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入戏

第二天下午, 陆珩早早从南镇抚司回来,到家里接了王言卿,然后一起去暗访。

武定侯府内的眼线亲眼看到某个文人将一叠文稿交给郭勋, 陆珩手握情报系统,很快就查出来这个文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这次行动要避人耳目, 陆珩不能摆明锦衣卫身份,便带上自己的秘密武器王言卿。有王言卿在, 问话往往有奇效。

他们两人要假扮成普通人, 不能太张扬, 陆珩难得没有骑马, 而是上车陪王言卿。他们打算坐马车到附近, 隔着一条街下车, 再步行前往目标。

车上,陆珩问:“昨日那些资料,你都记住了吗?”

人的第一反应最珍贵,任何一个问题都不能浪费, 因此提前做好背景调查就殊为重要。王言卿轻轻哼了一声, 不满道:“我倒是也想看。”

陆珩想到昨日发生的事情,乖乖认错, 说道:“怪我。你看到哪一页了,后面的我给你讲。”

王言卿凭借记忆说出关键词,陆珩不假思索,顺顺当当地将后面的信息补全。

这次他们的任务目标叫季涣,青州府人, 嘉靖三年举家搬到京城, 嘉靖六年考中秀才,之后一直屡试不第。后来季涣放弃继续科考, 在京城做一些抄写书信、代笔润文之类的生计,经人介绍搭上武定侯府,从此专心替武定侯写文编书。

季涣今年二十五岁,娶妻常汀兰。常汀兰乃顺天府人士,娘家开着一个小铺面,做一些刊印话本、倒卖科考资料之类的生意,虽然规模不大,但也算衣食无忧。

早年季涣备考时,经常去常家的书摊买书,常掌柜看中了这个年轻人,多方资助,后来季涣考中秀才,季涣为报常掌柜知遇之恩,就娶了常汀兰。之后季涣能进入武定侯府的视线,也多亏岳父家牵线搭桥。

常家是个小书商,季涣又有武定侯府的庇佑,家里日子过的还算殷实。今年年初季涣接济了一位同乡,名韩文彦。韩文彦也是青州府人,看起来和季涣交情不错,季涣又是帮韩文彦介绍生计又是帮韩文彦找房子,就安置在自家隔壁。两家人比邻而居,又有同乡情谊,关系融洽,来往十分频繁。

王言卿将这些信息一一记下,脑海里大概浮现出一个读书人形象。马车很快到了,再往前就是季涣居住的建安巷。车夫将马车停到一个隐蔽的地方,陆珩先出来,转身扶着王言卿下车。之后陆珩交待车夫将马车藏起来,不要被人注意到,然后,他和王言卿像是一对平民夫妻一般,步行走入街巷。

对了,此行陆珩也给自己安排了假身份,一个没功名的不得志文人,王言卿是他自小订婚但尚未过门的表妹。离季涣家还有一段距离,王言卿忍不住说:“哥哥,你当真要用这个身份吗?”

“表妹不喜欢吗?”

王言卿暗暗翻白眼,他还真是敬业,一眨眼就入戏了。王言卿幽幽道:“没什么,只不过你这个样子实在不像不得志的文人,说是微服私访的主考官还比较可信。”

不得志,文人,大概除了“人”,其余没一个字符合陆珩。

有些时候,连“人”这个字都无法形容陆珩。

陆珩微微叹气,十分哀痛地说:“表妹,你这样说我会很伤心的。”

两个人说说笑笑,建安巷很快到了。建安巷附近有许多书坊,这里住着的多是文人书商,突然来了陆珩、王言卿这样两个姿容出众的生面孔,顿时引来许多注目。王言卿装作怯弱的样子躲到陆珩身后,压低声音问:“你打算怎么‘认识’季涣?”

陆珩低头去安抚王言卿,嘴唇同样细微地在她耳边翕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能有多少胆子,随便制造点动静就好了。”

王言卿一听就明白,陆珩带来了锦衣卫,人手不知道藏在哪里,但显而易见一会季家要遭遇些意外了。王言卿默默替季涣点了柱香,被陆珩盯上,算他倒霉。

他们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季家走去,突然,前面一扇门开了,一位穿着青衫蓝裙的夫人从里面出来,看到路口的人怔了怔,随后低头,对后面的妇人说:“孙嫂子,多谢你来陪我。你路上慢走。”

说话的妇人年纪二十出头,身着布衣,但身上有一股书卷气,说话也斯斯文文的。被她称为孙嫂子的妇人大概三十多岁,腰身健硕,一手抱着针线篓,另一手大咧咧地挥舞:“嗨,这有什么。我一天闲着也是闲着,你要是有事就冲着巷子喊一声,我一腾开手就来找你。”

文弱的夫人应是,客气道谢。王言卿和陆珩就站在不远处,孙嫂子出来后看到他们两人,忍不住一眼又一眼打量。

这两人男俊女美,气质不凡,登对的像是戏文里的神仙,孙嫂子活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这般靓丽的人物。家门口出现两个陌生面孔,少不得要问一问,孙嫂子问道:“以前没见过你们,你们是来找人的吗?”

