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来的是个二十五六的年轻妇人,穿着打扮明显不像下人,身后还跟了个小丫鬟。这妇人生的很美貌,只是眉间有些许愁容,清瑜只觉得她很面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清瑜打量她的时候,她身后的小丫鬟已经给清瑜行礼:“瑜姑娘好,这是我们朱姨娘,顺路过来想见见姑娘。”难怪面善,宋渊长的十分像她。清瑜头一次见到父亲的妾,一时不晓得该不该行礼,后退一步道:“原来是朱姨娘,还请廊下坐。”
朱姨娘的手不自觉地握紧袖子,这是她一紧张时候就爱做的动作,今日来见清瑜,对历来循规蹈矩不敢违抗林氏命令的她来说,算得上是鼓足勇气。可是见了清瑜,见到这个在下人们传说里不在乎林氏,甚至敢于和宋桐顶嘴的人,朱姨娘竟不敢开口说话,虽然面前少女身量不高,穿着素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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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瑜挑眉瞧她:“姨娘有话就请说,此时天色已晚,我这边没有蜡烛,还有早早睡觉。”朱姨娘总算把握住袖子的手放开,瞧一眼小丫鬟,小丫鬟忙走到院门口。
朱姨娘一咬牙就跪在清瑜面前,这吓了清瑜一跳,她几乎是跳到面前要拉朱姨娘:“姨娘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就说话,别动不动就跪。”朱姨娘怎么也不肯起来:“姑娘我知道您对二郎君好,可是我们母子还要靠县君过日子,您教给二郎君的那些话,虽句句都是好话,可是这些话不该是二郎君这样的人能听的,还请姑娘以后不要和二郎君说这些,还有……”
朱姨娘抬头瞧一眼清瑜的脸色,不敢说出后面那句,清瑜已经冷冷开口:“以后二弟来我这里,我也不用见他,是吗?”朱姨娘本来已经到了眼边的泪被清瑜这话一吓又吓回去了。清瑜放开手,瞧着朱姨娘,突然冷笑道:“姨娘这话好生可笑,你一直教导二弟要各种忍让,等他长大又盼着他能顶天立地,这样教导出来的孩子怎能顶天立地?难道姨娘以为,今日连奶妈妈吃了自己的饭食都不敢出声的孩子,明儿长大了,又怎能护住姨娘?”
朱姨娘的唇抖了起来,身为母亲,自然希望孩子能够顶天立地成就一番事业,况且宋渊也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可是自己的身份,朱姨娘的声音有些凄惶起来,那泪也落了下来:“瑜姑娘您的话说的自然是对的,可是是我不好,我不过是老爷的妾室,二郎君托生在我肚子里,是他前世做了孽,既是庶子,就该安分守己晓得自己的本分。”
说着朱姨娘的泪就跟雨点一样落到地上,清瑜冷笑一声:“是,二弟是你生的,不是县君生的,但你别忘了,二弟也是爹的孩子,在这家里也有自己的身份,姨娘你一味要他忍让,只让他记得他是你生的,却忘了他自己还是爹的孩子,和清露宋昂他们一样是爹的孩子,敬重县君是因了县君是他的嫡母,敬重清露他们是因了那是兄长和姊姊,那为什么连下人们的不公都要受着?”
朱姨娘被清瑜问的无话可答,唇抖了数次,想要再申明自己不过是个妾,所生的儿子就该低头做人,可是清瑜已经说了宋渊也是宋桐的儿子,在这家里也有自己的地位。朱姨娘想了半日想不出来自己该怎么回答,颓然地坐到地上。
清瑜瞧着她,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怕二弟和我多亲近了就会被县君嫌弃,以后的日子难过,可我不觉得二弟现在的日子就过的十分之好。”这话说到朱姨娘的心里,她用手紧紧捂住胸口,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宋渊身边的人难免会因了宋渊的庶出身份欺负他的,朱姨娘瞧见了就算想惩治手里又没有权利,反而还要给些小东西托她们照顾好宋渊。可是这样,收效往往甚微。
朱姨娘喃喃地道:“就算去争又怎么样呢?庶出就是庶出,比不得县君生的,这天下的规矩,也没有一个庶出压过嫡出的。”清瑜白她一眼:“谁让你争?难道我还不晓得你只是父亲的妾,我只让你告诉二弟,他也是这家里主人,做主人就要有主人的样子,成日家畏畏缩缩怕这怕那算什么男人?”
朱姨娘想站起来,可是身上没有力气,不畏畏缩缩不忍让?朱姨娘心里浑浑噩噩勉强爬了起来,也没有和清瑜再说什么就走了。走到院门口小丫鬟忙过来扶她,清瑜瞧着她们的背影,嫡庶之别,天下又有几个嫡母能做到视庶出子女如亲生子女一样?或许娘当初不告诉自己真相,怕的就是被当成这家里的庶出女儿,被下人们各种看不起?
娘,我想你了,清瑜觉得有冷风吹来,方才面对朱姨娘的豪气已经消失,只是用手抱住肩膀蹲下去,想象着当初娘就是这样抱着自己安慰自己。有泪从清瑜的眼角滑落,这样的脆弱只有背着人请瑜才敢表现。
有人的手放上清瑜的肩,清瑜立即起身,起身时候脸上的脆弱神色已经褪去,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茜草,她身上还背了个大包袱。清瑜的眉皱起:“怎么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吗?”茜草把手收回来:“姑娘,并不是有什么东西没拿,是县君说,您这里没人服侍不像样,吩咐让奴婢依旧回来服侍。”
清瑜瞧着茜草,突然笑了起来:“原来你也被发配了,只是服侍我是要吃苦的。”茜草猛然摇头:“奴婢不怕吃苦,再说服侍姑娘就是赏钱少了些,姑娘也不打不骂的,性子又好。”清瑜的眉挑起:“也,我怎么有这么多的好处,原来我都不知道。”
茜草看着清瑜的笑,心里变的十分踏实,接着茜草就把背上的大包袱放下来:“姑娘,这些都是奴婢的东西,您挑着瞧瞧,有什么合用的就摆出来,只要不嫌奴婢的东西不好就成。”
茜草说着就把包袱打开,一样样地往外面拿:“瞧,这个簪子是那次去服侍的时候老夫人赏的,还有这块衣料,冬日快到了,姑娘总不能再穿夹的了,等到出去买两斤棉花做件棉袄穿。”
茜草还在那兴致勃勃地说东道西,手已经被清瑜握住,茜草抬头,清瑜认真地说:“茜草,谢谢你。”茜草被清瑜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谢什么谢?奴婢服侍姑娘是应当应份的,况且来服侍姑娘,县君还让把奴婢的月例银子升到每个月一两呢。”
清瑜把手放开,自从离开家乡进了这所宅子,这是少有的对自己表现善意的人,她原先来自己身边的目的是什么,清瑜已经不再去想,自己现在已经没有让林氏可图的东西。在林氏瞧来,自己已经被父亲所厌倦,那么林氏所能做的就是等待自己孝期满后把自己快速嫁出,如同从没有过自己这个人一样。
清瑜仰头看天,天空清澈的蓝已经慢慢染上黑色,父亲,从此之后我们所有的联系不过是那一年二十两银子罢了。
冬去春来又是一春,清瑜看了会儿书,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决定在院里走走再开始做针线,今年的雪有些大,茜草和清瑜两人扫雪也来不及扫,索性就让雪在那里堆着。清瑜在雪上走了几步,觉得踩在雪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十分好听,干脆一步步在这雪里踩起来,直到所有的地方都被自己的脚印填满这才停止。
茜草从外面走进来,瞧见清瑜这样忙道:“姑娘您就消停会儿吧,前几日还差点着了风寒,这会儿又跑出来外面着风,真要着了风寒,到时候奴婢可出不了门请不了太医。”
茜草嘴里唠叨着就跑进屋里拿出件斗篷来给清瑜披上,清瑜乖乖地让她给自己系上斗篷:“我身子没那么娇弱了,以前和娘在家里的时候还是下过田的。”茜草看着清瑜已经穿着好了才道:“可是姑娘您现在早已经不下田了。”
清瑜闭嘴,看着雪道:“等一开春雪就化了,到那时你去寻些菜种来,我们在墙角种些菜,省得还要去外面买菜吃,京城的菜又贵,一把小葱都要三文钱,鸡蛋竟要五文钱一个,在家乡的时候,这些东西哪里要钱了。”
茜草瞧着墙角,那里原本是种了一片竹子,清瑜去年就把竹子旁边的草给除了,地挖的松松的,说等着好种菜,若不是想着开春时候能有竹笋吃,只怕清瑜还会把竹子也给平了,好多出些地种菜呢。
茜草的眼又转向清瑜的脸,清瑜虽然长高了些,但身上还是没有多少肉,和清露比起来,简直就不像姐妹。
清瑜的眉一挑:“你又叹什么气?我说过,我爹的银子我花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是这所宅子也好,很多下人也罢,那是别人的东西,我没有因为想要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就要去认别人做娘。”
茜草和清瑜待的日子久,对她说话也有些不客气:“我没为你叹气,只是方才路过园子的时候,有个婆子让我去帮忙扫雪,说后儿是大姑娘的生辰,大姑娘约了京里一些姑娘来家里赏梅,还是张妈妈来说不需我去。”
琐事
清露的生辰是正月十六,虽然小孩子家不好过生辰,但年刚过完林氏就和清露商量以赏梅的名义请一些平日来往的熟的姑娘到家里做客,也算为清露庆祝生辰。
清露自然欢喜应了,头天又是上元,家里还要摆酒赏灯,除此还要把清露请客地方收拾出来,真是个个都忙得头晕,瞧见茜草在那清闲路过自然有人看不顺眼想让她去帮忙的。
清瑜听茜草说出缘由,往她脸上瞧了一眼:“哎,你没当时就骂到她脸上?”茜草皱一下鼻子:“我正准备骂的时候,张妈妈就急忙过来,说这里的人手足够,无需我去帮忙我才走的。只是走后还听见那婆子愤愤不平骂了我一句,我也没理她,横竖她再骂也骂不掉我身上的肉。”
清瑜笑出声,茜草顺势拉着她往屋里走:“姑娘你在外面也这么长时间了,还是进去吧,那些种子等我出门买菜时候去问卖菜的人寻,到时不光是菜种,还能寻到些菜秧,我还和那个卖鸡蛋的说了,开春母鸡一抱了小鸡就卖我几只,这样我们也不用出去买鸡蛋了。”
茜草算的井井有条,清瑜噗嗤一声笑出来:“瞧瞧,现在一副管家婆的样子,等以后嫁出去一定是个好当家人。”茜草脸一红:“姑娘又取笑我。”
说着掀起帘子让清瑜先进去,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这几个月也添了几样东西,不再像刚开始那么空荡荡的,当然这些东西都是平日省下钱再由茜草出去买回来的。银子不多,有些东西还有些旧,拿回来后清瑜和茜草除了擦洗干净之外,心灵手巧的茜草又用碎布头拼成椅袱之类放在上面,倒显得格外好看些。
茜草看着清瑜又拿起书在那里看,笑着道:“姑娘您怎么这么喜欢看书,比有才女之名的表姑娘好像还爱看书。”清瑜翻开一页,头微微侧了侧:“我娘活着的时候,常常后悔自己原来不识字,认不得书上的东西,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怎么还口。后来我渐渐长大,我娘就跟我一起学识字,说知道了书上的道理被人欺负了也晓得怎么还回去。”
一提起楚氏,清瑜就会变得有些沉默,茜草已经习惯,把叠好的衣衫放进箱子里面,拿过针线簸箩来,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和清瑜说着闲话,日子过得和每一天那样平常。
上元节在京城是极热闹的,皇宫门口都扎了鳌山,当朝天子会在入夜里登临宫门,显示与民同乐。而从皇家的鳌山开始,一直到十二座城门为止,一路都是各式花灯。
这日全城百姓,无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出门观赏花灯,那时街上只见人来人往,处处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女子身上的环佩声,数种声音夹在一起再加入眼可见的件件新衣,各样明艳首饰。合着天上月亮、街边花灯,此城顿时成了不夜城,端的是繁华无比。
清瑜在家乡时候,在上元节时也曾被楚氏带去县城看灯,那时就觉得灯会各种热闹,赞叹不已。每当这时总有人笑着说,京城的灯会才是最热闹的,每家府邸门前都有鳌山,甚至有些不止一座,不像这县城里面,除了县衙门口有座小鳌山外,别的人家能扎得起大花灯已算富裕,更别提扎鳌山了。
当时的清瑜十分向往京城的灯会,可是现在虽身在京城,对这等繁华也只有向往而不能亲眼出去瞧瞧了。一来有孝在身,二来林氏也不让清瑜出门。
坐在房门口瞧着不时在天空爆开的烟花,想象着那样的繁华,清瑜面上露出笑容,这笑容落在茜草眼里,茜草心里又为清瑜打个不平。现在这种日子,换了茜草知道的任何一个别人家姑娘,只怕都要哭诉过不下去,可是清瑜是真的不在乎,那些能让无数人折腰的繁华富丽,对她来讲,似乎半点吸引力都没有。
这宅里也摆了花灯,在门口扎了小鳌山,这个时候想来席上正热闹吧?茜草用手托着腮在想,年前三皇子已经被立为太子,原本是他伴读的宋昂就此成为太子的伴读。太子既是未来皇帝,能够成为他的伴读,宋昂可谓前途无量,宋桐也十分高兴儿子,专门送了儿子两本自己亲自抄录的书,勉励他一定要好好用功读书,将来才能辅佐帝王。
听说今年的宴席也要比往年更丰盛些,“姊姊,姊姊。”有孩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茜草往院门口望去,看见宋渊的脑袋探了进来,茜草急忙走上去把他拉进来:“二郎君,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跑来了,还人都没带一个,跌了摔了可怎么办?”
清瑜笑了:“他每次来都是偷偷跑来的,你每次都问同样的话,难道不嫌烦?”茜草吐吐舌头,宋渊已站直身子给清瑜行礼:“今儿是上元节,做弟弟的愿姊姊”清瑜不等他说完话就把他拉起来:“还正经八百地给我贺节呢,都知道我不爱听那些虚话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倒是你,怎么逃席了?”
