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军的船头,每隔片刻,就有火光闪出,伴着尖啸声,那黑乎乎的铁球腾空而起,邓岳一眨不眨的盯着,心里虽然焦急,却是一筹莫展。
偏偏凛冬腊月,派水鬼去凿船,恐怕还没游过去,就冻僵了。
“将军,将军!“
这时,一名亲随匆匆上山,大声吼道。
”何事?“
邓岳转头询问。
亲随急声道:”山莽所部四千竹甲军中了火计,无一生还,东海军骑兵前压,围住了沈将军与世子,世子遣人求援,请将军速发兵解围。“
“什么?”
邓岳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难怪东海军会于此时攻打覆舟山,刹那间,让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由于火炮防不胜防,山头的投石机和箭楼被逐一摧毁,完全可以想象,东海水军早晚会登山作战,自己尚可凭借人多的优势,以肉搏战与之换命。
哪怕不敌,亦可围住山头,令他难以动弹,再禀报丞相,从姑孰发水军,入后湖与东海水军决战,自己可伺机夺回覆舟山,如此一来,大胜可期。
可这时,王应那边出了问题,毕竟王应是世子,关系重大,别说有了差池谁都担待不起,就是推推托托按兵不动,将来王应登基,也必会记恨。
高门士族或许不怕被王应记恨,但他邓岳没有这个底气,事实上,来自于荆襄的大多数将领出身低微,都承受不起得罪王应的后果,尤其是在事关生死的大事上。
从情理来说,应及时往援,只是主力前脚过去,后脚就丢了覆舟山,这不仅仅是宫城苑中受到直接威胁,还形同于被切断了石头城与城东杨府的联系,成了孤军,随时会有灭顶之灾。
邓岳是老牌宿将,他可不敢轻视杨彦的万余精骑。
在他眼里,杨府相当于一座坞堡,粮草器械充足,而杨彦领着万骑在外游曳,哪怕王应手头有两万多军,他再带两万过去,近五万大军也未必稳胜。
毕竟军卒不是越多越好,因互不统属,指挥会存在问题,而粮草更是致命,东海军是纯骑兵,可以随时攻击粮道,偏偏凛冬腊月,一天不进食就能冻饿而死。
邓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坚守覆舟山,还有些希望,救援王应,九成九会被活活耗死。
“杨彦之,果是用兵如神啊!”
邓岳捋须,叹了口气。
王敦部将,邓岳的副手杜弘略一沉吟,便问道:“公可是担忧往援世子,覆舟山不保?“
邓岳点点头道:”东海水军攻势凶猛,分兵必危及山头,但世子亦不容有失,老夫实是为难。“
杜弘望向了杨府的方向,也暗感头疼,实际上王应手头还有两万多人,而杨彦满打满算才两万,即便被两面夹攻,也不可能沦落到求援的地步,他不知道为何会搞成这样,不禁转望向了石头城,沉吟道:“若是由石头城派军救援,公意下如何?”
邓岳摇摇头道:“王含此人,凶暴贪鄙,不齿于时,若非丞相亲兄,怎配得此高位?偏偏又胆小如鼠,遇事不决,老夫敢肯定,王含绝不会因王应被围,就离开石头城去救援。”
杜弘又道:“那向慕府山求援是否可行?”
“呵~~”
邓岳冷冷一笑:“周抚畏头缩尾,若有意来援,就该在江口拦住东海水军,可他毫无动静,故此人靠不得,况且慕府山与建康相隔二十余里,他就算肯来,也必拖拖拉拉,要到明日方会发兵,一日夜的时间,不好说,不好说。“
杜弘许久才道:“要不……先派探马去看看情况?”
“不可!”
