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16章

他似乎到此刻也还没能接受这个事实,一动不动地瞧了我许久:“我只知道你身份不寻常,没想到是这样,鬼神之说竟然是真的。”

我咧嘴一笑:“自然是真的,否则我这个阴阳师还怎么混。”说完又忍不住抱怨,“倒是你,不分青红皂白就那样误会我。也不想想看,我自己也是个没爹没娘、孑然一身的人,怎么可能故意用‘八字奇轻’的说法让你被人孤立。”

他轻轻挑眉:“在书语亭里我给过你机会解释,是你自己不说。”

我道:“你若没有亲眼见过鬼怪,我贸贸然那样说,你会相信么?”

他道:“我会相信。只要你说,我就会相信。”

我呸,要真的是这样,我不说你也不该误会我。我很想把这句话丢给他,无奈他墨黑的眸子和认真的眼神威力实在太大,我一不小心对上,脑子就乱了,只好干咳一声,偏头不再看他。

他再沉默了半晌,突然道:“我记得你在望月楼时,叫了我一句昀骞。”

其实平日在他背后我从来就没恭敬过,而且情急之下,谁会考虑这么多有的没的。他扬眉道:“先前你身上总有许多谜团,今日才算真正与你结交。以后,你可以叫我昀骞。”

他叫我梓笙,我叫他昀骞,二人交情似乎又好了一些。我第一反应是要回想一下苏瑾嫣对他的称呼,不过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只好作罢。

两日之后,王爷夫人将我点去做昀骞的贴身侍女,搬到东厢旁边的一间小屋里。

昀骞显然不能理解她的用意,意味深长地瞅了我许久。我笑得天真无邪:“此前我与她说了你八字奇轻,她为了不让云湘郡主出事,所以让我搬过来保护你。”

他眯着眼睛看我:“我怎么又开始觉得你故意在我身边打转。”

我再次竖起三只手指:“若是我看上赵昀骞,就叫我死于非命,永……”

话未说完,他默默地按下我的手:“……行了,我相信你。”

事实证明王爷夫人的这个决定十分有先见之明。我搬过去的第一夜,昀骞房中就出了事。一只食气鬼不知死活地在我眼皮底下进了他的房间。我已经宽了衣躺在床上,眼皮都懒得抬,一脚将踏雪踹出去。踏雪不情不愿地隐了身形,扎进昀骞的房间,片刻之后,里头传来食气鬼的惨叫。

于是从此我和踏雪说好,我主白天,它主夜晚,轮流去保护昀骞。踏雪一开始死活不肯,最后在我每日请它吃鱼干的诱惑下,勉勉强强地点了头。

昀骞平日没什么嗜好,也就练练书法,画画丹青,吟诗作对,比姑娘家绣花做女红还无趣。我歪着脑袋站在他身边,第三次不小心打出呵欠,他终于将笔搁下,眉峰扬了一扬:“很无聊?”

我重重点头:“你每日都做这些。昨日和前日一样,今日和昨日一样,明日肯定也和今日一样,就没想过出去玩一玩?”

他扬眉道:“我不习惯和纨绔子弟来往。”

这明显是世子脾性发作,不是不习惯,而是不屑。我道:“世上除了纨绔子弟,也还有很多其他的人,你总待在府中,当然结交不到。”

他继续提笔,将字写完:“即便出去了,有这靖南王府世子的身份,能结交的也只有一些王孙贵族,不是纨绔又是什么。”

说的也是,我点点头:“果然现下像我这么善解人意又不攀附权贵的人太少。”

他瞥我一眼,将宣纸放在窗边,拎起墙上的佩剑,过来拉我的手:“走,陪我去练剑。”

我立刻道:“我又不懂用剑,怎么陪你练。”

他不分由说地拉着我往门外走:“你平日杀妖不用剑么。”

我伸手扒住门口:“你何时见过我用剑,我一直都用符!”

他头也不回:“那你就好好地站在院子中间让我砍。”

我连忙甩开他的手:“喂赵昀骞,你忒狠了啊。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停住脚步,回头认真地瞧了我片刻道:“然后呢?”

我:“……”

真想一脚踹扁他。

长安多数鬼怪知道昀骞身边有个星君,不敢再逗留。只剩下一些不死心的,依旧潜伏在王府附近。王府的阴气和妖气都少了许多,今日总算见到了太阳。

王府的花花草草都有专门的丫鬟和家丁照料,各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品种,在花园中争奇斗艳。我跟着昀骞走到院子,一路眼花缭乱。

远远地听到有琴声,走近一些,才发现原来是偌然坐在一边抚琴。暖阳下,他白衣胜雪,手指纤长如兰,音律从他指下静静流淌出来。他的唇角微微弯起,阳光似乎在他身上悄然发亮,居然有些耀眼。

