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凤心里微寒,沈充虽然死在了杨彦手上,但其中未必没有王敦纵容的原因,无非是王敦失算了,沈充没有能力去撼动杨彦,死的太不值。
固然沈充之死有他自己的原因,但被王敦当作弃子抛出,也难免让人心寒,作为沈充的发小,钱凤并不恨杨彦,毕竟本就是敌对的立场,双方是你死我活的关系,他反而对王敦的作为有些怨言。
只是此时此刻,王敦的发问没法敷衍,钱凤平复下情绪,答道:“丞相若以水军入后湖,须由幕府山脚水道进入,此段水道最宽处不过十里,水军难以展开布阵,并不能发挥出船多势众的优势,冒然争战,胜负难料。
再退一步说,既使荆襄水军成功进入后湖,但东海水军可以凭着湖岸作为倚仗,这与以水军攻打陆地无甚区别,纵胜也是惨胜,倘若水军损耗过大,陶侃北来,如何抵挡?请恕凤直言,若无万全把握,丞相还是莫要轻动刀兵的好。”
“嗯~~”
王敦出奇的并未发作,摇摇头道:“是寡人小看了杨彦之啊,士仪说的也是,那老奚狗快来了,我若再败一场,未必能压服他,小不忍则乱大谋,也罢,杨彦之留给那老奚狗头疼,我坐观成败,士仪以为如何?”
钱凤道:“杨彦之在等着丞相与陶公火拼,而丞相又指着杨彦之与陶公生出争端,建康士人或许巴不得三败俱伤,相互算计之下,彼此投鼠忌器,很可能最后反而便宜了陶公,令其在建康站稳阵脚,丞相不可不防。”
“哦?”
王敦动容道:“士仪可有万全之策?”
钱凤摇摇头道:“凤算计别人,别人亦在算计丞相,哪敢言万全,不过凤以为,建康已成是非之地,丞相勿再轻入,陶公若要站稳,最少需时两三年,杨彦之尚有刘曜与石勒两大敌手,不会在江东久留,丞相不妨趁这时间,攻打李雄,收复益州,将来万一事有不逮,亦可以大江上游作为万世之资。“
王敦眉心一拧,捋着胡须沉默不语。
按钱凤的规划,分明是在为将来三分天下作准备,杨彦占据江北,是为魏,他据荆襄与益州,是为蜀,陶侃占江东,是为吴,这个结果让王敦难以接受。
他的最低心理期望值,是与杨彦划江而治,南北对恃,将来寻找北伐的机会,可如今生生挤进来一个陶侃,那陶侃什么玩意儿?
说句现实话,如果江东本地出了英才,与之三分天下,他心里还好受些,但是让陶侃那条老奚狗占据江东,他过不了自己那关。
王敦摆摆手道:”陶士行据建康,怕是士庶未必心服,或许不久便有动乱发生,我若大军陷在西蜀,只怕会白白便宜那条老奚狗,先静观局势再说罢,此事容后再议。“
钱凤默然,他理解王敦,不据建康实在心气难平,否则当初就该在武昌立国了,又何必南下,但是如不留退路,万一兵败,天下之大,又何处可去?
最终钱凤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禀丞相,邓岳率部已至姑孰城南三十里。”
这时,一名亲随来报。
“哦?”
王敦脸沉了下来,目中隐现怒容。
邓岳与杜弘的不战而降曾令他震怒,足足两万多人啊,投降了杨彦,不仅让他实力大损,军心还起了动荡,刹那间,他都有调集大军去把邓岳捉来的冲动了。
钱凤从旁劝道:“丞相,邓将军素以忠义闻名,个中必有隐情,凤愿替丞相去会一会,看看邓将军有何说辞,或能劝得邓将军回头是岸。”
“嗯~~也罢。”
王敦点了点头。
……
实际上邓岳非常不愿从姑孰附近经过,但那时并没有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络,尤其是江南,多低山丘陵,很多地方没有路,只能从即定的路径通过。
全军赶着骡马,默不作声,快速赶路,同时内松外紧,以防王敦发兵前来。
“将军,快看!”