宋渊坐到她旁边,嘻嘻笑了:“席上有好多人呢,爹不会发现我不见了,况且这几日长兄风头很盛,每日都要作诗,我作诗又不大好,还不如借口过来寻姊姊呢,不然姊姊这里只有你和茜草两个人,太冷清了。”
清瑜瞧着宋渊帽上为了应节庆簪的梅花,点一下他脑袋:“怎么这么会说话,原先我都没发现呢?”宋渊又是呵呵一笑:“这是姊姊教的好。”说着宋渊从袖子里掏出个枝梅花来:“这是我特意去花园里摘的,姊姊快养起来,为摘这枝梅花,还要躲开那些看守梅花的婆子们,明日清露姊姊生辰,又请了人来赏梅,婆子们害怕梅花有些损坏,在那眼都不眨地连夜看守呢。”
清瑜接过梅花,把它插到茜草递过来的花瓶里才点一下宋渊的鼻子:“你献宝样的说了半天,是不是肚子饿了?今儿只有我们吃剩的元宵。”宋渊摸一下肚子:“在席上只吃了两口,元宵就元宵吧,好姊姊,快端给我来吧。”
茜草已经去灶前把元宵端了过来,一碗放了四个,宋渊用勺舀了一个就放进嘴里,咬了一口就说好烫,清瑜拍一下他的脑袋:“你慢着些吃,这样给你的嬷嬷看见,又该说你没规矩了。”
宋渊只笑了笑就又舀起个元宵往嘴里放,这次还记得吹了吹才往嘴里放,茜草又端来一样东西:“二郎君,不够的话这里还有鸡蛋饼呢,也是姑娘做的。”宋渊只顾着吃元宵,哪里还顾得上说话,清瑜拍一下他的后背,在这个宅子里,好在还有茜草,还有这个不时偷偷跑来的弟弟,这日子过的还不算寂寞。
上元灯会一过,就是清露的生辰,这日宋宅门口来了数辆香车,都是和宋家有来往的各家小姐持贴来赴赏梅的约,当然她们也知道今儿是清露的生辰,自然都带了礼物。
清瑜的住所是在去花园的必经之地,能听到不时有少女笑声传来,这样的笑声并没打扰清瑜,今日太阳好,她是坐在院里边晒太阳边看书,偶尔也抬眼看一下天空。
少女们的欢笑声渐渐远去,茜草拿着扫把把院里的雪再往竹林下面扫去,不然等到天暖雪化,这地上就没办法下脚了。突然有什么东西越过高墙,掉到茜草脚边,叮当一声,像是什么首饰。
茜草好奇地捡起来瞧瞧,见是一根簪子,做工精细不像是普通人戴的,这是谁把簪子丢到这院墙里来?难道是?茜草顿时想到各种栽赃的可能,正准备去和清瑜商量时候院门口已经响起少女清脆的声音:“请问里面有人吗?我家姑娘和人玩闹时候,不小心把簪子丢了进来,我想进来寻下簪子。”
茜草这才松了口气,放下扫把往院门口走去,院门开处是个圆脸大眼的丫鬟,瞧着眼生的紧,定不是这家里的人。丫鬟看见茜草的打扮,一眼就看出这也是个丫鬟,笑眯眯地道:“这位姊姊好,我是徐府的丫鬟,陪我家姑娘过来赏梅,谁知我家姑娘和周姑娘玩闹,不小心把簪子丢进院里,还请姊姊行个方便,让我进去寻下簪子。”
茜草问过簪子是什么样子的,这才把簪子递了过去,小丫鬟已经看见院里的清瑜,面上带了好奇道:“那位姊姊想来是这院里的管事,还要去道声歉,说冒昧了。”茜草已经为清瑜解释:“那是我家姑娘。”
小丫鬟眼珠一转:“既是你家姑娘,那更要去道歉。”说着小丫鬟就想进去,茜草还欲拦她,已经有温和的声音响起:“悦儿,你寻到簪子没有?”茜草看着说话的女子,穿着清雅、面容端庄,看来就是那位徐姑娘了,茜草忙行一礼:“徐姑娘好,簪子已经还了贵仆。”
徐姑娘哦了一声,悦儿已经道:“姑娘,这院里住的是这位姊姊的主人,奴婢想着,该去和她道声歉才是。”悦儿眼里闪着的光茜草怎能看不出来,刚要再次回绝时候清瑜已经开口:“道歉就不必了,不过举手之劳。”
平静
不知什么时候清瑜已经走到茜草身后,看着徐姑娘主仆,开口为茜草解围。徐姑娘不由打量一下清瑜,先行礼下去:“这位妹妹好,方才我和周家姊姊玩闹时候,不小心把簪子扔了过来,惊扰了妹妹,妹妹勿怪。”
她客气,清瑜也不生硬,回了一礼道:“不过是点小事,姊姊今日既是来赏梅的,花园往那边走,姊姊请便。”说完清瑜就示意茜草关门,看清瑜要关上门,徐姑娘迟疑一下才道:“今日相逢也算有缘,妹妹何不随我一起去赏梅呢?”
清瑜唇边有嘲讽的笑闪过,很快就道:“多谢姊姊好意,母服未除,不敢与人酬答。”说着清瑜又行一礼,不等徐姑娘回礼就关上了门。这次徐姑娘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瞧着清瑜的院门关上。
悦儿这才叹出一声:“这姑娘,好生奇怪,或者她不知道姑娘您的身份。”徐姑娘低头一笑:“我倒觉得,这姑娘是不在乎别人的身份。”是吗?悦儿的头一歪,还想再问就看见徐姑娘往前面走了,悦儿急忙追上,主仆二人刚走出数步拐角处就跳出两个人来,徐姑娘后退一步用手抚着胸道:“周妹妹,你怎么这么调皮?”
周姑娘亲热地上前挽住徐姑娘的手:“姊姊,人家这不是在这里等你一起回去吗?不然我们两个同时出来,只有我一个人回去,她们肯定觉得奇怪又要问东问西了。哎,姊姊,那个姑娘是什么样的?有没有宋妹妹那么美丽端庄?”
徐姑娘用手抚一下额头,伸手掐她脸一下:“你既然这么好奇,怎么不自己去,非得推我过去,明明簪子是你扔进去的,而且还躲到这里?”徐姑娘说话温和,这样的话反倒带了些软糯感,周姑娘一点也不在意,笑嘻嘻道:“姊姊你比我长的美,为人又端庄,你去旁人才不会怀疑,况且若是人十分多了,她定会起疑心,所以我才等在这里。”
徐姑娘又掐她脸一下:“就会卖乖。”周姑娘摇着徐姑娘的手:“姊姊,你快说,她长的什么样子,品性如何,是不是也像有些人一样不爱搭理人?”徐姑娘轻拍她手一下才道:“长的没有宋妹妹那么美,为人很礼貌,只是感觉有些冷清。”
说着徐姑娘微微顿住,原本还以为会见到一个哀怨的女子,毕竟从原配之女成为不如庶出的外室之女,很多这样出身的人在知道真相后都会变得有几分哀怨。可听她说话并没有半点哀怨,在自己开口请她同去赏梅时也没有那种急于巴结之感,这样一个女子,竟似从来都没见过。
周姑娘还在等徐姑娘往下讲,见徐姑娘不发一言,又摇着她的手:“姊姊姊姊,她是怎样冷清的?”徐姑娘停下脚步,手指竖在唇中示意周姑娘噤声,周姑娘这才意识到两人又来到赏梅的地方,吐一下舌头。
外头服侍的丫鬟看见她们一行人过来忙打起帘子,屋里有十来位少女,一色都是衣饰鲜明端庄优雅,有在窗口看梅花的,也有坐在那说悄悄话的。清露和几个少女坐在那说话,周徐二人携手进去,清露旁边有姑娘站起招呼她们:“徐姊姊周妹妹,方才进来刚想打招呼就见你们二位出去了,也不知道是看到什么好的,也要带带我。”
说话的是张侍郎家的千金,徐姑娘笑着拉住她的手:“张妹妹好久不见了,方才是周妹妹拉我更衣去了,你们说些什么呢这么热闹?”
清露已经站起请徐周两位坐下,笑着道:“今儿还亏的张姊姊帮我招呼,方才我们不过是在说秦家姊姊的事,刘姊姊说不如等到清明时候,我们约齐了去祭拜秦家姊姊。”刘姑娘是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今年已经十六,虽定了亲还没出嫁,皱眉道:“也是世事难料,两月前还去恭喜秦妹妹呢,谁知上个月她就暴病没了,我们也相好一场,总要去她坟前祭拜尽尽心。”
徐姑娘轻叹一声,张姑娘已经开口:“你们还不知道吧?秦姊姊这一没了,听说她那位未婚夫还要在京中各家女儿里面重新挑一个做妻子,可是先不说要嫁到凉州。听说那位陈将军,姬妾成群不说,年纪也已很大,那日她们还在议论,只怕秦姊姊是想到自己要嫁给那么一个人,才忧思入肠没有了。”
这话让众少女都沉默,开口打破沉默的还是周姑娘,她有些奇怪地说:“可是秦姊姊定亲也已三四年了,又不是刚定亲。”这事刘姑娘知道的最清楚:“秦妹妹定亲时候才十二岁,说好了及笄后再嫁过去。这几年不过是在家待嫁而已,谁知道秦妹妹上次听说了些她丈夫的事,回去后就闷闷不乐,等我们再听说,秦妹妹就已经没了。”
这话让周姑娘吸了口冷气,但她还是有些懵懂地道:“姬妾成群又怎么了?谁家的爹爹兄长没有几个妾的?就为这个也太不值了。”张姑娘摸一下周姑娘的头:“周妹妹你不懂,听说那位陈将军的姬妾里,不但有管家数年的宠妾,还有几个胡女,这样的……”
徐姑娘轻咳一声:“刘姊姊说的对,等清明到了,我们约齐了去秦姊姊坟上祭拜,今儿既是来赏梅,又是宋妹妹的芳辰,我们先贺寿星一杯,再各自做首诗奉上如何?”听到这个周姑娘就连连摆手:“徐姊姊你又取笑我,明知道我不喜作诗的,你还要作诗。”
说着周姑娘就看向清露:“好妹妹,你饶了我吧。”清露笑着不语,张姑娘手里已经端了一杯酒把周姑娘扯过来:“来,你既不作诗,就先罚酒三杯吧。”周姑娘连连讨饶,张姑娘哪里肯依,别的姑娘又在那里起哄,屋内顿时热闹起来。
这样的热闹传不进清瑜所住的屋子,清瑜还是坐在那里看书,茜草好奇问道:“姑娘,您不觉得那位姑娘来的古怪吗?”清瑜翻过一页,笑着道:“觉得啊,她们也不过是好奇,瞧就瞧了呗,都是姑娘家,怕的什么?”
茜草把针线咬断,歪着头道:“但姑娘您为何不接受邀请呢?去席上也能臊大姑娘一鼻子灰。”清瑜把手里的书放下,含笑道:“没用的,况且我也不像和她表现的像一对好姊妹。”茜草嗯了一声又道:“可是我怎么觉得,虽然县君可能有不好,但是大姑娘没有错啊,您对二郎君那么好,为何对大姑娘就不理睬呢?”
这个问题,清瑜无法回答茜草,清露或许是无辜的,但她和她母亲的存在,是摧毁自己娘全部生活的原因,知道了这些,清瑜没有办法像对普通异母妹妹一样对待清露,所有的,不过是敬而远之,顶好就是终身不见,好过在众人面前和她像一对并肩而立的姐妹。
得不到清瑜的回答,茜草也只有在内心里想,但想来想去想不到答案,或者是别人说的缘分吧,姑娘和大姑娘没有姊妹之缘,但和二郎君有姊弟之缘。
日子就像风一样过,开春时候茜草果真买回了菜种菜秧,主仆两人齐动手,洒下白菜籽,种下萝卜秧,又在墙角种了豆角。等到茜草抱回来四只小鸡,这院子里又多了几分生气,不像平日那样安静。
种菜养鸡,看书做针线,这样的日子常让清瑜产生错觉,好像又回到当日和娘在乡下相依为命的日子,只是现在身边陪着的不是娘而是茜草。
转眼清瑜进京就快三年了,算着时日,她的孝在这年三月就要满了,而她也在去年满了十五岁,但和清露满十五岁时举行了盛大的及笄礼不一样,清瑜的十五岁过的很平静,只有茜草和宋渊两人陪着她,多煮了两个鸡蛋就当满过这个在京城各家十分重视的日子。
清瑜把切好的菜拌上糠放在地上,母鸡带着小鸡飞也似地扑了过来,那年抱来的四个小鸡死掉了一只,剩下一公两母,母鸡今年开春就抱了蛋,瞧着面前叽叽喳喳的小鸡群,清瑜蹲下看着,也不知道这些小鸡仔能活多少只?活的多了是不是能拿到市场上去卖?
院门被人推开,一个丫鬟走了进来,这倒十分稀罕,这两年是由茜草去领每年的银子的,这道院门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别的下人踏进了。丫鬟一走进来就看见靠墙种了一溜菜,豆角都已开花,还有母鸡带着小鸡在吃食,心里还在想,果真和传说中一样,这姑娘竟在这样院里种菜养鸡,亏的县君容下她,刚在想就有只大公鸡迎面扑来,吓得丫鬟差点跌到地上。
清瑜喝住大公鸡,走到丫鬟面前:“你有事吗?”丫鬟虽没见过清瑜,但着了孝服又是这样问,忙行礼道:“奴婢见过姑娘,是外面书房的小厮来传话,说老爷要见姑娘,还请姑娘换了衣服随奴婢出去见老爷。”
婚事
清瑜的眉皱起,把手里剩下的鸡食交给走出屋子的茜草,对那个丫鬟微一点头:“他要见我?”丫鬟见清瑜不悲不喜,心里倒十分奇怪,又听到清瑜这样回答,奇怪更加上几分,但还是谨守规矩答道:“是,老爷的确要见姑娘,还请姑娘换了衣服出去。”
清瑜走到菜地旁边,那里放着一只水桶,清瑜用瓢打了瓢水仔细洗了洗手,接着把乱发抿上去就对丫鬟道:“走吧。”丫鬟的眼睛顿时瞪大:“姑娘,您不需要去换衣衫吗?”
清瑜低头瞧着自己的衣衫,这件衣衫既没补丁也很干净,腰间的素色带子也扎的很规矩,脚上的鞋有些灰尘,可每日要在菜地忙碌,有些灰尘也属平常。清瑜瞧丫鬟一眼:“难道我哪里打扮的不对吗?”
丫鬟几乎是张口结舌了:“可,可这穿的……”不等丫鬟说完清瑜已经越过她自顾自往外走去,丫鬟这下是真的不知所措了,听说这位姑娘为人古怪,现在瞧来不是古怪就可以形容的,而是非常古怪。
丫鬟站在那里,茜草已把鸡全都喂完,走到丫鬟面前提醒:“这位妹妹,姑娘都已走出去了,你还不跟上去?”丫鬟哦了一声走出去,想一想又问茜草:“难道你不觉得姑娘穿这么一身去见老爷不对吗?”
