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会议被迫暂停。
薛绍让众人都散去休息片刻,好好的整理一下自己的心绪,不要再在郑重的军事会议上感情用事。
天已经黑了,天上一点星光也没有,阴风怒号泼水成冰的冷。
薛绍站在刺史府的院子里,看着光秃秃的枝杈子入神。月奴站在他身后三步之外的地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像以往每次那样的,静静的陪着。
陪伴是最深情的告白,薛绍鬼使神差的想起了这么一句,心中隐隐一痛,扭头回看月奴。
公子,你冷么要不要洗个脚月奴嘴角儿一扬憨憨的笑起,仿佛在薛绍的面前,她永远都是一个不可能有心事和秘密的的婴儿。
薛绍微笑的摇了摇头,心里突然有点自责。心想我曾不止一次的骂月奴憨,骂月奴傻但是她真的憨,真的傻么
月奴永远都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为此不顾一切,不惜生死。
我薛绍呢我在命运的洪流中挣扎,永远看不到岸的方向,却在不断的挥霍别人对我的感情。太平公主的霓赏羽衣,上官婉儿的二月桃花,月奴的憨憨一笑我才是那个憨人傻子
少帅。一个声音打破了薛绍的胡思乱想。
薛绍回头一看,是萧至忠。
月奴静静的退到了一旁,萧至忠走上前来,弯腰拱手一拜,打扰少帅了。
我知道你念头不通达。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薛绍微笑道。
在下一介书生,确是不懂军事。方才在军事会议上,我也不是有意驳回少帅。实在是在我看来,你那样的作战计划太过疯狂和不理智了。萧至忠说道,有些话,在下只敢私下来问少帅。若有唐突之处,还请少帅见谅
薛绍微笑点头,越真心的话,往往越是刺耳。我现在,就特别渴望能有人刺一刺我。
那我就说了萧至忠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少帅,在下实在想不通。你出身高贵前途光明,长安有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天下无人不羡慕。但你为何偏偏选了这样一条充满艰辛与凶险的从戎之路
薛绍微微一笑,双手抬手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你看到了什么
萧至忠皱眉,摇头,我看到少帅在掐自己的脖子。但我不明白,你有何深意
其实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套着一副命运的枷锁。我也不例外。薛绍说道,很多人选择逆来顺受,甚至忽视它的存在。但是我选择了挣扎,我想要摆脱它。
萧至忠的表情很凝重,那会很疼。
没错,相当疼。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不仅仅是自己疼,我还带着许多人跟我一起疼。我的亲人,我的女人,还有我的兄弟,他们都很疼
值得吗,少帅萧至忠问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活出个人形,活出一个我想要的人形,而不是那副枷锁给要预设的样子。薛绍说道,挣扎是很疼,但如果不挣扎我会活得很窝囊,或者死得很窝囊。如果是你,你选哪个
在下,不知道萧至忠深吸了一口气悠长的吐出,说道,其实在下无意刺探少帅的内心,多有冒犯。我想说的是,少帅既然是三军主帅,不是应该放眼大局么龙泉县的胜败存亡,对比整个战局来说只是一个角落。如果因为一个角落而赌上全局的胜败甚至是主帅的生死,在下以为,这并非明智之举。在下更加以为,少帅并非是那种会为了一时激愤而弃大局于不顾的人。所以我想知道,少帅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薛绍心里微微一动,萧至忠果然睿智过人心细如发,他肯定是想到了一些,别的将军们没有想到的问题
少帅若不方便说,在下也就不问了。萧至忠说道,你是主帅,仗要怎么打当然是你说了算。我身为行军长史,有必要提出自己的建议。我还是认定,仗没必要打得这么冒险。说不定王方翼那边,现在已经出兵了少帅再等几天,又有何妨呢
萧至忠,你是一个聪明人更是一个厚道的好人,还是一名非常合格的行军长史。薛绍说道,以上言语,句句肺腑。但我能跟我说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抱歉
萧至忠沉默了,脸绷得紧紧的。
不表态,有时候也是一种表态。萧至忠知道,他心中的猜测已经是不离十了。只不过薛绍永远不会承认,自己也永远不该问出口来。