一名部将突然向北面一指,十来骑疾驰而来。
邓岳并未管大军,只是自己及身边诸将勒马停住,不片刻,来骑渐渐清晰,是以钱凤为首的十余骑,邓岳不由暗叹一声。
钱凤遥遥拱手:“凤见过邓将军!”
邓岳苦笑道:“士仪何必如此,可是丞相让你前来?”
钱凤直言问道:“丞相待公不薄,公为何弃之?”
邓岳也不隐瞒,直接讲诉了与东海水军的交战经过,以及杨彦劝降不成,改为释放,又赠送粮草,助其归家,钱凤听的倒吸了口凉气。
这不仅仅是东海水军攻破覆舟山的过程让他震惊,更多的还在于杨彦的做法,可谓准准的切中了邓岳的脉搏。
略一迟疑,钱凤劝道:“丞相并未怪罪于公,公可归来,与丞相再举大业。”
邓岳摇了摇头:“老夫受丞相知遇之恩,又受杨郎义释之情,自古以来,忠义难两全,除了归家,实是无法可想,况且将士们离家日久,思乡情切,也无心再战了,请士仪为老夫向丞相道一声报歉,哎~~“
这一声叹息,透露出了邓岳的复杂心绪。
钱凤心知没法再劝得邓岳回头,看着那从眼前经过的队队军马,心里竟涌出了一股寒意。
他的发小沈充死了,沈家将迁居江北,邓岳率两万余部曲也将回到家乡,这难道是大厦将倾的前兆么?
“士仪?“
邓岳看着钱凤,现出了欲言又止之色,轻唤了声,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拱了拱手:“士仪保重,老夫告辞了。”说完,拍马即去。
钱凤明白,邓岳分明是看到了王敦的危机,欲奉劝自己明哲保身,但顾忌到或有挑拨之嫌,才没说明白罢了,他的脑海中,不由迸出了杨彦曾试图招揽自己的那一幕,当时沈充尚在,而如今,故人已永远离去,沈氏也风流散尽,长城钱氏又该何去何从?
难道真要降了杨彦?
钱凤只觉得心烦意燥,突然眼前眩晕,身形晃了两晃。
“郎主,郎主!”
左右连忙扶住。
“我没事,回城罢!”
钱凤晃了晃脑袋,感觉眩晕消失,才挥了挥手。
回到姑敦,钱凤向王敦禀明了见面经过,王敦气的拍几案,大骂邓岳迂腐,但他也没办法,闹大的话影响会非常恶劣,总不能真的派军去追赶,只能不了了之。
由于杨彦以外国君主自居,不干涉建康的朝政,陶侃不会那么快过来,陶瞻在拖延,王敦又在观望,建康朝庭居然正常运转,就仿佛回到了元帝刚称帝的那段岁月,朝堂上少了许多明争暗斗,变得和谐了。
不知不觉中,一个月过去,这日,坐镇番禺的陶侃接到了朝庭的敕书。
别看陶侃已经六十来岁,却是老当益壮,披着单衣,高踞在大堂上,鹰目一扫,便冷笑道:“老子自问从未招惹过杨彦之,可这竖子倒好,竟把老子全家搁上了烤架,我若归朝,满朝公卿岂能服我?丞相尚有十万雄兵驻在建康周近,难道要与我丞相为敌?
不去,给朝庭回复,老夫年岁已高,经不得颠簸之苦,请另择贤能!“
出乎陶侃所料,阶下幕僚众将竟无一开声,均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陶侃也是个精明人物,略一寻思,就猜测出了众将的心思,无非是广州这个地方太过于蛮荒,疫瘴横行,盛夏时节又闷热难耐,没几个人愿意长留广州,同时更重要的是,广州远离核心权力中心,在广州就职,意味着边缘化,也几乎没人愿意在广州虚渡光阴。
‘他娘的,竖子奸滑!’
陶侃品出味来了,想自己明进退,知敬畏,不可能看不出这是个火坑,于情于理,都不会答应赴建康执政,可偏偏朝庭的旨意来了,实在是杨彦早已品透了众将僚属的想法,以下情克上意,逼迫自己赴任,如一意孤行的话,很可能会将士离心,全军渐渐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