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一直很想看看千叶当日在朝堂上是何种气度,不知来日还有没有那样的机会,但今天陪着她去见了芳贵妃,她就能想象出之前的那番情景。当初她一直问千叶,到底能给定山什么,如今她已经很明白,自己能给定山的,千叶也能给,但千叶能给的,她却给不了。
“楚歌。”千叶走到门里,不见楚歌在一旁,便停下来喊她,而进了这道门,就再也看不到那盛气凌人的帝女姿态。楚歌笑着走上前,嗔道:“你现在是不是把我当成跟班的了?”
至于进宫的事,惠梨不问二娘不好奇,之后一整天再没见提起,等定山匆匆归来,见千叶好好的,他也才松了口气。可他们没说多久的话,千叶就一阵害喜,直吐得搜肠刮肚软软地瘫在定山怀里,惹得定山心疼:“外头的事,可再也不要你管了,惠梨的事也不必你操心。”
千叶却笑:“二娘说女人家怀孕都是这样的,偏我不行?”她喝了热水缓过一口气,正经地对定山说,”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呢。”
定山正给她绞一把热帕子,男人手劲太大,递给千叶时那帕子几乎都干了,千叶笑着将皱巴巴的帕子展开,对定山道:“家里有二娘惠梨和楚歌在,还有那么多武艺高强的兄弟把家宅守护得严严实实,我在家里特别的好,你别为我担心。”
定山没言语,千叶却拿起帕子来擦他的额头,温柔地笑着:“说实话,突然有了这个孩子,我心里很不踏实。憋屈了那么多年,一直向往着皇城外的海阔天空,特别是又遇上了你,总想着去更远更广阔的地方走走,结果这孩子突然就来了。”
“我也……”定山道,“我同样没做好准备,可当初也是毫无准备地就娶了你,所以孩子出生后,我一定会好好疼爱他。”
千叶笑道:“谁要听这些话?定山,我想说,往后的日子你只管去做你的事,我和孩子都不想牵绊你。”
定山摇了摇头,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里所想,作为男人,他必然能承担起眼前的一切,只是……
“我总觉得,你是有贪欲的人,可我不知道你贪的是什么。”那番对温先生说的话,千叶第一次对丈夫提起,“我问过你,若没有神鼎寨,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是想试探你到底要什么,结果你的答案那么模糊,我觉得自己像是懂了,又好像没懂。我们之间,毕竟才这么短短的几个月,但往后还有几十年,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我的贪欲?”定山纠结的心,释怀了。
“定山,你想要什么?”千叶抿了抿唇,双眸中映着丈夫的面容,她缓缓念道,“得神鼎者,得天下。”
定山颔首:“天下。”
千叶心中一阵发紧,天下?果然是天下,季氏皇朝的天下?难道,她要陪着自己的丈夫,推翻流淌在她身体里的皇室血脉?
屋子里一阵寂静,夫妻俩谁也没再开口。
这个存在于定山心里的念头,即便是逝去的父亲,即便是情同手足的卓羲,都不曾听他提起过。是以卓羲在听闻温先生认为四皇子无帝王之气时,尚觉得不可思议,若是一早知道定山有此念头,他该高兴才对。
倘若帝王星陨落,不是天要塌了,是另一颗星即将正位东方。
“嫂嫂,你看我写的字……”此时,团团从门外来,可屋子里过分的安静叫她止步,小姑娘一时以为哥哥嫂嫂不在这里,没再往里头闯,转身往外跑大抵是要去书房继续找人。
千叶听着琅琅童声远去,笑道:“团团自从知道自己要做姑姑,早晨去文贤山庄再也不哭了,她说她是个大人了。”
一句话打破了沉默,定山从她手里拿下已经冰凉的帕子,转身去放回水盆里,可千叶忽然从身后抱住了他,纤柔的手臂将他的腰身紧紧箍住。
“我说过,你实现愿望的那一天,身边只许有我。”千叶的脸贴在他厚实的背脊上,“从那天起,你的愿望,也就是我的愿望。”
定山的手盖在了千叶的手背上,他掌心的温暖正一点点传入千叶的身体,缓缓转过身,将妻子的面容全放在眼睛里,她那么淡定从容,这也许就是定山会把这个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的贪欲说出来的原因。
千叶问:“总该要做些什么吧,难道在礼部祭奠我的先祖,让他们给皇帝托梦?”
“这倒也是一个法子。”定山笑了。
“我能做什么?”
