎将征战多年,于军事一道,要百倍强于我等妇人。只好请伍侍卫留在此处襄助了!”

“谈何襄助,此乃伍某份内之事。”伍正强听她安排得井井有条,颇为佩服,只在听到对元仲的安排时,微露诧色,似乎是想问什么,但又压了下去,拱手道:“谨遵娘子之令!”

“我不走!”元仲露出失望之色,往后一退,叫道:“你说过要保护我的!怎的现在又打发我走?你们……你们总是不要我……”

他原本是很倔强地睁大了眼睛,说到最后一句时,却是眼圈一红,泫然欲涕,模样儿实在惹人怜爱。

“元仲,”织成不料元仲对于被送走竟有这样大的抵触情绪,心中一软,想这孩子阿父定然是一直不靠谱,才让他有“不要我”的话语出来。放软了声音,说道:

“起初我带你过来,是怕在铜雀台中离临汾太近,你阿父又照顾不周,万一不慎,或许你会再次落入临汾手中……眼下我为了保住铜雀台,引了那些武卫过来,冰井台的兵力远不如铜雀台,很快就会变得危险。临汾可能带给你的危险,比起这种危险来就小得多了,所谓两害权衡取其轻,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只能让槿妍姐姐送你到你阿父的身边,并不是不要你。”

“可是,你答应过,要保护我的……”或许是她认真解释的态度给了元仲一些安慰,他的泪水没有掉下来,但低下了头,倔强的、小小声地道:“你送走了我,还怎么保护我?你是大人……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织成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幼时的情形,父亲过世时,自己才只有九岁,也是这样站在他的病榻前,心中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紧紧抓住病床的床柱,忍住泪水,很小很小声地哀求道:“你说过要一直保护我的,爸爸,你是大人,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当时父亲已经病得皮包骨头,手上满是针眼,针头只好扎在大脚趾上,鼻孔里插有氧气管,奄奄一息的,躺在白得剌眼的床单里。听了她的哀声求告,只能勉强地抬起手来,想要摸摸她的头,微弱地答道:

“是爸爸……的错,爸爸要……失……失信了……”

一种久违了的酸楚热流,从心口一直涌上鼻端。

“我答应你,如果这次我能活下来,”织成弯下腰,捉住元仲小小软软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严肃地说:“我一定会留在我们元仲的身边,永远永远都不离开。”

伍正强眉毛一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槿妍的脸上,也露出了异样的神色。

元仲却欢喜起来,反手抓住织成的手指,叫道:“果真一直在我身边么?”

“是。”织成郑重其事地回答:“我会一直保护元仲,只到他长大成人。苍天在上,可为证鉴!”

“等我长大了,我也会长成阿父那样的人,”元仲骄傲地道:“让所有人都尊敬我,害怕我!那时候,我也会保护你的!”

你阿父这样的人,被尊敬和被害怕,不过是因了地位罢?

织成在心里咕哝道。

但她当然不会去伤害一个父亲在孩子心中的光辉形象,虽然她一向认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元仲阿父定是个怯懦之人。

“槿妍,送走他罢,趁着飞阁荤道还在!”

织成硬着心肠,挣开元仲的手,大声道。

而几乎与此同时,只听马蹄疾沓而来,却是从全明门涌入了大量骑兵,兵着玄甲,臂缠黄带,竟然也是参与叛乱的武卫,黑压压地冲进来,几乎占满了三台前的广场!

这一次连织成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叛乱!这样精良的骑兵,连骑士都能穿戴铁甲的队伍,可不是容易对付的敌人!

首当其冲感到压力的,便是厩门上的守卫。彩衣方士人数众多,很多人都有武功,又悍不畏死,所以颇有些难缠。但毕竟并非是真正的军士,即使有首领头目指挥,还是基本上各自为战,算得上散兵游勇,在攻打城门时毫无法度可言,一时间无法造成大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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