他轻轻抬头,正好与我对视,微笑温文尔雅,周遭一切瞬间化为白蒙蒙一片,退到他的身后,世间寂静无声。

赵云湘执着偌然的扇子,伴着琴音翩翩起舞。正好从旁边绕到我面前,隔在我和偌然中间,才让我回过神来。她跳得异常僵硬,偏生又陶醉其中,我不由得笑出来。

昀骞走到我身边,中肯道:“偌然贤弟的琴艺似乎不错。”

我不由得呵呵一笑:“还是去练剑吧,这个郡主我惹不起。”一个弹琴一个起舞这么和谐,若我去打扰,赵云湘必定不会放过我。

他淡淡瞧我一眼,没有说话。

过去二十年里我都没什么机会接触江湖人物。最近的一次,还是在荣福客栈看山贼和侍卫对决。所以我对剑术这个东西其实没什么概念,总觉得剑法就一个版本,全天下的人舞一套剑法都应该是一个模样。

此刻看了赵昀骞舞剑,我才明白什么叫井底之蛙,什么叫行云流水。他穿着宽大的黑色长袍,行动间有风灌入。明明应该很累赘,我却只觉得潇洒翩然。他舞的是哪一套剑法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世上一定不会再有人比他舞得更好看。因为他从容不迫的模样,与当日龇牙咧嘴的侍卫比起来,实在是赏心悦目到了极点。

眼前银光终于停止舞动,他小口喘气朝我走来。他俊美的脸一步一步靠近,汗珠顺脸颊边滑下,我瞧着瞧着,鬼使神差地伸手到怀中掏手帕。等我反应过来时,我拿着手帕的手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他正愣愣地瞧着我。

我猛然发现不对劲,欲将手缩回来,他却先一步将我的手握住,静静与我对视了片刻才将手帕拿走,淡淡地道了一句谢,然后提着剑离去。

我傻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心脏不知怎地,扑通扑通跳得十分厉害。

夜晚偌然隐了身形喝茶,一眼瞧见我,欢喜道:“小阴阳师你回来了。来,帮我揉一揉肩膀。”

我想起他和赵云湘一个弹琴一个舞剑,一掌拍过去:“揉什么揉,叫赵云湘帮你揉。你们不是很惬意么。”

他眼角一挑,笑道:“怎么,吃醋了?”

我淡定地坐下,抢过他的茶杯喝一口:“我鄙视你什么都不用做还喊累。”

偌然打开扇子缓缓地摇:“也不想想我入府为的是谁。”

我白他一眼,懒得理他。他手上的扇子似乎正是给赵云湘的那一把,我扑上前夺过来,边把玩边道:“喂,扇子不是在赵云湘那里么,怎么又拿回来了?”

烛光下,他轻轻打了一个呵欠,有些疲倦道:“我想你也没有勇气去找她要回来,我拿了一把鎏金的和她换了,这把给你。”

他倒是了解我。我撇撇嘴:“给她鎏金的给我一把纸的,你真偏心。”

“哦,你若是想要鎏金的也可以。不过没有灵力,你要也没用。”

展开扇子,扇面画着普通的水墨画,题着几句酸溜溜的诗,落款却是“安若恒”。

我扬一扬扇子:“安若恒是谁?”

他淡淡看一眼:“唔,上一辈子的凡名。”

我诧异:“你做过凡人?”

“嗯,历情劫。”他语气有些唏嘘,“可惜我满了弱冠没多久,就被情敌给杀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你这回下凡真要活久一些。”晃一晃扇子,“那时叫安若恒?倒是比偌然好听。”

“是么。”他轻轻一笑,“可惜那时的她不这么认为。”

我正要继续问下去,外头突然传来踏雪中气十足的一句“站住”。我的手一抖,立刻冲出去。一道黄色的影子从我面前蹿过,消失在摇晃的树影之中。踏雪边追边喊:“梓笙,用符截住它的去路!它在后厨那里偷吃鸡!!”

我的心一沉,连忙运起轻功追出去。

那道影子贴着墙根跑得像支箭,蹿上旁边一棵大树。眼看着它就要从树冠处溜出王府,我将手里握着的扇子丢出去,正好敲中它的脖颈。一声惨叫,它从树上摔下来。

居然--是一只黄鼬。

踏雪毫不犹豫扑上前与它打架,你一口我一口,异常凶狠。为免惊动王府上下,我摸出一张符纸。黄鼬抬头瞧我一眼,转尾巴放出臭气,趁我们掩鼻之时溜上大树,蹿出王府逃之夭夭。

须知黄鼬的臭气一向是看家本领,比堆了三年的后街垃圾还臭。踏雪离它最近,结结实实地受了那一下,立刻发狂地到处乱跑,翻过身子四条腿胡乱晃动惨叫。

我一个不小心笑出来,它立刻顺着我的身子爬到我肩上,毫不犹豫地在我脸上拍了一爪:“小爷在帮你!你还笑得出来!”

我拼命抑制住笑意:“实、实在是太过……”它菜刀般的眼睛往我一斜,我连忙将“太过可笑”吞回肚子,改口道,“实在是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