定山摇头:“除了神鼎寨留下的财富,我什么也没有,这根本不是眼门前就能实现的事,若是要依靠神鼎寨的力量,我大可以草莽起义,又何必将他们散得干干净净。眼下一切尚无定数,你一定要想做什么的话,先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我知道你和孩子都不愿牵绊我,可你们在我心里,与天下并重。”
千叶认真地点头,又问:“所以你不愿把惠梨嫁入皇室?”
定山摇头:“不是那么简单,我也并不是非要做什么皇帝。所谓天下,仅仅是个念头,若有天时地利人和之日,自然青云直上无所不往。可若能见得天下太平,我又何必掀起风云。”
千叶轻轻一叹:“我早晨还对芳贵妃说,我会为她扶持祥泰。”
定山并不觉得不妥,这才是千叶本该有的想法,现在是自己把贪欲强加在了她的身上:“倘若四皇子能成为明君。”
千叶摇头:“不是我私心向着你,倘若他挣扎不出芳贵妃的束缚,会被他母亲毁了的。”
“嫂嫂……”门外头,团团的声音穿墙而来,小丫头转了一圈不见人影,急了嚷嚷着,“嫂嫂你在哪里?”
千叶失笑,推着丈夫道:“快把团团抱来,再找不见我,二娘也要被惊动了。”
看着丈夫往门外去,那背影消失在眼前,屋子里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千叶心内一个激灵。
举目看着房内的一切,这是皇爷爷的潜邸,是昔日皇爷爷所在的地方,他的英灵,父亲的英灵,是否会盘绕在那横梁之上?她的祖祖辈辈,是否正俯瞰这一切?亲眼看着孙女,背叛他们呕心沥血建立的皇朝。
千叶紧紧握了拳头,可她方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转眼过了两天,定西大将军就要回西北去,皇帝却突然说他要去打猎,命容恒再延迟两日离京,随驾同往围场一展拳脚。皇室之中,后宫亦随行同往,如瑾珠所愿的,要在外安营扎寨,过上几天逍遥日子。
韩继业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他的妹妹被两次退婚,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亦是从小习武身手不凡的人,很想在猎场上压过两大兵权家族,吐气扬眉。行猎前的几天,韩越柔一直看到哥哥在后院射箭,可韩越柔的心却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那一天梁定山也会随驾,而季千叶有着身孕,不会再碍眼地出现在他的身边。
宫里时不时送来瑾珠的信函,韩越柔每每阅过都放在香炉里烧得干干净净,那个女人当真是疯了,倘若一心冲着卓羲也罢,瑾珠竟然说,哪怕是侍卫,她也要常常人事的滋味。
可偏偏韩越柔,也憧憬人事的滋味,压制在重重礼教下面的她们,比常人更具叛逆之心,那种离经叛道带来的刺激,才能给她们锦衣玉食的生活里带来新鲜和满足。
皇帝出猎那天,京城各处封路戒严,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不绝,可神山侯府里无比安宁,今日因封路,团团不必去山庄,正在书房里安安静静地写字,千叶把着她的手,纠正她的坏习惯,忽然被惠梨在一旁看书发出的笑声打扰。
团团朝姐姐扮了个鬼脸,娇滴滴是说着:“姐姐为什么不去打猎,你现在怎么天天都在家呆着?”
惠梨瞪她一眼,合起书要出门,遇上楚歌来,将一把新削成的小木刀送给团团,小家伙立刻甩下笔,拿着小木刀去门外头比划,惠梨气道:“团团可以习武吗?为什么我小时候那会儿,摸一摸刀剑都要挨骂?是我哥同意的,我哥让你教团团习武了?”
楚歌摇头:“定山没说不可以,我不过是给她玩的,没打算教她。”
惠梨很不服气,想起这会儿城外正热火朝天的打猎,反问楚歌:“我也罢了,你怎么不去。”
楚歌指了指千叶:“你哥不在的时候,往后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千叶洗了手出来,看着团团像个男孩子似的挥着小刀跳来跳去,饶有兴趣地问:“我现在练武,还来得及吗?”
楚歌瞥她一眼:“你吃得起苦吗?”
千叶道:“我大概最能耐的,就是吃苦了。”可话音才落,就是一阵恶心,惠梨赶紧搀扶她到一边去,笑着说,“但我哥不会再让嫂嫂吃苦啊,你还是和我一样,死了这条心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