茜草反瞧着她:“姑娘这样有什么不对了,倒是你,不跟着姑娘出去站在这里是不对的。”丫鬟摇头,果然不光是主人不对劲,连仆人都很古怪,但茜草说的也有道理,丫鬟转身追了出去。茜草把手上残存的鸡食拍掉,瞧着外面皱眉,到底老爷寻姑娘是做什么呢?这两年多来,老爷对姑娘称得上不闻不问了,现在寻姑娘,难道是看姑娘孝期将满,给姑娘寻了亲事?
清瑜一路来到宋桐的书房,这书房和两年多前清瑜来的时候没有半点改变,门口依旧有小厮侍立,瞧见清瑜来了就打起帘子。清瑜丝毫没有迟疑地走进去,宋桐还是坐在书桌后面,几年不见,他风采依旧。
清瑜照样行礼下去,宋桐叫她起来后,两人之间有些许的沉默,面前这个男子是自己的父亲,本该是这个世上第一个保护自己的人,可是他保护过自己吗?清瑜皱眉想着,这些年,从这个男子身上,除了那一年二十两银子,旁的好像从没得到。
宋桐也觉得这种沉默很诡异,方才清瑜没进来前,他已想了很多父女相见时的情形,或者有清瑜的痛哭,可能有痛骂,但从没想过清瑜会这样平静,她看向自己的眼不像是看父亲,而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宋桐不由咳嗽一声才开口道:“瑜儿,两年多没见,你长大了好些,也更像,”说着宋桐瞧着女儿的脸,卡在喉咙里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更像你娘。”
清瑜的眼皮微微抬起,此时自己的娘在这里被提起,那种消失已久的难受感又出现了,清瑜长长地喘了口气,把那种难受感呼出去才瞧向宋桐:“是吗?我一直以为,你已经忘了我娘长什么样子。”
宋桐的笑容里有几分尴尬,若换了宋昂他们,是断不敢在宋桐面前说这样的话,手下意识地抹着桌子的边,心里斟酌了会儿宋桐才道:“瑜儿,我和你娘怎么说也是年少夫妻,她的事我都记得。”
清瑜嘲讽一笑,记得又怎样,记得也不耽误他另娶新人,更不耽误他为了掩盖曾娶过自己娘的事实,要自己以外室之女的身份进到这所宅子。
所有的抱怨都已到了嘴边,清瑜咬住唇,手已经紧握住椅子把手,努力让声音变的平静:“你叫我来,不是想起我娘了吧?”宋桐脸上的尴尬之色再次浮现,瞧一眼清瑜身上的孝服:“我记得你娘是三月十九没的,下个月十九就是她满三年的日子,到时你孝也满了。”
清瑜的眉拧住,冷笑道:“孝满了,我也该嫁了,横竖在这京里我也是举目无亲,你想把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不管对方是聋是瘸,是老头是少年,是贫是富,都悉听尊便,我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宋桐又叹气了:“瑜儿,你怎能这样说父亲,我再如何也是你的父亲,是会为你考虑的,你的婚事是大事,我自要好好筹划一番,怎会让你顺便嫁出?”是吗?清瑜不相信地看着宋桐,宋桐不管清瑜的眼神继续说道:“只是我挑来挑去,这京城里没有几个能入得了眼的男子,前两日陛下下诏,要在京城各家妙选淑女,为太子充实□。”
太子?清瑜的眉皱起:“太子不是半年前才迎娶王侍中长女为太子妃吗?怎么此时又要妙选淑女?”宋桐笑了一笑,这样的话该是做母亲的对女儿讲的,而不是自己这个父亲在这里告诉她,但该说还是要说下去:“平民之家尚有姬妾成群的,天子后宫三宫六院也很平常,太子乃储君,储君除太子妃外多几个别的女子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清瑜垂下眼,她是聪明姑娘,又听到宋桐这番话已经得了结论:“你是想让我参与这次选择,能入得东宫吗?但论容貌名声,父亲,这宅子里的大姑娘才最合适。”既然清瑜把话说出,宋桐也不再绕圈子:“清露从小受不得束缚,入宫并不是好选择,而且,”
宋桐瞧着清瑜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这次选择的最少都是孺子,孺子为五品内命妇,日后太子登基最少也是三品婕妤,三品婕妤之母,可以封四品诰命。瑜儿,夫人身上已有我给她请的诰命,这一封诰命,你可以为你娘请封。”
这句话已经完全打动了清瑜,她那不动如山的神情起了变化,瞧向宋桐眼里有激切的光:“当真?”宋桐捋一下胡须:“自然是当真,瑜儿,我知道你心心念念想要的是什么,普天之下,再没有做天子妃嫔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了。”
清瑜呼出一口气,用手按住胸口,好让那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她眼里已经充满了希望,直截了当地道:“那好,你要我做什么?”
宋桐脸上露出得意笑容,很快就平静下来:“这次妙选,将在八月结束,之前我会让夫人寻来教养嬷嬷教导你各种礼仪,还有……”清瑜打断了他的话:“还有就是要怎样在东宫生存吗?父亲,我告诉你,只有变强,让自己变的最强,才能生存的最好。”
宋桐的嘴巴张大一些,女儿竟有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她想不到的,清瑜的眼里有了些嘲讽:“这些不都是父亲你教我的吗?父亲真以为我独居那几年,就只会养鸡种菜?”宋桐从女儿眼里看到一种从没见过的眼神,不由拍一下桌子:“好,这才是我宋桐的女儿,女儿你放心,从今日起,你想要什么我都让他们给你准备。”
清瑜瞧着他,这绝不是为女儿选择丈夫的父亲,而是做成交易的商人。这样的人为何娘会苦苦念了他十三年,还是他是来到京城后才变的?清瑜寻不出答案,只开口道:“你也说了,下月十九是我娘满三周年的日子,那日还请父亲许我去庙里为母亲做场法事,好让她忘掉过往,早登极乐。”
这算不上什么大事,宋桐满口答应,清瑜已经不想再和他说话,只行一礼就道:“还请父亲让教养嬷嬷只在外面教养,无需进我院子。”宋桐皱眉:“你那院里空空荡荡,瞧着也不像样,等会儿我就让人往你院里放些东西进去。”
清瑜已走到门口:“不必了,我是你的女儿,但不是她的女儿,她的东西我一概不要。”这样的斩钉截铁,宋桐已经无法说出反对的话,就算反对也来不及了,清瑜已经走出屋子。
春日的阳光照在清瑜身上,清瑜却感觉不到任何温暖,回头瞧了眼宋桐的书房,有泪从清瑜眼角滑落,只怕三年前接自己进京就为的这一天吧?舍不得把清露送进后宫与人争斗不休,但又想攀龙附凤,于是自己这个当时他没谋面的女儿就成了最佳的人选。都是女儿,为何就这样两样相待?
转过头时,清瑜脸上的泪已经消失,既然他说内命妇的母亲也能得到诰命,那就让自己变强,直到登上最高点,那时就再无需受到他的辖制了。清瑜眼里闪出坚定的光,娘,只有登上最高点,才能为你讨到公道,你一定要等着我,等到我昭告天下,你才是宋家三媒六聘娶进门来的原配正室。
在院里等的团团转的茜草看见清瑜回来,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姑娘你可回来了,我还担心你被老爷责罚呢。”看见茜草的笑,清瑜觉得心里也很温暖,这个偌大的宅子,只有她和宋渊两人是真的会因自己而欢喜。
清瑜拍拍茜草的手:“父亲不过是和我商量给娘做法事,然后脱孝的事,怎么会责罚我?”三年下来,茜草已经对清瑜的话深信不疑,自然没有半点疑心。
到了下午时候,林氏那边果然派了个教养嬷嬷来,这次来的嬷嬷姓吴,据说是从宫里出来的,她的规矩教的当然比莫嬷嬷要严苛的多,清瑜也并不在意她的严苛,此时严苛些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转眼就到了三月十九,法事是在城外白马寺进行,清瑜到寺时候,已经看见寺门口停了许多辆马车,茜草掀开车帘,突然道:“那不是大姑娘的丫鬟吗?难道今儿大姑娘也到这里来了?”
初遇
茜草口中的大姑娘自然是清露,清瑜往车外看去,来白马寺的人大都非富即贵,马车自然也不是平常马车,每辆车边都有仆从跟随,在这样的人群里还能认出熟人,看来茜草的眼神真不错。
茜草把纬帽给清瑜戴上,扶着她下马车:“大姑娘来这是做什么?昨儿都没听说她今日要出门。”和平日足不出户的清瑜不一样,清露和这城里的千金们来往极多,常听到她不是去这家赏花,就是去那家作诗,现在又是春日,她约人出来郊外踏青那是最平常不过的事了。
清瑜站定才道:“她定有她的事情,我们先进寺去吧。”陪清瑜来的是个姓王的婆子,已经在前面带路。刚走出数步就听到有人叫茜草:“茜草,你今儿怎么出门了?”说话的是清露的丫鬟,王婆子也停下脚步,笑呵呵地问道:“小婵儿,你今儿怎么也在这,我们是陪姑娘过来做法事的。”
小婵儿笑着道:“大姑娘原本是出来踏青的,走到半路周姑娘就说听说白马寺桃花盛开,不如到白马寺一游,顺路还能拜见方丈讨教佛法。这才陪姑娘来的。”寒暄完就给清瑜行礼后就道:“姑娘好,今儿碰巧大姑娘也过来了,正在寺里呢。”
王婆子笑着道:“得,小婵儿你既然在这里,就先引我们进去。”小婵儿点头就在前面引路,茜草的眉不由皱一下,隔着纬帽,也不知清瑜神色如何,只得陪着她去。刚踏上寺前台阶,就听到有马蹄声传来,这马蹄声十分急,清瑜循声望去,看见两匹马飞驰过来,马上的人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他飞扬的红色斗篷。
京城里的人就算骑马也多是缓行,这样飞奔是极少见的,茜草不由嘀咕一句:“不晓得是哪家的人这么不讲规矩,在这样地方奔马,不怕撞到人吗?”清瑜微微一笑,进寺之前又回头瞧了一眼,最前那匹马上的人已经能看见他的容貌,只见他低头控马,看的最清晰的不过是他下巴上的胡子。
一进寺门就有知客僧迎上来,之前宋桐已经和人说过今日要来做法事,王婆子对知客僧说明来意,知客僧一副了然的样子,就要请清瑜进大殿。小婵儿已经笑了:“还不知我们大姑娘在哪里游玩呢?”
知客僧念声阿弥陀佛才道:“今日陈府的平县君也过来进香,宋姑娘和周姑娘她们遇见平县君,都在后面园内亭中喝茶叙话。姑娘过来想来也劳累了,不如去歇一歇等小僧预备好法事用品再请姑娘可好?”
这知客僧真会说话,清瑜微微颌首,知客僧唤来个小沙弥在前面带路。绕过三重大殿,走过一条小径,周围的房屋也从前面的高大变的精致小巧,假山池塘亭台散落其中,不仅有桃花,还有月季玉兰海棠,或把路夹在中间,或独处一隅,都竞相开放。
到了此处,纵然清瑜心里有事也要驻足观赏一二,小沙弥已经在旁道:“姑娘今儿是头一次来我们这吧?白马寺有名的是四时都有景色可赏,冬日白雪、夏日杨柳、秋日金桂,而到了春日,就是这百样鲜花了。”
清瑜侧耳细听,再瞧向这庭院摆设,和宋家那个花园比起来,这里更开阔更大,花木见得更多。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这脚步声一听就不是女子的,茜草护着清瑜往路边避让。
来人虽急匆匆赶路,但看见女子避让一边,经过清瑜的时候颌首致意,仗着有纬帽遮挡,清瑜打量着来人,那身上的红色斗篷和那一脸大胡子让清瑜一下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在寺外纵马的人,这人高大魁梧,走起路似乎都能感觉到地在震动。
他旁边的男子和他长的很像,但要清秀一些,两人走过之后,茜草不由拍一下胸:“这人是哪里来的,怎么走的这样粗鲁?”小沙弥道:“这是大小陈将军,小陈将军的妻子今日也来上香,只怕是来接平县君的。”
看着那两位陈将军走的方向和自己的方向一致,看来真的是来接平县君的。清瑜心里暗忖,转过几棵开的正好的海棠,就能看到一座一座八角亭,小沙弥已经停下脚步:“宋姑娘和平县君她们就在里面喝茶,姑娘请自行过去,小僧告辞。”说完小沙弥行礼退下,再走数步就能看见大小陈将军正站在亭门口,大陈将军手里已经抱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正在把他举的高高的。
大小陈将军已经发现有人来了,大陈将军把手里的孩子放下,开口问道:“姑娘也是来寻我弟妹的吗?”茜草行礼方道:“我们姑娘是来寻宋家大姑娘的。”
说话时候,亭中的人已经走了出来,除了清露和周姑娘,另一个手中牵着个女童的想必就是平县君了。看见又来了人,小陈将军拉一下大陈将军:“阿兄我们先往那边去看花,等她们说完话我们再过来。”
大陈将军点头,两兄弟往前面走去,清露已经迎上前:“我竟忘了阿姊今日要来这寺里做法事,要知道了就该等阿姊一起来。”周姑娘也走过来:“早听说宋妹妹有个姊姊了,从来没有见过,这里男子稀少,姊姊何不把纬帽摘了好说话?”
周姑娘说话时候眼中的好奇是怎么都遮不住的,看来清瑜若不把纬帽摘了,只怕这位周姑娘就会亲自上来摘了。清瑜已经认出平县君就是初进京那日遇到的那位,招呼茜草把纬帽摘了才对周姑娘和平县君一一行礼,接着笑道:“县君数年不见,风采远胜当日。”
平县君手一摆:“什么远胜当日?都老了,倒是你们几个,一个个如鲜花一样。”鲜花?清瑜看着清露,清露既是出外踏青,穿的是新做的春装,鹅黄色的春衫衬着她的笑脸,如同那鲜花最嫩的花蕊。
周姑娘已经点头:“平县君说的对,宋妹妹像这园里开的最好的月季,而她姊姊呢,就像空谷幽兰一样。”平县君伸手掐周姑娘脸一下:“是不是还要我夸你像这盛开的海棠一样?”周姑娘大笑出声,清露在旁也笑了:“我不敢做月季,倒是阿姊,的确如那空谷幽兰一样,淡然幽静。”
周姑娘停下笑,伸手抓住清露的手:“好啊,你说你阿姊淡然幽静,是不是就说我太吵闹,一点也不像闺阁女子?”平县君掩口一笑,拍一下周姑娘的背:“空谷幽兰可是你说的,此时你怎么反倒要说别人了?”
