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响起了一声霹雳,雷声隆隆,下起了倾盆大雨,雨点开始敲打着玻璃;屋里黑了下来。老太太好像害怕了,画了个十字。我们大家都突然停了下来,哑口无言。
“马上会过去的,”老爷子看了看窗户,说道;接着又站起身来,在屋里走了个来回。内莉包斜着眼,注视着他。她处在一种十分痛苦而又异常激动的状态。我看到了这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故意躲着我,不看我。
“嗯,以后呢?”老爷子问,又走回来,坐到自己那把安乐椅上。
内莉怯生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那么从此以后你再也没见到你外公啦?”
“不,见过……”
“那敢情好!说下去,我的宝贝儿,说下去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接口道。
“我有三星期没见到他,”内莉开始道,“一直到冬天。这时冬天来了,下了一场雪。当我在老地方又遇到外公时,可高兴啦……因为妈妈一直在担心,他怎么不出来了呢?我一看到他就故意撒腿往街对面跑,让他看到我在躲着他。可是我回头看见,外公先是快步跟着我,接着便跑了起来,想追上我,他向我喊道:‘内莉,内莉!’阿佐尔卡也跟在他后面跑。我开始可怜他,站住了。外公走过来,拉着我的手,领着我往前走;他看到我在哭,就站住脚,看了看我,然后弯下身子,吻了我一下。这时,他看到我的鞋破了,便问我:难道我就没有别的鞋了吗?我立刻匆匆地告诉他,妈妈已经没一文钱了,房东仅仅因为可怜我们,才给我们点儿东西吃。外公什么话也没说,但是他拉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市场,给我买了双鞋,并让我立刻穿上,后来就把我带回豌豆街他的住处,进屋前,他又走进铺子给我买了一块馅儿饼和两块糖果,我们到家后,他就让我吃馅儿饼,我吃的时候,他就看着我,然后又给了我那两块糖。而阿佐尔卡则把两只爪子趴到桌上,也要吃馅儿饼,我掰给了它一点,外公就笑了。然后他又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身旁,开始摸我的头,问我是否上过学,学过什么东西?懂得什么?我告诉了他,他就嘱咐我,只要我跑得出来,每天下午三点都可以去找他,他要亲自教我读书。然后他又要我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直到他让我转过身来才许转身。我照办了,但是我偷偷地回头看了看,看见他把自己的枕头从下面的一个角拆开,掏出了四个卢布。掏出后,他就把钱拿来给我,对我说:‘这是给你一个人的。’我本来想拿,但是我想了想后说道:‘给我一个人,我不要。’外公忽然很生气,对我说,‘哼,爱拿不拿,走。’我出去了,他都没吻我。
这雨很快就会过去的,这不过去了,都出太阳啦……瞧,万尼亚,”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把头转向窗户,说道。这日子怎么过呢?唉呀,你们也真可怜。
“我回到家后,把一切都告诉了妈妈。妈妈的病越来越重了。有个大学生常常来找棺材匠;他经常给妈妈看病,吩咐她吃药。
“而我就常常去看外公;是妈妈让我这样做的。外公买了一部新约圣经和一本地理书,开始教我;有时候,他就讲给我听世界上有哪些国家,有哪些民族,有哪些海洋,过去是什么样的,基督又怎样宽恕了我们大家。每当我自己想出一些问题来问他,他就很高兴,因此我常常问他一些问题,他就都讲给我听,关于上帝他也说了很多。有时候我们不学习,而是跟阿佐尔卡玩:阿佐尔卡变得非常喜欢我,我教会了它从棍子上跳过去,于是外公就笑,老是摸我的头。不过外公难得笑。有时候他说许许多多话,有时候又突然默不作声,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似的,可是眼睛却睁着。就这样一直坐到天黑,可是天一黑他就变得非常可怕了,变得非常老……要不,有时候,我去找他,看见他坐在椅子上,在想心事,什么也听不见,阿佐尔卡则在他身旁躺着。我等着等着,咳了声嗽;外公仍旧不回过头来。我只好走了。而在家里妈妈等我都等急了:她躺着,我就把一切,一切都讲给她听,一直讲到天黑,我还在说个不停,她也就一直在听我讲关于外公的事:他今天做什么和跟我说什么了,讲了什么故事,上课时又给我讲了什么。后来我就讲到阿佐尔卡,说我教会它跳棍子了,外公都笑啦,这时她也突然笑起来,而且笑了,高兴了很长时间,并且让我从头再讲一遍,然后她就开始祈祷上帝。而我老在想:妈妈那么爱外公,外公却不爱她,后来我去找外公时就故意讲给他听妈妈是多么爱他。他都听在耳朵里了,可是却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不过他还是听过去了,就是一句话也不说;于是我就问他,为什么妈妈那么爱他,总是问长间短地问他的情况,可是他却从来不间妈妈怎么样了?外公听到我的话后很生气,把我轰出了门;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他又突然打开门,叫我回去,不过他一直在生气,而且不说话。后来我们就开始上神学课,我又问他:为什么耶稣基督说:你们要彼此相爱,要饶恕所受的气恼,他却不肯饶恕妈妈呢?这时他就跳起来叫道,这全是妈妈教我的,并且再一次把我推了出去,并且说,以后永远不许我再来看他。我说,我现在本来就不想来看他,说完我就走了,离开了他……第二天,外公就搬家了……”
“我说过,这雨很快就会过去的,这不过去了,都出太阳啦……瞧,万尼亚,”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把头转向窗户,说道。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看了看他,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蓦地,至今一直老实巴交而又战战兢兢的老太太,两眼射出了怒火。她默默地拉住内莉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你讲给我听,我的天使,”她说,“我要听你说下去。让那些狠心的人……”
她没把话说完就哭了。内莉疑惑地膘了我一眼,仿佛有点莫名其妙和害怕似的。老爷子看了看我,本想耸耸肩,但又立刻扭过了脸。
“接着说吧,内莉,”我说。
而且随手关上了门,挂上了门钩。但是当他推我的时候,我对他说,他不给钱,我就一直坐在楼梯上不走。因此我就坐在楼梯上!
