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璇在那事过后的次日,连与杨彦道别都不曾,便与郗迈和周翼携带着本钱与赚来的粮食匆匆离去,十日之后,赶回了邹山。
“哈,阿妹,叔父见着这些粮食必然欣喜,怎会责怪我等,你且放宽心!”
这一路行来,郗璇就如丢了魂般,不言不语,闷闷不乐,郗迈以为是担心被郗鉴责怪,于是笑着劝道。
周翼也微笑道:“阿妹实是不用多想,若是外舅责难,由我俩一力承担便是,总不至于叫阿妹受了半点委屈。“
”嗯!多谢两位兄长。“
郗璇轻轻点了点头。
十天了,她仍未从阴影中走出。
其实并不完全是阴影,与杨彦的半幕荒唐,对于她也是一种从未经历过的体验,激活了她的身体,也撬开了她的情感之门,使她意识到,原来男女相处竟会让人如此愉悦。
那天刚刚跑回屋子的时候,她伏床痛哭,连自杀的心思都有,但随着巧娘的开导,又经过这么多天的反复思量,她觉得这就是一笔糊涂帐,剪不断,理还乱。
而且杨彦及时悬崖勒马,算是在某种程度上保全了自己的清白,她的心里又有些感激。
当然了,她知道自己哪怕红丸勉强未失,也不再清白了,杨彦是第一个与她坦诚相对的男子,二人之间的种种不堪入目,每每回想起来,都会面红耳赤,也忍不住的去回味,去想。
女孩子非常珍视自己的第一次,郗璇忘不了那种使灵魂颤栗的滋味,忘不了杨彦那火热的吻与可恶的大手,还忘不了这个除了红丸,已夺去她一切的男子,包括她的心。
她发现,自己的心里,住进了杨彦的影子。
‘何日再能与君相见呢?他会记得自己么,会来向阿翁提亲么,可是他的出身如此低微,阿翁怎会愿意呢?’
十四岁的女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虽然郗璇的身体未能匹配她的年龄,心智却早已成熟,她深刻的体会到了相思之苦,暗暗叹了口气。
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郗璇突然发现气氛有些异常,不是说大捷么,山上怎会给人一种愁云惨雾的感觉?
“阿兄,可发觉了什么?”
郗璇转头问道。
郗迈眉头一皱,沉吟道:“愚兄也正讷闷,似乎沿途所遇众人,均是心事重重,走快点罢,见了叔父,便可知晓!”
郗迈居住的草堂在山顶,三人加快脚步,来到门前,郗迈深吸了口气,问道:“叔父可在,侄迈求见!”
“进来罢!”
屋子里传来了郗鉴那苍老无力的声音,这下子,三个人都觉察到了不对劲,相视一眼之后,推门入屋。
郗鉴高卧榻上,盖着厚厚的被子,额头枕着白巾,面容消瘦,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的锐利,浑浊而又昏黄,竟然病了!
本来与石虎一战损失了两千多人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对手是以凶残著称的石虎,能打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
可最终的获利者是杨彦、蔡豹和候礼,这就让他没法接受,再经与沈充、钱凤、刘遐、韩晃等人分析推演,很明显,从回兰陵运粮开始,杨彦就悄然布了一个局,自己竟然踏入局中!
想他郗鉴年近五旬,什么风浪没经过,什么苦没吃过,所谓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到头来却折在了一个毛头小子手里,他的心气如何能平?
回师的路上,带着沈充赠予的百车粮草,又遇上了老冤家徐龛,郗鉴不敢与徐龛交手,经腆颜相请,以交出九十车粮草,并约定回山之后附送女子千人作为代价,才得以放行。
送钱送女保平安,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啊!
尤其郗鉴的困境还不仅止于此,山上的粮草本就不足,六千卒伏于外,粮草的消耗更是惊人,这其实对于郗鉴是一场豪赌,摘到桃子就能回血,只是没料到,他的踪迹被杨彦识破了,逼迫他由暗转明,由棋手跳入棋盘,成了棋子,不得不与石虎兑子硬拼,结果自然是什么好处都没落到。
在徐兖的几支诸候里,以郗鉴的处境最为险恶,除去杨彦那一派不谈,别家虽然也损失惨重,却并未伤及根基,粮草是能保证的,而他把山民的保命粮拿去作战,又没有回报,眼见凛冬将至,能否渡过都不好说。
及回了山,又意外的发现,他的长女与侄子外甥偷了自己的压箱底黄金跑去郯城赌钱了,差点一口老血没喷出来,四重压力之下,焉有不病之理?
再说句不中的话,哪怕没病,郗鉴也要装病,否则他拿什么向山民交待?
“阿翁,你怎会如此!”