周姑娘用手握住脸,对清瑜又是一笑:“阿姊,我说话历来口无遮拦,阿姊别笑话我,等过几日,我家的牡丹开了,阿姊要和宋妹妹一起来啊。”清瑜瞧一眼清露,见清露面上笑容没有半丝异样,对周姑娘笑着应了。
炎儿跑过来拉着平县君的手:“娘,爹爹说你再不走就让马车先回去了。”平县君伸手捏一捏儿子的鼻子:“你爹又要催,又要来接,真是烦人。”
说着平县君笑道:“我家那位历来等不得,我先告辞,得空时候去我家坐吧,三年前宋妹妹就答应我了,到今日都没过去坐呢。”清瑜含笑应了,看着平县君母子离去。
周姑娘不由叹道:“哎,小陈将军是出了名的疼妻子,也不知道来日我出嫁,有没有这样的福气?”清露正把清瑜往亭里请,听到周姑娘这叹气就啐她一口:“呸,说这样话也真不知羞,谁不知道秦家的那位三公子最是温柔宽厚人,你嫁过去他会把你宠上天的。”
三人已到了亭中坐好,周姑娘面上飞起一片红霞:“你少打趣我,只怕再过几日,我就不能叫你妹妹,反倒要叫你嫂嫂了,那时看你怎么对我这个小姑子?”这话说的清露脸上也红了,她轻敲周姑娘胳膊一下:“当着阿姊的面,你胡说些什么?”
周姑娘浑不在意:“这怕什么?阿姊是你的亲姊,你们姊妹难道平日不说私房话的,到这时你反倒怕她听见?”她们姊妹,是从来没说过私房话的,算下来,进了那所宅子三年,姊妹两人见面的次数一巴掌都能数完,每次都客客气气,如同对待客人。
清露和清瑜对看一眼,周姑娘感觉到她们姊妹相处的尴尬,心里叫了一声不好,虽说自家没有异母姊妹,但这京城里有异母姊妹的尽多,听说那异母姊妹相处的不好的更多。自己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揭她们姊妹的短?
好在这时亭外来了小沙弥,茜草和他说了几句就进亭对清瑜道:“姑娘,法事已经预备好了,还请姑娘去前面殿上。”清瑜对周姑娘说声失陪,戴上纬帽走出去。
清露瞧着清瑜的背影,久久没有说话,周姑娘已经蹭到她面前:“好妹妹,是做姊姊的说错了话,以后你当了我嫂嫂,可千万别不管我。”清露回身拍她一下:“你这话本不该是错的。”但错在哪里?清露自己知道根由,但那个根由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了。
做完法事,清瑜也正式脱了孝,换上新鲜衣衫,似乎相貌也要变好一些。每日还是照样学规矩,空闲下来也能去花园走走。
虽是暮春时候,宋家花园里的那棵杏花却在此时才开,宋桐觉得稀奇,还特意摆了酒让家人赏花。清瑜觉得这杏开的和家乡颇像,闲时也会到那花下坐坐,仿佛这样就能忘掉宋宅的一切。
这日清瑜正要起身,就听到身后传来问话:“你是谁?”清瑜回头,看见那日见过的那位大陈将军正站在数步之外看着自己。
求亲
在此时此刻自家庭院遇到这样一个人,不吃惊是不可能的,但清瑜很快就镇定下来对大陈将军行礼下去,大陈将军下意识还礼,清瑜直起身方道:“这是我家庭院,这句话当我问你吧。”
被人这样质问,大陈将军不由用手抹一下脸,这的确是别人家里,这句话不该是自己问出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杏花树下这个着月白外衫,笑容甜美的少女时候,本该从另一边走过的自己会脱口问出她是谁?
风吹了过来,从大陈将军那边带来一股微微的酒味,清瑜后退一步道:“将军是否多喝了两杯迷路了,我唤丫鬟来给您带路吧。”有杏花瓣随风落下,几片杏花瓣落到清瑜发间,看着面前少女,大陈将军知道自己该跟随已被唤来的丫鬟离去才是,可一离开就见不到这个姑娘。
清瑜刚吩咐完有些惊讶的茜草,让她带迷路的大陈将军回前面厅上,回头就看见大陈将军的眼,清瑜不由用袖子遮一下脸然后侧过身:“将军请随她前去。”
清瑜的动作让大陈将军从恍神中醒了过来,这样盯着一个闺中少女,她没当场骂出已算她镇定了,况且她已经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大陈将军抱拳想说声抱歉,可又觉得自己这声抱歉会打扰了这么宁静的画面,只得重重揖到地上就随茜草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清瑜站在杏花下眉头微微皱紧,方才见到大陈将军的时候,明显能感到他有些落寞,宋桐和凉州那边没有什么来往,大陈将军出现在这里的解释,大概是向清露求亲被回绝了。
这些年向清露求亲的人一直没断过,用下人们的玩笑话就是宋家的门槛都被踩平了,不过所有的求亲都被回绝了,听下人们私下议论,林氏看上的是周家长子,周家繁盛三百来年,是一等一的世家,嫁给周家长子成为宗妇,那是何等风光。
毕竟这三百来年,无论局势如何变化,周家却屹立不倒。方才那位大陈将军若真的向清露求亲,被回绝也是肯定的,听说他前头妻子是王家女儿,嫁进去不到五年无所出就病死。后头定亲的秦家姑娘尚没嫁进去就香消玉殒,更别提他府中还有无数姬妾。
林氏爱女如命,纵然大陈将军再位高权重,又怎舍得把女儿嫁去做人填房不说,对方还背了个克妻的名声?
清瑜猜的不错,此时的宋桐正皱眉对林氏道:“陈将军不过年纪稍大了些,算起来也是门好婚事,再过些年他接了凉州节度使的位子,那更是了不得。夫人,到时我们两个女儿一个……”
林氏的泪顿时出来:“老爷,我知道你也是为宋家好,可是你要想想,我只有露儿这么一个女儿,远远地嫁去凉州,凉州那种地方她从小娇生惯养怎待的惯?前头那个王氏女是怎么死的?不也是京城里长大的女儿到了凉州,没几年就死掉了。老爷,现在昂儿成器,宋家靠他已经足够,又何必再把女儿嫁去凉州?”
看见林氏落泪,宋桐心里也有不忍,可是这是个好机会怎能放过?若清露嫁给陈将军,日后陈将军接了节度使的位子,那时对在宫里的清瑜也有助力,再加上宋昂在外,虽不敢说霸了朝堂,也能和周家、林家分庭抗礼,到时林家的人哪里还会像现在这样?
想到这宋桐又软语道:“夫人,夫人,我是这家的主人,当然希望家势越盛越好,况且陈将军的弟弟有名地疼爱妻子,到时……”林氏还是摇头,又用帕子点一点眼角:“老爷,您说出花来,今儿这门亲事我都不答应,况且我已和周夫人探过口气,她觉得露儿足以配她家长子。老爷,周府的长媳怎么都比凉州节度使的儿媳强吧。”
要把清露嫁进周家?宋桐的眼顿时亮了:“当真?怎么从没听你提起?”林氏端杯喝了口茶:“老爷,您是知道我的,从来都是要事情有几分定了才能说出口。”宋桐叹口气:“要嫁进周家自然好,可是这头婚事也舍不得丢掉,可惜霜儿才四岁,不然就定给霜儿也不错。”
四岁配三十多,也亏他想的出,林氏也一脸叹息:“说的是,若是霜儿再大些,嫁过去就好了。”丫鬟的声音在外响起:“老爷,陈将军已重新回到厅上。”
方才大陈将军是借了更衣出去,宋桐这才进到里面和林氏商量婚事的,听到客人已经回来,宋桐当然不能再在里面待着,理一理衣衫就走了出去。
到厅上时看见大陈将军坐在那喝茶,宋桐笑着上前道:“累将军久等了,方才下官进去和夫人商量了一下。”每次听到商量这两个字就觉得不好,大陈将军已经了然笑了:“在下也知道在下不但年纪老大,家里也一堆的事,但天下的姻缘是想不到的,这才腆颜上门相求,被回绝也是平常事。”
都说完了宋桐面上的抱歉之色更深:“其实呢,这桩婚事我是极满意的,只是女儿不是我一个人的,夫人舍不得女儿嫁到凉州那么远,来来,这酒还没完,我们再喝两盅。”
说着宋桐就又把大陈将军让到桌边,方才若还有一线希望的话,这次的酒就真的是入了愁肠,大陈将军的酒杯刚放到唇边,突然想起方才在花园里见到的清瑜,迟疑一下方道:“在下方才出外更衣回来时迷了路,在花园里见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却不知她是这里的什么人?”
宋桐哦了一声才道:“将军所见到的,是下官的长女。”长女?大陈将军更加迷惑,今日自己求亲的不就是这宋桐的长女吗?但这少女分明不是那日在白马寺见到的宋家姑娘,怎么又冒出一个长女来了?
宋桐已经又倒了一杯酒给他:“来,来,这酒是我们家乡带来的,将军你可要多喝两杯。”看来对方是不想提方才那个少女的事了,大陈将军也从善如流地接过酒杯,和宋桐说起旁的话。
此时的林氏已经知道送大陈将军回厅上的是茜草,“迷路?”林氏的眉皱起,虽说宋家的花园不大,但就那么短短一段也不会迷路啊。说话的丫鬟已经笑了:“方才陈将军就喝了几杯酒,只怕是酒后脚软走错路也平常。”
倩云虽已出嫁,但还在林氏房里服侍,听了这话就对林氏笑道:“县君,这是个好机会啊,老爷不是舍不得这门亲事吗?何不就把瑜姑娘嫁过去,横竖陈将军只说是向宋宅长女求亲,可没有说叫什么名字。”
林氏一直都打的这个主意,只是不好开口,听了这话就摇头:“你开什么玩笑,老爷心里看重瑜姑娘呢,怎舍得把她嫁去凉州?”倩云伏到林氏耳边:“县君,老爷是想把瑜姑娘送到太子身边,以后为大郎君添个助力,可是县君您想,这一来不同母,二来瑜姑娘对您一直都心怀恨意,若真等到她得了势,不在后拆台就够了,哪还会帮着大郎君。”
林氏垂下眼,唇边有笑容但口里还是道:“你说的这什么话,她纵不认我为母,我一直视她为亲生,况且名分早定,她也不会做出什么事。”倩云又笑了:“县君您一片善心人人都知道,但瑜姑娘可未必这么想,再说有朝一日的话,那时老爷自然风光无限,可是县君您就不一样了。”
林氏瞟她一眼:“你这丫头,总爱说这样的话,亏我是怎么对你的?”倩云急忙跪下:“县君,奴婢是一片忠心为您才敢这样说的。”林氏对她点一点头:“起来吧,你出去外面告诉老爷,就说愿把老爷的长女许配给陈将军。”
消息很快传到外面,宋桐的筷子差点掉落,大陈将军也很茫然,方才不是还说回绝了亲事吗?怎么此时又同意了?宋桐略定一定心就对大陈将军道:“将军你请宽坐,下官进去问问夫人。”
说着宋桐就急急起身往后走,见到林氏宋桐劈头就问:“你方才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不把清露许给他骂?怎么现在又答应婚事了?”林氏坐在那一动不动:“老爷,您听错了,许的是清瑜不是清露。”
宋桐这下是真的七窍生烟了,他上前捶着桌子:“你开什么玩笑,清瑜她是要……”林氏转向他:“清瑜是要往太子身边送的,可是老爷您想想,一来呢,清瑜容貌不算十分出色,二来她就算学了些规矩,和这京里真正的名门淑女还是有差别,老爷您就这么肯定一定会被选中吗?到落选之后随便嫁一户人家,倒不如现在趁着有人上门来求亲许给了他。老爷方才也说过,这门亲事也是上好的,女婿除了年纪大一些,娶过一房房里有几个妾,有些庶出子女之外没有旁的不足。配清露都够了,配清瑜更是绰绰有余,哪家的嫡母像我一样为庶女这样打算婚事的?”
林氏这番话倒让宋桐无法辩驳,过了些时才道:“可他求的是我的长女。”林氏嘲讽一笑:“老爷您忘了吗?您的长女不正是清瑜吗?”
衷肠
这句话让宋桐顿时忘了怎么回答,过了会儿才叹道:“可是我们瑜儿她……”林氏知道这事已经有几分可成,笑着道:“老爷,我知道您盼着瑜儿能够成凤,可清瑜这个脾气,老爷最清楚,不是那种柔顺会看眼色的,到时就算真的选中,也未必就能得宠。再说皇家的妾比旁人的妾要尊贵,但妾总是妾,到时不够柔顺又不会瞧眼色,久而久之反而为祸。现在嫁去做了正妻,正妻脾气不好些也有人能忍受,比不得做妾室的。老爷,想来想去,这才是为瑜儿和宋家打算。”
宋桐又长叹一声,林氏唇边的笑容已经有几分得意了:“老爷,您要真心疼女儿,就给给清瑜备一份好嫁妆,答应陈将军的求亲才是,横竖他求的是您的长女,又没指名求的清露,方才不过是我们两个一下忘了还有清瑜在才回绝的,现在想起还有清瑜这个女儿,答应也正常啊。”
林氏安抚地拍一拍他:“老爷,你也说了,和陈家结亲是极好的,把清瑜嫁过去,一来了了你的遗憾,二来呢,我晓得你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楚氏,清瑜嫁的好你对楚氏也有了交代。这是两全其美的事,老爷你还有什么想的?”
两全其美吗?宋桐摸一摸胡子,林氏故意道:“老爷你要不同意,执意要把清瑜往太子身边送,我也只有认了,可是到时清瑜会出什么事,老爷您自己想吧。”说着林氏就唤倩云:“出去让他们告诉陈将军,就说不同意这桩婚事,请他出去,以后不必再来。”
倩云心领神会地应是,转身就要出去,宋桐唤住她:“罢了,这桩婚事县君既应了,不好再出尔反尔,就此应了吧。”说完宋桐就走出去。
林氏见他走出,叹了一声,倩云笑着恭喜:“恭喜县君,从此这桩事就了了。”是了了,林氏用手按住头,叹道:“其实只要她乖巧些,我也不会把她许给这么一个人,谁让她这么倔强?”倩云给她捶着肩:“县君对她如此好,她还不识好歹,口口声声名分,那时就已定下,岂是她几句话就能改的?”
林氏笑一笑,接着就道:“虽则她不肯认我为母,总是老爷的女儿,这嫁妆也要准备好了。还有,你去给她道喜,再带几个丫头去,这陪嫁的人少不了。”倩云领命而去,林氏靠在椅上,这事,终于可以了了。
大陈将军在外已经等的十分烦躁,见到宋桐出来不及行礼就道:“宋少监,这婚事?”宋桐哈哈大笑:“贤婿此时该改口了,小女娇痴,还望将军多多包涵。”大陈将军的眼眨了眨,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宋桐:“少监,不,岳父大人,方才不是说不应这桩婚事吗?怎么此刻又?”