陆珩应道:“听说这里有一套房子空着,我们来问问具体情况。”

孙嫂子哦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你们也是来问季家的房子的?你们来晚了,年初就租出去了。”

陆珩惊讶,不可置信道:“租出去了?”

“是啊。”孙嫂子指向身后,说道,“就是这套房,已经租给简娘子他们家了。”

原来刚才那个女子姓简。简娘子见提起她,微微对陆珩、王言卿点头,脸上神情有些拘束。陆珩露出意外和遗憾交错的微妙表情,叹道:“原来是我们来迟一步。表妹,早知道就听你的了,不该为了房租犹豫。现在可怎么办?”

王言卿默默看着陆珩演戏,一时不察,竟然还演到了她的身上。王言卿赶紧控制住脸上表情,柔弱摇头:“我也不知道。”

王言卿毫不客气将皮球踢回陆珩身边,要演他演,王言卿才不背锅。陆珩遗憾地叹了声,问:“季家房东在何处,有些话我想当面问问。”

孙嫂子面露为难之色,房子里还住着人,他们要去见房东,这恐怕不太好吧?没想到,反倒是简娘子给他们指路,说:“季涣兄就住在隔壁,季兄刚刚回来了,你们去里面问问吧。”

陆珩道谢,往隔壁走去。他们敲门时,简娘子也和孙嫂子道别,关上家门。建安巷的房子并不大,站在巷子中,能清晰听到两边做饭、骂孩子、夫妻拌嘴的声音,然而他们敲门后等了一会,里面才传来脚步声。

一个女子支开半条门,瞧见陆珩、王言卿两人,表情愣住了:“你们是……”

陆珩目光不动声色从她身后扫过,面上却温和地笑了笑,说:“我们从陈爷那里听说建安巷有一套空房子,顺路过来问问。”

王言卿压根不知道陈爷是谁,但听陆珩的话音猜测,应当是位人牙子,做倒卖、租赁等生意。王言卿心里意外,陆珩是个标准的军官贵族子弟,恐怕这辈子都不用租房子住,但是他对三道九流却十分了解。如今扮成普通人一口一个“陈爷”,没有丝毫不情愿,除了长相过于俊俏,确实蛮有落拓文人的意思。

难怪锦衣卫号称无所不知、无孔不入,他们竟然连下九流都有渗透。只是不知道那位“陈爷”是被陆珩利用,抑或本来就是锦衣卫暗探了。

女子听闻,脸色变好了些,让开门道:“原来是陈爷介绍来的。两位进来说话。”

女子迎陆珩、王言卿进来,匆忙朝屋里喊人。王言卿猜测这便是季涣的妻子常汀兰了,季涣被妻子叫出来,听闻陆珩二人的来意后,他尴尬说道:“实不相瞒,我们的房子年初就租出去了。不知二位什么时候需要?”

陆珩道:“目前我们倒不急着用,年底前能腾出来就行。”

王言卿微微惊讶,无声看向陆珩。陆珩脖颈白皙笔直,坦然望着前方,从这个角度看他的下颌线极其漂亮。王言卿收回视线,心里慢慢琢磨。

常汀兰端茶过来,听到陆珩的话,不住对丈夫打眼色。季涣却一脸犹豫:“二位来晚了,我们的房间已经租给韩弟。韩弟在京城无亲无故,若是没有房子,恐怕寸步难行,我总不能做赶人之事。”

常汀兰听到,实在忍无可忍:“京城空房子那么多,他们再租一户不就行了?”

王言卿眼睛从这两人身上扫过,很显然,这对夫妻对于租房的意见并不统一。锦衣卫的情报说季涣和隔壁关系亲厚,如此看来,也不尽是。

陆珩也微微皱眉,道:“我们本不该强人所难,但我明年要考秋闱,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备考。久闻建安巷读书人多,文雅安静,找科考题目也方便,正适合我跟表妹。不知隔壁是何方人士,可否方便通融一二?”

陆珩可谓将一个落魄文人演的入木三分,话语中那股自私劲活灵活现。王言卿默默看着陆珩表演,季涣也有些为难,说:“若是他人便罢了,但隔壁住着的是我的同乡,我们相识十年,以文会友,韩弟如同我的手足。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来。”

陆珩问:“我们来时看到一位娘子出门送客,可否是他们家?”

季涣点头:“没错。韩弟和二位一样,也是表兄妹结为夫妻,你们看到的,应当是韩弟的妻子简氏。”

陆珩点头,还要再劝,外面突然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有人惊慌拍打隔壁的门,喊道:“简娘子,快出来,你们家男人好像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