“我三天都没去看外公,”内莉又开始道,“这几天,妈妈的病情恶化了。我们的钱也花完了,没有钱买药,而且没有东西吃,因为我们的二房东也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他们开始责备我们,说我们就靠他们养活了。因此第三天早晨,我起床后就开始穿衣服。妈妈问我上哪儿?我说去找外公要钱,她听后高兴极了,因为我把一切都对妈妈说了,他是怎样表我走的,我还对她说,我再也不去找外公了,虽然她哭,并且一再劝我去。我到那里后听说外公搬走了,于是我就到新公寓找他。我一走进他的新居,他就暴跳如雷,向我扑过来跺脚,于是我立刻告诉他,妈妈病得很重,买药要钱,要五十戈比,而我们连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外公向我大叫大嚷,把我推出去,推到楼梯上,而且随手关上了门,挂上了门钩。但是当他推我的时候,我对他说,他不给钱,我就一直坐在楼梯上不走。因此我就坐在楼梯上。过了不多一会儿,他开开门,看见我坐在那儿,他又把n关上了。后来,过了很长时间,他又开开门,又看见了我,然后又把门给关上了。后来他开了许多次门,看了我许多次。最后他带着阿佐尔卡出去了,锁上了门,走过我身边,出了院子,对我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一句话不说,仍旧坐在那里,一直坐到天黑。”
“我的小宝贝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要知道,在楼梯上冷呀!”
穿着皮袄又怎么样呢……我的小宝贝儿,你吃了多少苦啊!他怎么样呢,你那外公?”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焦急地问道。那么从此以后你再也没见到你外公啦。
“我穿着皮袄,”内莉回答。
“穿着皮袄又怎么样呢……我的小宝贝儿,你吃了多少苦啊!他怎么样呢,你那外公?”
内莉的小嘴哆嗦起来,但是她费了老大劲,硬是咬牙克制住了自己。
“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进屋时碰到我身上,就叫起来:谁?我告诉他,是我。他大概以为我早走了,不料看见我还在这儿,他感到很惊讶,便站在我面前,站了很长时间。蓦地,他用拐棍狠狠地敲了一下楼梯,拔腿便走,开开门,过了一分钟,给我拿来了一些铜币,都是五戈比的,哗啦一声扔到我身上,撒了一楼梯。他叫道;‘给你,我所有的钱都在这儿了,告诉你妈,我诅咒她’,他说完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而铜币在楼梯上滚了一地。我开始摸黑把它们捡起来,显然,外少知道他把钱扔了一地,我在黑暗中很难把它们全捡起来,因此便开开门,拿出一支蜡烛,于是,在烛光下,我们很快就把钱全捡起来了。外公也亲自动手帮我捡,并且告诉我,这里总共七十戈比,说罢就走了。我回到家后,把钱给了妈妈,并把一切都告诉了她。妈妈的病情又恶化了,我也病了一夜,第二天还浑身发烧,但是我想的只有一样,因为我在生外公的气,等妈妈一睡着,我就上街到外公家去,还没走到,我就站到桥头。这时,那家伙走了过去……”
“就是那个阿尔希波夫,”我说,“就是我曾经说过的那人,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也就是跟一个商人到布勒诺娃家,在那里挨了一顿揍的那家伙。当时内莉是第一次见到他……接着说吧,内莉。”
“我拦住他,向他要钱,要一个银卢布。他看了看我,问道:‘一个银卢布?’我说:‘对。’当时,他笑起来了,对我说道:‘跟我走吧。’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跟他走,这时突然来了个老头,戴着金边眼镜——他向我弯下身子,问我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多呢?我告诉她妈妈病了,就要这么多钱买药。他问我家住哪儿,他记了下来,便给了我一张票子,是一个银卢布。那家伙看到戴眼镜的老头后就走了,再没叫我跟他一块儿去。我走进一家小铺,把卢布兑成了铜币;而把其中的三十戈比用纸包了起来,放在一边,留给妈妈,剩下的七十戈比我也用纸包了,故意捏在手心里,去找外公。我一走到他的住处,就推开门,站在门口,两手一抡,把所有的钱都扔给了他,钱在地板上滚了一地。”
“‘给,把您的钱拿去!’我对他说,“因为您诅咒妈妈,妈妈不要您的钱,’我砰的一声带上了门,立刻逃走了。”
她两眼开始闪闪发光,她带着一种天真的挑战神态望了一眼老爷子。
“活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把内莉紧紧地接到身边,看也不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他这是活该;你那外公又坏又心狠……”
“嗯!”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含含糊糊地说道。
“说下去,以后怎么样,以后怎么样了呢?”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焦急地问道。
“我从此再不去看外公,外公也再不来找我了,”内莉回答。
“唉,就剩下你跟你妈,这日子怎么过呢?唉呀,你们也真可怜,真可怜!”