宋桐让他坐下,笑着道:“贤婿,还要再多一句,这许的是我长女,我的长女并不是那日你在白马寺见过的,而是,”说着宋桐露出一丝迟疑方道:“我原先有个外室为我生下一个女儿,她才是我的长女,不过京城之中少有人知。”
大陈将军恍然大悟,宋桐生怕他反悔:“虽说是外室,此女已归我膝下,夫人也视为亲女,林家那边自然也认她为外甥,一切都和我旁的儿女没有二致。”这两年来屡次求亲都被回绝,大陈将军对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差不多都绝望了,此次来宋家求亲也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况且所谓外室之女只怕是托词,这京城里的世家,多爱榜下为女儿们抢个女婿回来,记得这位宋少监也是林家从榜下抢来的,这位姑娘只怕是乡间的原配之女吧。大陈将军既已想明白,起身行礼道:“多谢岳父将爱女托付。小婿这就回家遣人来下定,这婚事越快越好。”
宋桐又是一阵大笑:“好,好,既如此,我这边也有嫁妆不多,到时贤婿休嫌微薄。”大陈将军又行一礼就转身离去。宋桐瞧着他的背影,虽说这位陈将军有些鲁莽,但一来位高权重,二来年纪大些也会疼媳妇,春芳,把瑜儿好好嫁出去,你在泉下也会安心吧?
“嫁给陈将军?”清瑜的眉皱了下就松开,倩云又开口道:“县君还吩咐,带几个丫鬟来给姑娘您挑一挑,总要几个丫鬟陪嫁的,还有,姑爷只怕在京时日不长,这喜期就在最近,姑娘您还要多准备些。”
清瑜已经点头:“知道了,丫鬟也不用多备。”见清瑜还这样冷淡,倩云微微扯下嘴角,她是不知道凉州是什么地方吧?京城里面哪家千金听说要嫁去凉州不惊慌失措哭着不肯嫁的,不然这陈将军也不会到现在还没续娶到。
但倩云面上依旧道:“姑娘既这样说,奴婢也就退下,若缺了什么,姑娘遣人来要就是。”清瑜也没让茜草送一送,依旧坐在石凳上,看着在阳光下玩耍的母鸡,母鸡打一会儿滚又振振翅膀,格格达叫着奔到窝里去下蛋。
不知不觉中,在这个院里已经住了三年了,清瑜叹一声气,抬头看见茜草,茜草也不知道站在那多久。清瑜拍一下旁边的石凳:“坐吧,我出嫁前会去找父亲,把你嫁出去的。”茜草听了这话就猛地摇头:“姑娘,我不是为了这事,而是凉州那么远,怎比得了京城,您还是去求求老爷不要嫁。”
清瑜低头瞧着石桌,突然笑了:“茜草你知道吗?我嫁谁,嫁去哪里,是由不得我做主的。而这位陈将军,算起来也不那么差。”不那么差?茜草的眼顿时又瞪大了:“姑娘您知不知道,他们私下议论都说这位陈将军克妻,他前头妻子是病死的,后来定亲的秦姑娘也急病暴毙。而且听说他房里姬妾众多,还有几个胡女,更别提他今年已经三十多了,姑娘,您才满了十六啊。”
清瑜唇边的浅浅笑容没有消失,只是瞧着茜草:“就算再差又怎样呢?茜草,由不得我,这样一个男人,总好过纨绔子弟吧?”茜草双手抓住清瑜的手,眼里满是怀疑:“姑娘,您怎能这样想。”
不这样想?又能怎样想,清瑜拍下茜草:“好了,你也不要再多想,你会先我嫁出去的。”茜草摇头:“不,姑娘,我陪您出嫁吧,凉州那么远,姑娘您一个人嫁过去会被欺负的。”清瑜的手顿在那里:“好茜草,谢谢你。”
茜草想笑,但出来的是泪水,清瑜瞧着远方,目标似乎又消失了,娘,不能到太子身边,要什么时候才能为你正名?不过仔细想起来,能嫁去做正室,好过去做太子的妾和人争斗不休。
这桩婚事很快就传遍宅子,但清瑜这里除了吃过晚饭偷偷跑来的宋渊就再无别人了。而宋渊也不是来恭喜清瑜的,看见宋渊满脸忧愁,清瑜捏捏他的脸:“阿姊成亲你不说恭喜,反而这样忧愁,这不是做阿弟该做的。”
宋渊像大人样的叹口气:“阿姊,这桩婚事不好,我去求父亲,让他反悔吧。”这是第二个说这桩婚事不好的人,清瑜拍拍他的脸:“为何要反悔?”宋渊想了想很严肃地说:“他娶了你,就是我的姊夫,可他比姨娘都要大,那我该怎么叫他?而且听说他还克妻,学里王擎说他的姑姑就嫁给了他,但没过几年就死了,王擎的祖父到现在都不肯见他。姊姊,这样的人怎么能是个好人,你怎么能嫁呢?”
宋渊口齿比以前伶俐多了,清瑜笑了:“阿弟,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念头,这很好,不过阿姊要嫁的。”宋渊皱眉:“为什么,阿姊,你一直都这么能干,什么都不怕。”清瑜张开双手:“可是阿姊还不够强,所以有些事阿姊也没办法拒绝。阿弟,你要好好长大,努力地学,让自己变的很强,那时就可以拒绝一些事情。”
宋渊点头,清瑜看着他的脸把他搂进怀里:“阿弟,人这辈子,最要紧的是要自己强,不能靠别人,阿姊只恨自己是个女子,很多事没办法。但你是男子,是能够独自做一番事业的。你天资不如宋昂,但只要努力就能超过他。”
宋渊再次努力点头:“阿姊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学习,努力变强,还要做一番事业,那样姊夫就不会欺负你。”清瑜笑了,拍一拍他的脸:“阿姊怎会让别人欺负呢?你说过,阿姊什么都不怕,再说阿姊是嫁过去做妻子又不是去做丫鬟,一家的主母怎么会被欺负?”
宋渊觉得自己说这话好像也不对,不好意思地笑了,茜草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谈话,有泪不知不觉出来,如果是清露定亲,今晚会十分热闹,而不是像这里一样,只有姐弟在灯下互诉衷肠。
陈府很快就派人来下定,一切事宜都在有条不紊进行,婚期就在五月初七,端午过后第三天,嫁妆已经陆续办好送到清瑜房内,陪嫁的丫鬟清瑜坚持只要了茜草一人。
成亲前一日,按例做母亲的该对新嫁娘进行训导,林氏自然来到清瑜房中。
名分
林氏走进院子时候太阳已快要落山,母鸡们扑着翅膀回窝,一畦青菜长势喜人,若不是檐下堆了几个箱子,还真看不出这是明日就要出嫁的少女闺房。
林氏停下脚步,虽曾听说清瑜在这院里种菜养鸡,但听说是一回事,看见又是另一回事。倩云还当林氏嫌弃这里太乱,忙上前扶住她道:“县君,奴婢送嫁妆来的时候也曾说过这里太乱,但那位主不肯听,横竖也就进去一会儿,县君您先忍耐下。”
林氏扶着倩云的手笑了:“我不是嫌弃这太乱,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瞧见田园风光,一时有些看呆罢了。”倩云啊了一声,很快就道:“县君就是宽厚还称赞她,若是旁人,就这样改不了乡下人性子的人早……”
林氏瞧一眼倩云,倩云没有再往下说,掀起帘子道:“县君到了。”屋里没有人迎出来,林氏也不需人迎,扶着倩云的手走进去。屋内的摆设很简单,窗下一个大碗里养了棵白菜,白菜正在开花。
除了这棵白菜花,这屋内再没什么可以称得上是装饰的东西,清瑜站起身对林氏屈膝行礼:“县君请坐。”几年没见,这个在林氏记忆里倔强的少女虽然长高了些,人也变的圆润,但那种淡然让林氏觉得刺眼。
她怎能如此淡然?没有好房子住,没有好衣衫穿,一切的一切都和这宅子里别人不一样。林氏曾经想过数次,清瑜该是什么模样?但怎么也想不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女依旧淡然,淡然的就像这种差别没有发生的,而眼里的倔强虽然褪去,但看向林氏的眼让林氏有些看不懂。
有那么一瞬,林氏有些后悔怎么没下狠手,毕竟有很多次机会的。但很快林氏就调整过来,面上笑容十分和蔼:“你明日就要出阁,出阁后可要好好侍奉翁姑丈夫,操持家务,爱护姬妾,为宋家争气。”
清瑜已经坐下,瞧着林氏笑道:“为宋家争气?县君只怕巴不得我嫁过去不久就被翁姑丈夫厌弃,顶好过不了几年就死在凉州吧。”她这样带有挑衅的话让倩云登时就怒了:“大胆,县君身为嫡母,如此爱护你,可你不但不感激,反而说出这样的话,你的教养到哪去了?”
嫡母?清瑜的眼冷冷地看着林氏:“嫡母?你我心知肚明这个嫡母是怎么来的,林县君,我还是那句话,想让我认你为母,就要先认了我娘,我自然会认你为母,可林县君,你敢骂?”
林氏的手紧紧抓住帕子,努力控制才让自己不失态:“清瑜,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名分已定,你还是忘了那些好生出嫁,女人没有娘家依靠,日子总要难过些。”清瑜点头:“你说的对,名分已定,但我娘当初嫁过去的时候也是名分早定,你不过仗了娘家势大,才生生抢了她的位置,你,”
清瑜的眉挑起:“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什么名分,说什么娘家?”倩云的脸已经煞白一片,指着清瑜就道:“你疯了吗?你知道你这样的话是不孝吗?你别以为你出了嫁就可以不管不顾?”
清瑜瞟倩云一眼,倩云被清瑜眼里的狂热吓到,吓的用手捂住胸口,对林氏道:“县君,话已经说过,还是让瑜姑娘早点歇息,以备明日的婚礼。”林氏呼出一口气对清瑜道:“你既不听我的好言劝告,我也不多说,愿姑娘你多子多福。”
清瑜并没留她,只是开口道:“明日拜别父母,县君最好称病。”称病?本已举步往外走的林氏转过身对清瑜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太放肆了。”清瑜这才起身走到她面前,瞧着她一字一句地道:“县君明日若不称病,我不知道拜别父母时候,我会做什么说什么?县君,到时丢脸的可不是我一人。”
这是威胁,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林氏威胁过,林氏感觉到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她瞧着清瑜也一字一句地道:“到时你若做了什么,我大可说你旧疾发作,清瑜,你要知道,别人会信的是我而不是你。”
清瑜笑了,这笑带有几分狂热:“你不会的,历来以贤惠宽厚出名的林县君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况且宋家试图嫁一个有病的女儿出去结果在婚礼上当众出丑,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对清露也好,宋昂也好,他们的婚事是有影响的。林县君,我一无所有,即便明日当场死去我都不在乎,但你,你不敢。”
清瑜说的那么笃定,林氏的面色变的很古怪,她瞧着清瑜,声音有些颤抖:“你怎敢这样做,你疯了吗?”清瑜瞧着林氏摇头:“我当然没有疯,难道你没发现吗?我怎能认你为母,我的娘早已死了,你没有资格在我的婚礼之上受我的叩拜。”
倩云的牙齿都开始打颤,想为林氏说两句,但说出口的声音都小:“县君乃老爷的嫡室正配,你不过一个外室之女,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清瑜根本没有理会她,只是望着林氏:“称不称病?是要在我这个所谓的外室之女面前当嫡母要紧呢还是清露他们的婚事要紧?”
倩云此时已经不是扶着林氏了,而是紧紧抓住林氏,身子都开始缩成一团,这样的人倩云从来都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怎么对付,所有的心机算计在此时全都不起作用。
林氏比起倩云终究要镇静些,她的下巴收紧,看着清瑜道:“好,我称病,可是你要知道,若不是你爹同意了这门婚事,我又怎会嫁过来,你以为我想吗?嫁那么一个脚上的泥都没洗干净的乡下人,你现在瞧着他的风度翩翩英俊潇洒,可你知道在这背后我教了他多少?你以为这一切都是轻易得来的吗?你只看见你娘的委屈,怎么就没看见我在背后的辛劳?宋清瑜,你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儿,一样的只顾自己,一样的毫不在意。”
这些话已埋在林氏心里许久,一旦说出林氏就觉得心里好受很多,清瑜的眼抬起,看着林氏道:“你可以不嫁的。”不嫁?林氏冷笑一声:“你现在可以不嫁吗?你真以为这两个字说的这么轻易?”
清瑜的面色还是没有变化:“不一样的,虽然都是父母之命,但你和我嫁不嫁的不一样的。”林氏刚积起的勇气被这一句话就打断了,她低下头有泪从眼角流出,看见她的脆弱,清瑜没有说话,倩云觉得这屋里怎么这样冷,这寒意像从心里发出的一样。
林氏用手抹一下眼角的泪,抬头时候面色又重新恢复:“其实,我真的不想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对你……”清瑜挑高眉:“你不想?是,当初嫁给父亲可以说和你无关,但后来呢?每年的二十两银子不过是刚够过日子,我娘去世时候,墓碑上不能刻上宋字,还有,”
清瑜的声音放的很轻柔:“我,是以外室之女的身份进到这个宅子的,林县君,你这个嫡母当的好心安理得啊。”听着清瑜讽刺的话,林氏也觉得寒意从心底漫上来,她瞧向清瑜,直到现在林氏才觉得让清瑜平安嫁出好像不是什么好主意。
清瑜的手在腰间握紧:“说到底,林县君,不管你有多少无奈、多少不得已,我母女二人的境遇都靠你所赐,你苦苦不肯承认的不过是我娘的原配之位,既如此,我又怎能认你为母?”
林氏的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门框才没有倒下去:“你口口声声说都是我的错,那你怎么不怪你的父亲,当初若不是他贪慕荣华富贵应下婚事,你娘也不会郁郁而终。”清瑜的眼十分清亮:“林县君,纵然当日是父亲贪慕荣华富贵,可也是你林家先去寻他,把那荣华富贵递到他的面前,并不是他一考中就上了林家的门求亲。林县君,你怪来怪去,该怪的更多的该是你的父亲吧?”