在下告辞萧至忠恭恭敬敬的拱手一长拜,准备走。
萧长史。
属下在。
薛绍微然一笑,谢谢你。
萧至忠苦笑一声,这算是默契吗看来我心中的猜测,真的是对了薛绍,真是太疯狂了他的脖子上,究竟套的一副什么样的枷锁,值得他如此拼命的抗争
军事会议再度召开。
气氛很凝重。看将军们的表情,薛绍知道他们已经趁刚才暂歇的时间,凑在一起商议过了。
你们有什么想说的薛绍主动发问。
有一个让薛绍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说道:少帅,让我来打先锋
郭安。
薛绍看到他,就想起了那一群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的土兵,他们刚刚吃上了饱饭,穿上了军服。
薛绍的心脏,紧紧的一缩。
我比他们,都更加适合打先锋。薛绍没有发问,郭安主动给出了解释。
为什么薛绍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平静。
城平县的军营,是依傍鬼头山最险峻的北麓建造的,把它当作一道天险屏障来防御外敌的入侵。如果真有军队前去攻坚,他们建在山麓的防御工事和弓箭手,能杀死数倍的敌人。郭安说道,郭将军与薛将军非常的骁勇善战,但他们手下的骑兵和陌刀手,打不了这种山林之间短兵相接的肉搏仗。我的手下有一千二百多名土兵。他们全是本地人,其中还有不少人是常年在鬼头山一带穿行的猎户和药农,进了林子一住就是半个月。就算不是猎户和药农,他们也习惯了钻林子走山路。我们可以翻山越岭避开叛军对向外侧的防御箭塔,从他们的后背展开袭击。那样能够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伤亡,成功的机率,也大很多。
这些天以来我一直在考察鬼头山的地形。据我所知,它的北麓是飞鸟难渡猿猴不跃的万丈悬崖,非常的险峻。薛绍说道,别说是军队,就算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也难以从那里下去。告诉我,你能怎么做
少帅,我们自有办法。我们当中有很多的猎户和药农,常年在那种地方打猎采药。郭安郑重一抱拳,让我去吧我军的优势兵力和机动骑兵,应该用来冲击白铁余所在的阵营,或是做为最后总攻的主力这个先锋,非我莫属
薛绍咬牙沉默。
郭安上前一步再一抱拳,几乎是咄咄逼人的大声道:少帅,我知道你怜悯我们这些人,但是,我们真的不需要怜悯我们是很穷很黑很脏很丑,但我们一直都活得很痛快,很爷们儿我们和少帅郭将军薛将军一样,是有勇气的男人,是有责任的卫士少帅,以前是你教我的誓死撼卫之
三刀旅,撼死撼卫之
所有人沉默了。
这一仗,会死很多人萧至忠喃喃的说道。
郭安咧嘴一笑,迟早一天,我们都会死。要么埋在黄土里,要么埋在别人的心里
薛绍的心,一阵剧烈的疼。
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坟;一颗心,怎么埋
次日,夜晚。延安以北,鬼头山前。
没有火把,没有光亮,郭安和他手下的一千二百多号人整齐的站成一个方阵,每人手里捧着一碗热酒。
薛绍站在他们面前,捧着酒,说道:兄弟们先行一步,薛绍即刻便来
干
一片咕咕之声,土兵们喝完了手里的酒,然后不约而同轻轻的将酒碗放在了自己身前。
薛绍正准备把碗摔碎,看到他们这样有点惊讶。
郭安面露愧色的笑了一笑,说道:少帅,这碗可漂亮可贵了,他们舍不得摔。
薛绍的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一把拉住郭安紧紧拽进了怀里抱住,活着回来一定要,活着回来
一千二百名土兵,很安静的看着。
少帅,我要走了。郭安非常用力的挣扎,扭头示意旁边的月奴。
薛绍松开了他,看向月奴。
月奴嘴角儿一扬憨憨的笑了,公子,等我回来,再给你洗脚。
好。薛绍点头一笑,眼眶如针刺一般的疼。
走了少帅保重
郭安转身就走,他麾下的土兵们静静的跟着他,头也不回的一同走进了黝黑的鬼头山里。
月奴也跟着一起走了,穿着一身灰旧的道袍,背着一个青布的背囊,脚步一如既往的轻盈,就如同她永远都不会有什么沉重的心事。
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薛绍感觉眼前整座大山都像是对着自己压了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心里很痛,压得他想要对着这座大山,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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