安德烈耶芙娜叫道,“要知道,在楼梯上冷呀!”他经常给妈妈看病,吩咐她吃药。内莉怯生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妈妈的病情更加恶化了,她已经很少下床,”内莉继续道,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们的钱已经一点没有了,于是我就跟大尉太太出去要饭。大尉太太挨门挨户地乞讨,也在街上拦住过往君子要钱,就靠这过日子。她告诉我,她不是乞丐,她有文书,文书上写明她的官衔,而且也写明她穷。她把这些文书拿给别人看,人家看了文书就给她钱。也就是她告诉我的,向大家乞讨并不可耻。因此我就跟她一起去要饭,人家就布施给我们,我们也就靠这过日子。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事,因为别的房客开始数落她,说她是臭要饭的,后来布勃诺娃就来找妈妈,她说,还不如让妈妈叫我上她那儿去哩,这样就不用要饭了。她过去就常来找妈妈,还给妈妈拿来钱;妈妈不要她的,布勃诺娃就说:您干吗不肯放下架子呀;她常常让下人送吃的东西来。可现在她又提到了我,妈妈就哭了,很害怕,布勒诺娃因为喝醉了酒,就开始骂她。她说,我本来就是个臭要饭的,所以才会跟大尉太太出去要饭,当晚她就把大尉太太捧出了公寓。妈妈听到这一切后就哭了,后来突然下了床,穿好衣服,拉着我的手要出去。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不让她去,但是她不听,于是我们就出去了。妈妈勉强能走路。每分钟都要在街上坐下来歇歇,我一直扶着她。妈妈老说要去找外公,让我带她去,这时候天早黑了。我们忽然走到一条大街;这里,在一幢大楼前,来来去去的停了不少马车,而且有许多人从屋里出来,窗户里到处是灯光,可以听见音乐。妈妈停了下来,抓住我的胳膊,对我说道:‘内莉,要做个穷人,要一辈子做个穷人,别去求他们,不管是谁来叫你去,也不管是谁来找你,都别会。你本来是可以到那儿去的,既有钱,又可以穿上漂亮衣服,但是我不愿意你这样。他们都是些坏蛋和狠心的人,你要听我的话:永远做个穷人,要干活,去乞讨,如果有人来领你走,你就说:我不愿意到您那里去了——这是妈妈生病的时候对我说的,我要一辈子听她的话,”内莉加了一句,激动得浑身发抖,小脸蛋涨得通红,“我要一辈子伺候人和干活,我上你们家来也是来干活和伺候你们的,我不愿意做你们的女儿……”
“得啦,得啦,我的宝贝儿,得啦!”老太太叫道,紧紧地搂着内莉。“你妈说这话的时候,她有病。”
“神经不正常,”老爷子不客气地说。
“就算神经不正常吧,那又怎么啦!”内莉猛地向他转过身去,接巷道,“就算她神经不正常吧,但是她这么叮嘱我,我就要一辈子这么做。她对我说完这话,甚至都晕过去了。”
有个大学生常常来找棺材匠;他经常给妈妈看病,吩咐她吃药。内莉的小嘴哆嗦起来,但是她费了老大劲,硬是咬牙克制住了自己。老爷子问,又走回来,坐到自己那把安乐椅上。她躺着。
“我的主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有病,在大街上,还是大冬天?……”
”内莉回答。我的天使,”她说,“我要听你说下去。让那些狠心的人……”难道我就没有别的鞋了吗?我立刻匆匆地告诉他,妈妈已经没一文钱了,房东仅仅因为可怜我们?
“有人想把我们抓进警察局,但是有位先生过来帮我们说了话,他问了我们的住址,给了我们十个卢布,就咐吩用自己的马车把妈妈送回我们家。从此以后,妈妈再也没有下过床,过了三星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