林氏几乎被清瑜完全击垮,这样的话哪是十六没满的少女能说出的,可林氏也不得不承认,清瑜的话有道理,林氏勉强站直身子回头望去:“你的话我记住了,你要讨债就向我身上讨,清露他们没有欠你。”
清瑜笑了:“林县君,我明日就要出嫁了,只怕这一世你我都不能相见了,我怎么向你讨债?你也知道我不过孤身一人,所能求的不过就是明日你称病,让我顺顺当当嫁了,你也不用再见到我,多好。”
清瑜的笑很温和,从林氏所在方向看去,清瑜的笑和宋桐几乎是一模一样,这让林氏想起洞房之时,纨扇打开,看见俊美英挺的宋桐时的心动。林氏用手蒙住脸,当手放下时候声音也变的冷冽:“你明日出嫁,愿你从此在凉州落地生根,今日一别,再不相见。”
说完林氏快速地往外走,步子越走越急,倩云像见鬼一样看了眼清瑜,这才急急忙忙跟着林氏走了。
清瑜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汗已经湿透衣衫,娘,我所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在出嫁的时候不认别人为母,别的,就什么都不能了。
婚礼(上)
茜草走了进来,看见清瑜用手撑住额头,茜草迟疑一会儿走上前道:“姑娘,虽说您心里是这样想的,可女人嫁出去,总要靠娘家的。”清瑜用手揉一下头看向茜草:“我知道,可我还知道,有些事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林氏于我,不啻杀母凶手。”
茜草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道:“那老爷呢?”有一缕头发从清瑜额上垂下,清瑜没有把它拢回去,而是看着这缕发,很久后才道:“茜草,如果能够选择,我真不想做他的女儿。”清瑜这话透着悲凉,茜草蹲到清瑜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姑娘,是我逾矩了。”
清瑜低头瞧着她:“你没有逾矩,有些话憋在心里久了就不好。娘活着的时候,我曾无数次想过爹如果在家,我们一家三口会多么开心。”那些曾在梦里见过的情形仿佛又出现在面前,清瑜脸上露出笑容,茜草觉得喉咙有些梗塞,竟说不出话。
清瑜把手从茜草手里抽出,望着她笑了:“明日我就要出阁了,从此不再是宋家女儿而是陈氏妇了,有些事,或者我一辈子都不能为娘做到了。”想要让林氏低头,只有登上最高的位置,但现在这条路已经行不通了,那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自己的婚礼上,拒绝认林氏为母。
茜草觉得自己的脸很冰凉,她仰头瞧着清瑜:“姑娘,我相信你,只要你想,你一定能做到。”虽然茜草这话纯属安慰,清瑜还是笑了,这样的笑才让她带上几分新嫁娘的羞涩。
茜草努力点头:“姑娘,奴婢会跟着您,看着您做到您想要做到的事。”清瑜伸手拍了拍茜草的肩:“好,那你就跟着我,看我怎么做好陈氏妇吧。”
次日五更刚过,清瑜院内就来了无数的人,睡在窝里的鸡被吵醒,公鸡叫母鸡飞,这让来服侍清瑜梳妆的张妈妈不由皱一下眉:“这几只鸡就该宰了,省的打扰人。”
清瑜坐在梳妆桌前转头瞧了张妈妈一眼,张妈妈老脸一红,忙转了话对喜娘道:“快些,快点帮姑娘梳妆好。”冷不丁房里多了一个孩童的声音:“张妈妈,这鸡不能宰,我已经回过父亲,等阿姊出嫁后我就搬到这里来,继续帮着阿姊种菜养鸡。”
张妈妈瞧着站在门口睡眼惺忪但说话口齿清晰的宋渊,笑了笑就道:“那不过是小的一时口快说的,谁不晓得瑜姑娘养了这几只鸡好几年,谁敢动他们一根毛?”宋渊才不理她,蹬蹬蹬跑到清瑜面前,瞧着正在被喜娘们往脸上点胭脂脖子都不能动的清瑜眨巴眨巴眼睛就开口:“阿姊,要是姊夫欺负你,你要回来和我说,我会帮你去教训他。”
这话不但清瑜,房内的人都笑了,张妈妈瞧着还不到自己肩头的宋渊,有心想说几句刺人的话,可碍着清瑜是个不好对付的,忍了又忍才笑着道:“果然二郎君和瑜姑娘姊弟情深。”朱渊一双清澈的眼看着清瑜,等待着她的回答。
趁着喜娘们梳头的空挡,清瑜总算能低头看弟弟:“好,阿姊记得你今日的话,日后你姊夫要欺负了我,你就帮我教训他。”清瑜这话说的一本正经,和宋渊的童言童语不一样,张妈妈不由扯一下嘴角,这就叫自找的,不肯认县君为母,日后嫁出去真受了气没有娘家撑腰,难道还要靠一个庶出的弟弟,真是笑话。
宋渊大清早爬起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听到清瑜没有笑自己而是点头应是,宋渊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清瑜摸一下他的头,直到此时才有分离的情绪在心里产生。在这个宅里,有自己的血亲,下人仆从如云,但除了面前的宋渊能让自己感受到一些亲情,陪自己出嫁的茜草有一些主仆之情,旁的竟乏善可陈。
清瑜一时不知道该嘱咐朱渊些什么,反倒宋渊踮起脚尖把嘴巴凑到清瑜耳边:“阿姊,我会像你说的,努力变强,不会让别人再欺负你和姨娘。”清瑜觉得泪快要流出,努力控制住泪水,让自己脸上露出最美的笑容:“阿姊等着你。”
张妈妈又撇一下嘴,上前对宋渊道:“二郎君,按说这里今日不该你进来的,不过是小的瞧着您和瑜姑娘姊弟情深才斗胆放您进来的,现在话也说完了,瑜姑娘还要继续梳妆,不然就误了吉时,您还是快些出去吧。”
宋渊嘴里应着身子没有动,清瑜轻轻拍一下他的肩:“去吧,阿姊会记得你说过的话,你也不要忘记阿姊说过的话。”
宋渊这才行礼退出,眼里有依依不舍,张妈妈让喜娘们继续给清瑜梳妆,嘴里可没闲着:“瑜姑娘能和二郎君这般要好,真是有福气。”清瑜并没接她的话,只是看着镜中的自己在喜娘们的巧手下模样渐渐变化。
眉用青黛描成娥眉,唇用胭脂画成樱唇,额上贴了花黄,双颊点了靥面。这样的浓妆清瑜从出生到现在还是头一次,眼渐渐有疑惑产生,镜中那个妇人模样的女子真的是自己吗?喜娘已经啧啧称赞了:“瑜姑娘这一打扮起来,比起大姑娘也不逊色多少。”
张妈妈咳嗽一声,喜娘忙住口,此时除了妆面,清瑜的发已梳好,流云髻正中插了一支凤钗,凤口中衔着的珠串一直垂到眼前,和旁边步摇上的红宝石交相辉映,让清瑜有瞬间的晕眩。
喜娘们拿起梳妆桌上的五根金钗,把它们依次□清瑜发中。大陈将军是三品职位,他的妻子有资格用五根金钗装饰在发髻上。看着最后一根金钗插完,张妈妈不由撇一下嘴:“姑娘真是好福气,刚嫁过去就是三品郡夫人,能用五根金钗,就算是县君,也不过得用三根。”
清瑜看着镜中那个满头金光耀眼的人,抬头对张妈妈道:“既是我好福气,张妈妈何不去回了你家县君,把清露嫁过去如何?”张妈妈顿时变色,忍了又忍才道:“姑娘,您别太过分了,县君对您已经仁至义尽,今日还怕出现尴尬之事,早起就称病,可她一点也没放松您的婚礼,您竟这样说她,实在是……”
清瑜勾唇一笑,胭脂打的很足,这一笑可谓艳光四射,张妈妈抱怨的话又被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有白清瑜一眼。
喜娘们虽知道清瑜和林氏不睦,但没想到清瑜会这样大胆,竟不知道该怎么劝说一下,有个喜娘忙托来今日的喜服:“姑娘,张妈妈也是为姑娘您高兴才一时嘴快说的,来,该穿上喜服了。”
若说梳妆好的那个头是沉甸甸的,那等喜服上身的时候请瑜差点叫出来,怎么这喜服也一样地重?感觉并不比头上那些饰物轻很多。喜娘蹲在脚边替清瑜整理着喜服的边,笑着道:“这喜服是掺了金线织就的,沉重是难免的,好在这些衣服也不是日日都要穿。”
梳妆打扮好,清瑜发现没有人搀扶的话,自己可谓寸步难行。喜娘们既已把清瑜打扮好,为免妆容衣服出岔子,从现在起清瑜就要一动不动坐在床上,直到迎亲的人到达。
太阳越升越高,喜娘们已经坐在那里喝茶吃点心闲聊一会儿,做新娘的清瑜只有眼巴巴在旁边看着。茜草喝了一口茶回头看见清瑜看向自己,小心地把一块海棠糕掰碎,走到清瑜身边:“姑娘,您慢慢张开嘴,我一点点喂您。”
有点心虽然能解饿,但没有水又怕胭脂花了,那更难受。茜草见清瑜闭嘴摇头,今日她的衣服袖子也很宽大,忙用袖子遮住杯子,轻声道:“姑娘,您就喝一口。”
看着杯里的水,清瑜把嘴张的很大才算没把胭脂沾到杯上,不过也只能喝一口,这口茶进了嘴,清瑜才觉得好受很多。茜草把袖子放下,张妈妈的眼像飞刀一样飞到茜草身上,但难得地没有再说话,只是哼了一声,反正胭脂花了,出丑的又不是自己。
外面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个丫鬟走到门口:“迎亲的人已经来了,还请新娘快些出去。”茜草拿过一把团扇用扇子给清瑜遮住面,两个喜娘扶着清瑜往外走。
一路走的很慢,除了要小心让那把扇子一定要遮住清瑜的面之外,穿那么重的一身,清瑜也确实走不快。
离大厅越来越近,清瑜觉得心开始怦怦跳,一直以来的镇定慢慢退去。感觉到清瑜的变化,茜草不由瞧清瑜一眼,看见清瑜垂在那的双手有些许的发抖。茜草不由抿唇一笑,原来姑娘也不是说的那么镇定,刚走了下神,就觉得扇子有些滑开,茜草忙又重新把扇子放好,和清瑜一直走到厅前。
上轿之前,要先拜别父母接受父母训诫,宋桐今日已经着好吉服站在左边位置,大陈将军站在下手,等待着新娘的到来,这新娘是不是就是那日在杏花树下见到的女子?
人群越走越近,当看到新娘旁边拿扇的是那日的丫鬟,大陈将军已经有些笃定就该是那日的女子,但他怎么看也看不到扇后的丽容,茜草这把扇子可是遮的严实的很。
婚礼(下)
一步又一步,离身着大红喜服的男子越来越近,清瑜听到自己的心跳的越来越快,再快几下就该跳出胸口。喜娘把清瑜扶到大陈将军旁边,清瑜悄悄转头,从扇子边缘能隐约看到身边男子高大的身姿。
茜草悄悄地拉一下清瑜的衣衫,清瑜正要把头重新转回去的时候,看到大陈将军也转头过来瞧,扇子遮的太严实,从边缘只能看到少女那上过胭脂的脸颊。但清瑜的脸已经羞红,重新端正站好。
傧相已经开始赞礼,喜娘扶着清瑜跪下行礼,茜草也跟着蹲下,手里那把扇子半刻也不敢离开。宋桐瞧着跪在自己面前行礼的女儿女婿,按惯例说了几句,林氏今日称病,本该母亲教诲的部分自然就免除。
宋桐刚说完大陈将军和清瑜双双答道:“长者教诲,莫不敢忘。”接着两人双双行叩礼下去。喜娘又扶起清瑜,清瑜在起身时候看了眼大陈将军,从此就真的是陈家妇,不再是宋门女。想到茜草这些时日打听来的传说,清瑜握一下手,不管他克妻也好,姬妾成群也罢。既嫁了,那就是自己的丈夫,再难的日子也要过下去。
清瑜长出一口气,与她并肩而行的大陈将军听到她的长长吐气,转头看了她一眼,这个角度依旧看不到她的相貌,只能看到她身上的衣服发上的首饰,不知道扇子下面的少女,神情是不是很紧张?
想到自己的克妻名声,大陈将军唇边现出自嘲笑容,两人已经到了大门口,轿帘被喜娘掀起,清瑜低头上轿,并没有像其他新娘一样,在上轿之前还会回头看家门一眼。
鼓乐声起,新娘的轿子在鼓乐声中被抬起来,往另一个宅子去。没有纨扇遮面,清瑜听着外面的鼓乐,就算在林氏面前说的再无所谓,心里还是有些怕的。毕竟对女子来说,嫁的人好坏是有很大区别的,况且又是自己这样没有娘家可依靠的人。
手心慢慢有汗出来,清瑜微微舔一下唇,再怕又怎样,横竖自己嫁的是个人,位高权重的将军又如何?自己也是他明媒正娶抬进门的妻子,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害怕只会让别人看不起你。
轿子落地,轿帘掀开一点点,茜草的手伸进来,赶在清瑜出轿前把那把扇子又遮到清瑜面上。清瑜刚走出轿子,就听到无数的人声,中间还有人笑着起哄:“把扇子打开一点,打开一点点就可以。”
这样的起哄在清瑜见过的婚礼里也常听到,那时有泼辣的村姑嫁过来,听到这样声音就大大方方把手里的扇子露出一点点,有时是樱唇,偶尔会有眼睛露出来,这样的半面惹来的起哄更多,往往也会惊艳了新郎。
清瑜唇边露出笑容,如果在此时此地把这把扇子移开一些,会听到什么呢?但看到茜草那只紧紧握住扇子的手,清瑜把这个念头打消,只怕茜草头一个就不许吧?
已经进到喜堂里面,双双站到那里。要清瑜把扇子打开的叫声越来越多,此后的步骤用扇子遮住面也十分不方便。茜草得了喜娘的暗示,慢慢把手里的扇子移开。先是下巴,再是那点了胭脂的樱唇,双颊的靥面,往上是秀挺的鼻子,当一双如点漆般的眼睛出现时候。大陈将军松了口气,面前的新娘就是那日在杏花树下见到的少女,虽然今日面上妆浓,但这双眼还是和那日在杏花树下一模一样。
扇子已经完全打开,清瑜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的男子,不避不让地看着他。大陈将军的满嘴胡子已经刮掉,显得比那日见到时候要年轻了些,他的相貌算是粗犷一类,突然少了胡须让人有些不大习惯。
两人对视须臾,清瑜突然一笑,这笑容在此时此刻大陈将军眼里无比惊艳。大陈将军后退一步作了个揖。这样的举动让清瑜的整颗心都安定下来,她面上的笑容没有变,旁边的傧相已经开始赞礼,此后的步骤按部就班地往下面走,直到最后送进洞房。
大陈将军在房里只待了一下就出外待客,洞房内看去是一屋子的人。清瑜长这么大,头一次单独面对这么多的陌生人,心里虽紧张但面上的笑容一直没有变。
有人已经笑了出来:“大嫂好。”大嫂,这样的称呼让清瑜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个称呼是对自己的,看向说话的人,这下面上神色变的有些惊讶,面前这人竟是平县君。平县君已经上前拉住清瑜的手:“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竟做了妯娌。”
旁边有人就道:“平县君,你现在多了个妯娌,也就多个说话的人了。”一开始说笑清瑜就更镇定了,横竖新娘只需要坐在那里微笑就好。有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杜家嫂嫂,难道说我不能陪二嫂说话?”