郗璇心肝一揪,连忙奔了过去。
“哼!”
郗鉴冷哼一声,闭上了眼睛。
“哎~~”
于郗鉴身边服侍的许氏叹了口气。
郗璇咬了咬牙,向许氏问道:“阿母,阿翁可有大碍?怎会如此,又病了多久?”
许氏摇了摇头:“你们呀,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去了杨彦之的地方,就不怕回不来?还是先向你阿翁认错罢,消了气再说。”
三人相互看了看,纷纷跪于榻前。
郗鉴连眼都不抬。
郗迈咬咬牙道:“叔父,侄知错了,可侄也是为了山上着想啊!”
“呵呵~~”
郗鉴冷笑两声。
周翼也小心翼翼道:“好教外舅得知,这一趟我们去郯城,一共赢了一千多石粮食回山,若不是急着赶回来,怕是能赢三五千石呢……“
郗迈连忙打了个眼色,制止住了周翼的吹嘘。
不过郗鉴倒是有了兴趣,一千多石粮啊,如今粮食成了他的心病。
没有粮,任他兖州八伯的名气再响,民众总不能天天挖草根吃燕子老鼠,早晚会逐渐逃散,如果依附的民众没了,他的价值最少减半,流民帅也会陆续离开他,成为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
那他即使成功南渡,也会因缺乏根基,被边缘化,建康街头的诸多流浪士人不缺他一个。
郗鉴用胳膊撑着床榻,想要坐起来,许氏连忙扶住,又把枕头竖起,让郗鉴靠着。
“哦?赌钱还有赢的?说说看,是怎么赢了一千多石粮食?”
郗鉴这才问道。
周翼拱手道:“外舅误会了,甥与从兄并非去赌钱,而是参与期货交易……”
足足花了小半刻的时间,郗迈与周翼你一言我一语,才道明了来龙去脉。
许氏忍不住问道:“赢了一千多石粮食,那杨彦之怎会如此慷慨放你们回来?”
郗迈拱手道:“叔母有所不知,东海国乡豪十之三五皆参与交易,上百人济济一堂,气氛热烈,有时一笔交易就达数千石之多,若杨府君横加阻挡,岂不怕坏了自己的名声,因小失大?”
周翼补充道:“舅母无须为我等担心,杨府君那市易行,每日收手续费与保管费,怕是就不下于百石粮,请恕甥说句不中听的话,千多石粮食根本算不了什么。“
郗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只是病中头脑昏沉沉,没有过多精力琢磨,于是问道:“郯城究竟如何,你等在郯城过了一个多月,且与我说说。”
“这……”
郗迈和周翼相视一眼,颇觉为难,这二人天天泡在交易所,哪里顾得上探查情况啊。
还是郗璇咬咬牙道:“阿翁,小女倒是略有了解,由小女来说吧。”
“嗯~~”
郗鉴略一点头。
郗璇道:“小女刚去郯城的第二天,就结识了将……杨府君的侍婢萧巧娘,倒也谈得来……“
郗鉴眉头一皱,显然很不高兴自家爱女与一个小婢女搅在一起!
郗璇连忙解释:”阿翁,萧巧娘并不真是婢女,出自于兰陵萧氏,是上了《百谱》的,只因流落在外,遇难时得杨府君搭救,所以才跟在了杨府君身边,况且杨府君并不拿萧巧娘当婢女,而是以内宅事悉数托之,郯城上至长史,下至贩夫走卒也很尊重巧娘。“
”继续说!“
郗鉴不置可否道。
“诺!”
郗璇接着道:“小女与巧娘渐渐地成了闺中蜜友,巧娘也不忌讳小女,出入皆以小女为伴,小女倒是对郯城有了些了解。
目前郯城的十余家乡豪并未向杨府君归心,大家共处一城,井水不犯河水,杨府君实际所辖,仅两万余众……噢,不,今次大捷之后,已经有了五万余众了……“
郗鉴顿时面皮猛一抽搐,好处全被杨彦得了,自己损兵折将,难以为继,这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啊!
郗璇也发现了老父的异常,不安的看了过去。
许氏叹了口气道:“那杨彦之小小年纪,却心思诡诈,手段恶毒,你父、沈士居、刘正长、韩晃等人皆为他算计,他所谓的大捷,是靠卑鄙手段得来,你父中了他的诡计,此趟出征,一无所得,反伤亡数千!
算了,暂时不说这个,子房你继续说。”
郗璇只觉得头脑中轰的一声,仿如一道霹雳当头劈下,俏面刹那间就失去了血色,她还以为杨彦真与自己的父亲成了忘年交呢,没想到居然是这样,檀郎坑害老父,老父痛恨檀郎,自己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