邓岳猛然抬头,拦住道:“若被世子认出,必以为你我并无诚意,也罢,我等按兵不动,请世子向周抚求援,只须世子与沈充守到明日即可解围。“
”可是……世子已经遣人来援,若发起怒?“
杜弘迟疑道。
邓岳深吸了口气道:”两万余卒,莫非一日夜都守不住?覆舟山乃兵家要地,不容有失,你且放心,把实情告之便是,若世子还要怪罪,自有老夫担待。“
”哎~~“
杜弘叹了口气,暗道只能如此了。
却是突然之间,天空中又有呼啸声。
”邓将军小心!“
杜弘面色一变,本能的拉着邓岳趴下,身周两枚铁弹接连落地,土石翻飞,其中有一颗拳头大的石子从二人的头顶擦过,击中一座箭楼的梁柱,就听到喀嚓脆响,梁柱当场打断,摇摇晃晃的倾颓坍塌,数名军卒惨叫着跌落下来。
邓岳与杜弘不由相视一眼,均是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这真是防不胜防啊!
……
不远处的城墙上,见着东海军久无动静,除了放箭,就是不停的发射铁弹,臆想中的血肉横飞场面没有出现,渐渐地,公卿权贵们的耐心被耗尽了,他们还等着一场龙争虎斗呢。
“哼!”
陆晔捋须冷哼:“什么玩意儿,就这样也去攻打覆舟山,老夫敢断定,杨彦之必无功而返!“
“何止啊!”
顾和跟腔道:“两军争战,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依顾某之见,那竖子久攻不下,必军心动摇,终至大败,士光兄擦亮眼睛看着便是。”
“诶~~”
温峤摆摆手道:“杨府君战绩赫赫,每谋定而后动,士光公与君孝兄还是莫要过早下定论为好。“
”大司徒以为呢?“
陆晔有些不大高兴,望向了王导。
王导喃喃道:”心何以知?虚一而静矣,大中正匆要焦燥。“
虚一而静出自《荀子》,指虚心、专一而冷静地观察事物,可以得到正确的认识,这句话本没错,但用在这里,就难免有糊裱匠的嫌疑。
陆晔暗骂一声老鬼奸滑,不过看着王导老神在在的模样,心里又猛的一动,细细思之,并非全无道理。
当今朝庭,可谓激流撞涌,杨彦已经摆明车马立国,以火克金,灭晋室而代之,王敦则代禅之心路人皆知,与杨彦之间必有龙争虎斗,另有陶侃不甘寂寞,虽未必有谋逆之心,但若有机会成就魏武、宣文之业,亦不会退让。
同时各家士族反处在了最弱势一方,虽尊王统,内里却暗流涌动,难保不会有谁生出心思,这就是一个大争之世,稍有行差踏错,便是族灭人亡,别人明哲保身,唯恐避之不及,自己为何非要往混水里淌呢?
陆晔猛然警醒,显然是对杨彦的夺妹之恨蒙蔽了自己的心智,而今时今日,杨彦若能攻下覆舟山,以重兵据之,朝庭局势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哪怕他自认为外国君主,也没谁敢于忽视他对政局的影响,如果再从江北调集重兵去吴郡灭了他陆家,旁人能奈他何?
不要说什么触犯众怒之事,那时陆家都不在了,纵然集众人之力讨回公道,又有何用?难道失去的财富名位别家会还给他?
这显然不可能。
陆晔不由瞥了眼王导,不出头,不作死,随大流,观变局,这才是和的一手好稀泥啊。
“诶?动了!”
这时,有人突然惊叫。
就听到湖中一通鼓响,各舰依次前行,缀在后方的百多条船速度稍快,隐有越过前船的趋势,这分明是大战在即,一时之间,各人精神大振,甚至都有人撑着城垛,探出半边身子,好象非如此不足以看清楚。
郑阿春也有些紧张,牵着小皇帝司马昱的手在微微颤抖。
眼下的战局对于她亦是两难,荆襄军获胜,杨彦即便逃得性命也必第一时间退回江北,轻易不会再南下,届时王敦必重拾废立,司马冲重新上位,她虽还未正式被进为太后,却尝过了太后的滋味,那临朝听政,俯视群臣的感觉让她心灵颤栗,初尝权力滋味的她,又怎甘心放弃呢?
但是杨彦胜了对她也不是好事,无非是多苟几年,最终或因国灭被掠往北方作为敌国太后圈禁起来,这不仅要失去一切,还丢人。
“列祖列宗保偌,教那杨王二贼两败俱伤!”
郑阿春心里,默默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