杜娘子伸手捏一捏说话小姑娘的脸:“樾妹妹这张嘴可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可惜我家两个弟弟都定了亲,不然就该把樾妹妹求去做妯娌也好。”这样开玩笑的话一般少女都会恼了,陈樾可半点都没脸红:“杜嫂嫂,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了,你那两个弟弟都只是纨绔,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哪能配上我?”
这样大胆的少女?清瑜心里有几分吃惊,抬眼瞧去,说话的是个脸圆圆有双大眼的姑娘,晃眼一瞧,清瑜觉得她生的有些奇怪,再细一看就能发现她的发和眼都和别人有些不同。听到这和胡人生下的孩子模样会有些不一样,难道这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身上衣衫所戴首饰都能瞧出不是平常东西的少女的母亲或者父亲是胡人?
平县君已经把陈樾拉过来,用手羞着她道:“樾妹妹这话就在我们面前说罢了,当着大嫂的面难道不怕大嫂笑你?”陈樾歪着头对平县君笑了:“二嫂,你平日常说,有什么话就要当面说出,大家都是一家人,哪能遮遮掩掩藏来藏去,这多不好。”说着陈樾就对清瑜道:“大嫂,您说是不是?”不管她的模样哪里有些奇怪,清瑜就在这瞬间喜欢上了这个姑娘,刚要点头平县君已经笑了:“你这样说,难道你大嫂还能说不是?”
杜娘子已经对清瑜道:“夫人,樾妹妹从小在凉州长大,节使对她极其宠爱,和平县君又对了脾气,和京城女子多有不同,这才让她养成这样毫不遮掩的脾气。夫人莫怪。”
陈樾已经腻到杜娘子身边:“杜嫂嫂,你又来说我?那些京城里的名门淑女们,个个说话只说一半,还要藏半天,你也晓得我脑子笨猜不出来,这才先对大嫂说清楚。”
这样笑闹让清瑜的心完全放松,面上笑容更深,平县君拍一下陈樾的手才对清瑜道:“大嫂,我你是见过的,樾妹妹是最小的妹妹,今年十三。杜嫂嫂是公公帐下杜副将的妻子。我们两家常有来往。”
杜娘子已经起身给清瑜行礼:“夫人安好。”她既起身请瑜也不好坐着,起身还礼:“杜嫂嫂不要客气。”衣衫首饰都太重,清瑜站起来几乎用了全身力气。杜娘子伸手扶住清瑜:“夫人还请快些坐下,这身着实太重,还是坐着说话就好。”
清瑜从善如流重新坐下,剩下还有一位是杜娘子的妯娌,另外一个是平县君的舅母,陈节度使远在凉州,夫人早已去世,能来的女眷就是这些了。
看得出她们都是常来往的,清瑜和陈樾不过一会儿就熟了,陈樾和清瑜说了几句话就拍手笑道:“大嫂没进门前,我还好怕和京城里的名门淑女一样,说话要让人猜,没想到大嫂和二嫂差不多,现在我就放心了。”
杜娘子已经大笑出声:“不知羞的,明明是你不爱应酬,偏偏要说成是别人的错,你啊,真的是节使大人把你宠坏了,这样子怎么出嫁?”陈樾猛地摇头:“不嫁不嫁,我才不嫁。嫁人有什么好?阿父还要把我嫁到京城来,可是京城虽然繁华,但一点也不好玩,连骑马都不能畅快地骑。”
陈樾的话让众人又是一阵大笑,清瑜听着陈樾的话,这样的无忧无虑必是备受宠爱才能养出来的,但愿她的这种无忧无虑能够永远都在。又说笑一会儿,丫鬟来报外面酒席已经散了,酒席散去新郎就该回房,平县君她们各自告辞,茜草和房中丫鬟上前把清瑜的妆容卸掉,外衣宽掉,只剩下贴身中衣。
刚刚换好这些,洞房的门被打开,大陈将军走了进来,丫鬟们行礼告退,最后一个走出去的茜草还把门关上。清瑜看着大陈将军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心又开始狂跳起来,坐在床上努力维持住端庄神情,此时面上的红已经不是胭脂色,而是从心里沁出的羞。
酒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清瑜觉得大陈将军的每一步都是踏在自己心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头已经低下,不敢去看丈夫的眼。一只手放到清瑜肩上,清瑜不由抬头,对上的是大陈将军的眼,那眼很热,热的清瑜无法面对再次低头。
新婚
外头有叽叽喳喳的鸟叫,眼前还有什么东西在晃,这样还让人怎么睡?清瑜皱着眉头把眼睁开一条缝,在眼前晃的是人,一个眼生的丫鬟正在把帐子掀开一点看她醒了没有?见到清瑜睁眼,丫鬟忙躬身道:“奴婢只想瞧瞧夫人醒了没有,不想打扰夫人了。”
夫人?清瑜的眼这才同时睁开,能感到身上传来的疼痛,再看向这陌生的床帐,自己现在是陈氏新妇,不再是昨日宋家宅里的女儿。见清瑜不说话,丫鬟有些惊慌,难道是自己打扰了夫人睡眠,会被处罚吗?丫鬟跪下去:“夫人,奴婢并不是故意的。”
她这举动让清瑜吃了一惊,掀开被子道:“你起来吧,我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习惯吧。清瑜把这话压在心里,刚要站起身却觉得浑身凉飕飕的,低头一看自己身无寸缕,清瑜面上一红把被子又重新裹在身上,努力平静地道:“把我衣衫拿来吧。”
丫鬟只想着自己不会被处罚,并没注意清瑜的神情,起身同时恭敬地道:“夫人,还是奴婢先服侍您沐浴吧,将军起身时吩咐过,已经备下热水了。”将军?他会这样细心吗?
昨夜的情形不由重入脑海,清瑜面上的红色变的更深,那个男子,在杏花树下鲁莽问自己的男子,从此后就成了自己的终身依靠了。这种感觉让清瑜皱眉,不晓得是好还是坏?帐子被全掀起,进来的丫鬟更多,有丫鬟手里托着一张大布巾,让清瑜裹住身子。
下床之后清瑜才发现窗外的太阳都升的老高,看见清瑜看向窗外,丫鬟忙道:“将军一早就起身去练功了,吩咐让夫人多歇息一会儿,不用唤夫人早起。”平常习俗,第二日总是要去拜见长辈的,但陈家的长辈全在凉州,这里只有小陈将军夫妇和陈樾,没有兄嫂拜见弟妹的道理,这自然也就免了。
茜草已经上前扶住清瑜,笑着道:“姑娘,姑爷果然疼爱您,瞧想的多周到。”旁边丫鬟也道:“茜草姊姊说的是,还是先服侍夫人沐浴吧。”说着已经扶清瑜到屏风背后,那里已经放好洗澡水,看着丫鬟有拿皂盒的,有捧手巾的,一副要服侍清瑜沐浴的架势,清瑜有些头皮发麻,还真不习惯这么多人服侍自己沐浴。
茜草跟随清瑜时间久了,忙对她们道:“姑娘喜欢独自沐浴,把东西放下出去吧。”丫鬟们齐声应是,全都退出去。清瑜这才把布巾解开踏进浴桶,全身浸进去,清瑜觉得舒服极了。昨夜留下的那些酸痛在热水的轻柔抚摸下慢慢消退,酸痛一旦消退,人就开始乏起来,清瑜捧起水洗一下脸,这样能让人舒服些。
昨夜的情形不可避免地又进入脑海之中,当日林氏派嬷嬷来教导的时候,洞房夜的事情自然是不可避免的。那时嬷嬷说的都是如何才能取悦男人,昨夜先还记得,但到了后来,只觉得脑子里糊成一团,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清晰的痛传来才让人从这种糊涂里出来。
清瑜觉得脸又开始滚烫,为何嬷嬷说这种事是可以取悦男人的?明明对女子没有多少益处。一支手拍上清瑜的肩,这手有些粗糙,绝不是外面那些丫鬟的手。清瑜抬头,顺着这支手所在之处往上看,看见的是丈夫的眼。
虽然昨夜已做夫妻,但此时清瑜人还在浴桶里,而大陈将军已穿着整齐,清瑜不可避免地红了脸,身子在浴桶里缩成小小一团。看见清瑜这个举动,大陈将军笑一笑,弯低身子眼瞧着清瑜的眼,伸手往她唇上摸去:“还在害羞?”
清瑜的脸更加滚烫,低头脸都差点埋在水里:“将军,我……”大陈将军收回手,在她耳边道:“我记得昨夜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名字。怎么,你忘了吗?”清瑜觉得心又开始狂跳,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我是忘了。”开头声音还有些低,但后面就理直气壮了。
大陈将军发出笑声,清瑜低着头都能觉得发上十分烫,大陈将军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记住,我家陈枚,字子修,你可以叫我子修。我记得你叫清瑜,我该叫你瑜儿好呢还是阿瑜,那你又该叫我什么呢?”
总不能低头一辈子,这已经是自己的丈夫,清瑜再次在心里告诉自己,抬头对着大陈将军:“你叫我阿瑜好了,嗯,那我就叫你阿枚。”说着清瑜的眉微微一皱:“怎么感觉跟叫阿妹一样?”
看着妻子红着小脸说着一本正经的话,陈枚再次放声大笑,点头道:“好,阿瑜,从此后我就是你的阿枚了。”念到阿枚的时候,陈枚的声音刻意放低一些,听起来真的就像唤阿妹。
清瑜也笑了,陈枚看着她的笑脸有些许发呆,不能再在这待下去了,不然这个澡就不知道要洗到什么时候。毕竟不再是年轻的毛头小伙子,陈枚努力让自己的眼不去看向妻子,站起身往外走,边走还边故作轻松地道:“你快些出来吧,我让她们准备好了早饭,等用过早饭你去寻弟妹,让她带你在这四处转转,虽说我们下个月就回凉州了,但还要在这住几天。”
陈枚嘴里讲着话,并没意识到自己早已走出屏风,外面的丫鬟们见他几乎是自言自语,都憋住了笑,陈枚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早走出屏风,不用抹一把脸,又不是青涩少年,怎能这样?陈枚刚准备走回屏风后和清瑜再说一遍,就看见清瑜已经走了出来,白色里衣很贴身,勾勒出少女柔软体态。
如墨长发流泻下来直垂腰间,长发下面还在滴滴答答滴着水。看见陈枚,清瑜咬一下唇微微屈膝行礼:“将军早安。”陈枚手抬起来,此时的清瑜和方才屏风后面那个羞涩的少女全不一样,陈枚有些疑惑,怎么短短一会儿人就可以变成两样。
但陈枚低头的时候,能看见清瑜的腿有些许颤抖,陈枚忙咳嗽一声:“嗯,我们夫妻,不用这么多礼,你们快些服侍夫人梳妆,然后再用早饭。”丫鬟们听了这话才动身扶起清瑜,服侍她梳妆穿衣。
陈枚坐到桌边,桌上刚烙好的饼冒着热气,炒好的羊肉喷香,酸白菜调了芝麻油,还有另外两小碟小菜,最后是一大碗粟米粥,这些凉州风味的饭食在京城是难的看见的。陈枚没有伸手去拿烙饼,此时再香的饭菜都提不起兴趣,只是侧耳听着梳妆桌前清瑜的动静。
清瑜很快梳妆完毕,除了大红的外衫,这身打扮算是很家常,不用戴那些沉甸甸的首饰让清瑜长出一口气。看见清瑜来到桌边,陈枚指一下椅子这才伸手拿个烙饼,再夹几筷子菜放在烙饼上,这么一卷就大口吃起来。
他吃了两口才把烙饼放下,一本正经地道:“忘了你吃不惯这样的饭食,我让她们再拿粳米粥和包子来。”清瑜已伸手去拿烙饼,也和他一样往饼上放了羊肉白菜这些卷了卷就吃起来,吃了两口抬头对陈枚笑道:“以后都要去凉州的,嫁夫随夫,总要学着习惯的。”
陈枚轻轻叩了下桌子:“凉州府内也有会做京城风味的厨子,你不用为了……”清瑜笑的很坦然:“我并不是为了讨好你,我既嫁了你,以后就要跟你在凉州过一辈子,多适应些对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说着清瑜微微侧头:“嗯,其实也是为了自己。”陈枚很想说服自己清瑜这话大都是为了讨好自己才说的,但见她双眼清澈,说话语气轻柔,陈枚心里的那些疑惑全都烟消云散。这么直白说出心里想法的女子陈枚遇到的真的不多。
清瑜已经吃完一卷,拿过勺打了碗粟米粥慢慢喝着,抬头见陈枚看着自己动都不动,清瑜放下碗又是一笑:“怎么不吃了?虽然古话说秀色可餐,可我自问容貌还没到秀色可餐地步。”
陈枚拿起桌上只咬了两口的烙饼,重重咬了一口笑着说:“嗯,你既然秀色不可餐,那我也只好吃饼填饱肚子了。”
清瑜瞟他一眼,夫妻俩相视一笑,有一种陌生的情愫开始在清瑜心里浮现,瞧向面前的陈枚,这个男子的一举一动开始看的十分顺眼。
这府邸虽说是陈节度使在京城所居,但平日只有平县君夫妇居住,偶尔陈枚回京会住一住,据说陈节度使已经有十来年没有回京。虽然如此,这府邸布置的依旧一丝不苟,从清瑜住的地方走出去,走过数重院子才看见平县君住的院子。
院门口有几个丫鬟在那里说话,瞧见清瑜带着人过来,丫鬟急忙上前行礼:“大夫人安,县君方才还说要总管把下人们都聚齐拜见夫人呢,只是还有些事没有做清楚。”丫鬟说话的时候,平县君已经走了出来笑道:“本该我去拜访大嫂的,哪有大嫂先过来的。”陈樾的脑袋从平县君身后探出来,笑嘻嘻地道:“大嫂,我今早就要去寻你,结果二嫂不让。”
平县君捏一下陈樾的脸:“等你以后出嫁了,就晓得新婚第一日怎么都不愿意被人打扰。”陈樾伸手搂住平县君的胳膊,撒娇地道:“二嫂又打趣人家,大嫂才不会怪我呢。”
夫妻
眼前少女言词娇憨,笑声动听,和平县君之间姑嫂融洽,而这种融洽绝不是装出来的。清瑜此时的笑是真心从心里发出的,平县君拍陈樾的脸一下,这才对清瑜道:“樾妹妹都十三了还这么娇憨,也不知道嫁到别人家去怎么做人家?”
陈樾虽没继续撒娇,但还是抱着平县君的胳膊不放,脑袋一偏就道:“哼,谁要欺负我,我就拿起鞭子抽他。”平县君点一下她的鼻子,见清瑜面上笑容并不是敷衍出来的,心里大为放松。三人说笑着往里面走,刚走到一半就有个小姑娘从里面奔出来直往陈樾怀里扑:“五姑姑,你不是说大伯母来了吗?大伯母呢?”
这小姑娘就是那日在白马寺平县君手上牵着的,和在白马寺时的乖巧不一样,今日小姑娘笑的也要更多些。平县君已经点住女儿的鼻子:“溪儿,娘平日教你的你都忘了吗?还不下来给大伯母问安?”
溪儿两支小胳膊紧紧抱住陈樾的脖子,眼睛一眨一眨好奇地望着清瑜,只是笑不说话。平县君摇一摇头:“孩子们都被我们宠坏了,溪儿还好些,那个炎儿,在家简直就是个霸王。”听到娘说自己的不是,溪儿从陈樾身上滑下来,走到清瑜面前奶声奶气地道:“大伯母安。”
小孩子的声音本就动听,再加上溪儿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地看着清瑜,清瑜觉得心都软成一滩水,把溪儿抱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两口:“溪儿真乖。”再仔细看看,清瑜又称赞道:“果然溪儿长的很俏,到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听到清瑜赞溪儿生的俏,本来已经坐下的陈樾坐不住了,起身就跑到清瑜身边蹲下,抬头看着清瑜:“大嫂,你说是我生的俊还是溪儿生的俏?”和清露那种温婉大方的美不一样,陈樾的美更有生命力和活力,一双眼要比平常人的大一些,眼内似有光彩流动一样,下巴微微上翘带出些许傲然。
平县君已经把茶都笑出来:“樾妹妹,不就炎儿那日说了句你没有溪儿漂亮就让你记到了今日,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在他眼里除了他妹妹是天下第一美人,别的不管是谁都不如他妹妹。你做姑姑的还和他呕这个气?”
溪儿也点头:“嗯,阿爹说了,五姑姑生的最美,比我俊。”陈樾伸手把溪儿接过来抱着,但头还是摇个不停:“阿父说过,有些事一定要问清楚,在凉州的时候人人都赞我生的美,到京城虽然也是这样,但是不是有人说过,很多人是不愿意说真话的,既然炎儿都说我生的没有溪儿漂亮,那我就想知道到底是炎儿说的是对的还是别人说的才是对的。二嫂,你说不是?”
平县君这时倒不笑了,用手拍一下桌子:“倒是我错了,我原以为你是小孩子脾气,没想到竟知道这样一番道理。”被赞扬的陈樾点一点头,摇头晃脑地道:“人家说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二嫂你和我也有好几日不见,那不该是刮了又刮?”
平县君听的又放声大笑,这样的日子才该是家人在一起的日子,不需要想着怎么应酬,不需要时刻注意礼仪,而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全然地放松。
平县君召来这府邸的下人给清瑜行过礼,说过几句场面话下人们也就散去。平县君为人也是爽朗的,陈樾活泼大方,溪儿聪明可爱,和她们说话可以不顾及很多东西。清瑜只觉得时日过的很快,用过午饭溪儿揉着眼睛要睡,清瑜这才告辞。
陈樾和她一起出来,边走边打哈欠:“这京城就是这点不好,出个门还要戴上纬帽,骑个马都怕伤了人不敢快跑。不然这样夏日长长午后就该纵马出城,到河边树下乘凉,哪像这京城只能待在府里,没有别的事做只能睡觉。”
说着陈樾又打一个大哈欠,清瑜不由笑了:“我知道平县君会骑马,原来你也会?”陈樾的哈欠打到一半就收了回来:“大嫂你好奇怪,对二嫂还用旧时称呼,难道也要二嫂叫你宋夫人不成?凉州城里谁不会骑马?我的骑术还是大哥教的呢,大嫂等你回到凉州,也去寻匹好马,到那时你就知道有多自在了。”
清瑜一时无察称呼出错,见陈樾全无芥蒂只说旁的,拉住陈樾的手不由重了些:“方才弟妹不是说公公有意要让你在京城寻门亲事吗?”一提这个陈樾就皱皱鼻子:“京城这些世家子,真是看不上眼,一个个骑术不精,只会作诗吟词,还要女儿家柔顺温柔。我怎看得上他们?”
说着陈樾就抱住清瑜的胳膊:“好大嫂,等你们离开京城的时候就把我也带上,我想回凉州不想在这里。”清瑜还没说话呢就听到陈枚的声音在前面响起:“樾妹妹你越来越爱撒娇了,阿父把你送来京城,是想让你学学规矩杀杀你身上的娇嗲性子好挑门好夫婿。谁知你遇人就撒娇。”
话里意思虽然是嗔怪,但陈枚说话时的笑容泄露了他一点也不生气。陈樾欢呼一声就向陈枚跑去:“大哥大哥,你们回凉州的时候把我带上吧,我不想待在京城了,京城里好闷。”陈枚扶一下妹妹的肩:“回去见到阿父你怎么说,还有你月姨,她可是要你一定在京城寻门夫婿的。”
陈樾摇头:“不管,到时大哥你把我带回去就好。”陈枚摇头:“到时再说吧,你先回你自己屋里去,还有,京城里的女子,出门都要带侍女,你的侍女呢?”没有拒绝就很有可能同意,陈樾的唇往上翘,听到陈枚问侍女,陈樾的眼珠一转就道:“我好困,大哥,我先回去睡觉。”
说完就跑了,陈枚瞧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头笑笑:“五妹她在凉州被宠坏了,和京城名门淑女不大一样,你不要往心里去。”清瑜在他身边露出温婉笑容:“不会,我反而很羡慕她,这样的无忧,如同不被束缚的鸟。”
陈枚再次没有料到清瑜的答案,低头看着妻子,清瑜个子不高,只到陈枚下巴,但面上的笑容可以告诉陈枚,她说的话一定是真的,并不是故意取悦自己。毕竟女人面上那种克制住内心想法而取悦自己的笑容,见的已经实在太多。
清瑜抬头一笑:“你瞧着我做什么?”这一笑让清瑜面上带上几分和方才不一样的风情,陈枚觉得身子又开始有些热了,大夏天的不应该站在这日头下面,陈枚胡乱地想,刻意平静地道:“进去吧,天太热了。”
说着就大跨步地往里面走,清瑜跟在后面突然问道:“樾妹妹是公公的妾所生,我听说你也姬妾成群,但不见她们在这府里,是不是在凉州?”陈枚停下脚步看着妻子,清瑜面上神色没变,如同在说天气一样平常,陈枚想了想才道:“阿父赐我的美人不少,但大多都又给了别的将士,现在我身边还有三个妾,到凉州你就能见到她们。”
清瑜哦了一声,陈枚见她只是照旧坐下,没有再问别的,抓一抓头发才道:“你不再问别的吗?”清瑜瞧着他,示意他坐下才开口道:“没有了,难道我还要再问问她们谁长的更美一些?谁更得你欢心,或者该再寻来下人仔细问她们都有哪些不是,好等回到凉州寻机会把她们赶走。可是阿枚,我只说一次,那些姬妾也好,她们为你生下的儿女也罢,都是你我没成亲之前你所做的事情,那时我不知道我会嫁你,你也不知道你会娶我,任你再做些什么我不能管你。我现在嫁了你,做了你的妻子,你身上好的坏的我都要担着。阿枚,我是个心很小的女人,你以前的姬妾儿女我能接受,但有我之后,再有旁人我就不能接受。若你应了,那我将不仅是你的妻子,若你不能应,将军,那你我之间就仅仅只是夫妻。”
这番话清瑜没出嫁前就思量过很久,此时一口气说出来,清瑜只是看着陈枚,等待着他的回答。陈枚依旧没有料到清瑜一本正经地和自己说的竟是这样一番话,眉不由挑起看向面前的少女。
她的衣着打扮和早上离开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但此时面上有种神情是陈枚没见过的,这样一个女人,以前从没见过,和死去的王氏不同,王氏是这京城里最标准的名门淑女,而眼前女子看似柔顺但极倔强。如果不肯应,是不是从此就相敬如冰,只是一个妻子,别的什么都没有?
交心
夫妻之间本该厮熟之后才说出这样一番话,但经过昨夜和今早,清瑜决定现在就说出来,既然要赌,为何不提早赌?清瑜觉得手心又有汗冒出,如果丈夫不肯答应,那么自己在这个家的处境如何是显而易见的。可是就算这样清瑜也不后悔,如果他不值得为自己付出,那就把心紧紧护在胸口,绝不露出一点点。
陈枚笑了,伸手拉过清瑜的手,双手相触时候,陈枚感觉到清瑜手心里的汗已经渗出,陈枚用大拇指摩挲着清瑜的手心,轻声道:“你在害怕?你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说出这样的话?”
清瑜迅速把手抽回去,在袖中紧紧相握,微微舔了下唇才对陈枚道:“这关乎我终身,将军,女子嫁人所能依靠的不过是丈夫,如果所托非人,不过是枉费了情义,流许多眼泪也换不回来,倒不如说的清楚明白,能让人安心。”
陈枚微微皱眉:“我以为,给予正妻之位,就是所能给予女子最大的保证。”有失望在清瑜心里流过,清瑜转过头,好让泪流下而不让陈枚看见,等转头时候清瑜面上笑容已经和平时一样:“不一样的,将军,这样是远远不够的。将军,我愿把你当做我能终身携手的人,而不是白头到老但两心相离的人。”
说到后面清瑜已有些微的颤抖,她的眼一刻没有离开陈枚的脸,陈枚的一举一动她都不肯放过,想从陈枚脸上看到他真实想法,但陈枚除了微微皱眉再无别的。清瑜不自觉地咬一下唇,心里的失望越来越大,是不是天下男人都一样,嘴里说着敬重妻子,但做出的事根本不把妻子当成一件事。
清瑜努力咬住牙,这样能让声音平静些:“将军不肯说,定是不愿,既如此,妾会求将军给妾一个儿子以傍身,等妾生下这个儿子之后,会克尽做主母的职责,枕席之爱,请将军与别人探讨。”
说着清瑜就俯身行礼,陈枚伸出手按住她的肩:“你就如此肯定我不会答应吗?我只是奇怪,你已有正妻之位,为何还要我应下这个?要知道,世上妇人为表贤惠,是会主动为夫君纳妾的,如同,”
陈枚顿一下,当年王氏就是如此,每遇到什么不方便的事情,总是会安排别的女子侍寝,必要以自己露出笑容为最高目的。清瑜又笑了,这次的笑容带了些许苦涩:“将军,女子和男子是不一样的,女子这一生,所能把心托付的,唯丈夫一人。但男子的心,这边托了,那边还能付出。将军,我只是怕把心错付,到时……”
清瑜话里的伤心陈枚是听的出的,他伸手重新拉住清瑜的手,清瑜有一会儿不肯让他握住,但仅仅过了一瞬就把手放开,清瑜手心已经没有了汗,陈枚觉得她的手心冰凉。
陈枚低头看着清瑜的手,这双手很小,但手掌之中有茧,这茧不是常写字人中的右手无名指和拇指上有茧,而是手指底部有茧,这样的茧是常做家务活的人才有的。陈枚摸着清瑜手指底部的茧,抬头看着清瑜:“你进京城不久吧?如果进京城时日长,这样的茧该消失。”
清瑜也低头瞧着自己的手,细白的手掌被握在陈枚有些黑的手掌中,显得更加娇小,清瑜觉得心里有很奇怪的感觉划过,轻声道:“我进京城已经三年了,其实就算是在乡下时候,娘都舍不得我做粗活的。之所以手掌有茧,是因为我不愿动用林氏一个铜板。而父亲的俸银,到我份上的算下来只够饱暖。将军,我无法选择自己的父亲,但我最起码可以选择不认林氏为我的母亲。”
陈枚低着头,觉得有水珠掉到自己手上,不用抬头就知道这是清瑜的泪,陈枚没有出声劝她,而是轻声道:“你的娘,才是宋少监的原配吧?”这句话一说出来,清瑜的泪流的更急,明明知道自己点头他也看不到,但清瑜还是点头:“我还在我娘肚子里,父亲就送了一封休书回来,以无子名义将她休弃另娶林氏。我娘一个人带着我在乡下过日子,那时候我总觉得奇怪,为何父亲在外面做官不能回来,族里有些人会说我是没爹的孩子,可我明明姓宋,和他们一样都是宋家的人,我有父亲也有娘。直到父亲派人来接我进京我才知道缘由,我的父亲,早在我还没出世时候,就已经不把我当做他的女儿了。他们说的没有错,我是没有爹的孩子。”
心口有一点疼,清瑜话里的悲伤更深:“每次他们说我是没爹的孩子,我回去找娘,娘都说他们说的是错的,父亲很宠爱我,很心疼我,但他在外面做官很辛苦,所以才不能回来看我。这样的谎言一说就是十三年。将军,你可能会笑,但我直到进京后才知道,娘是用了多少心力才压下对父亲的怨恨,给我编这样的谎,要我不要怨恨父亲,可是知道真相后,怎能不怨。将军,我知道娘是因为对父亲情根深种,所以才不愿告诉我真相。我不愿意对将军你情根深种后再被抛弃,那我无法做到像娘一样的。”
陈枚的大拇指安抚地在清瑜的手指上摩挲,轻声道:“你娘呢,如果她愿意到凉州,我可以把她接过去。”清瑜想笑一笑,但根本就笑不出来,轻叹道:“我娘在三年前就去世了,在父亲派人接我上京的那日,她就再也撑不下去,旧疾发作去世,但我知道如果没有这件事,她不会郁结那么久,如果父亲晚一些来接我,或者不来接我,她还会活下去。”
说完,清瑜嘘出一口气:“将军,这就是原因,你可以笑我傻,放着那些尊荣不去享受,可我每当想起娘,我就宁愿傻一些,如果娘知道我也和她一样情根深种被人辜负还不肯放开,她会伤心的。”
她脸上的泪晶莹透明,陈枚伸手把她拥进怀里,用手拍着她的后背,清瑜的泪流的更急,但依旧倔强地不肯伏到他怀里:“将军,我的心只有一颗,也只会托付一次。”陈枚伸手摸一下她的脸,摸到的是一手泪,这个痛哭流涕仍不肯低头的倔强少女。
清瑜重新坐正身子,用手摸一把眼泪:“将军,妾失态了,以后妾一定会做好一个主母。”只有这样才能不让话里带上失望,看着她脸上挤出来的笑容,陈枚伸手把她掉落的发丝往发髻上拢去:“你就这么肯定我不会答应?”
清瑜这次的笑不可避免地带上嘲讽:“做男子的,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做妻子的只要克尽妻子本分就是,天下人都是这样的。”陈枚用小指搔搔鼻翼:“我以前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何二弟眼里再没有别的女子只有弟妹一人,可方才你的这番话让我明白,如果一个女子能够有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以你的喜悲为喜悲,似乎也是件很好的事。清瑜,我今年三十有一,见过以我的喜悲为喜悲的女子太多,从没去考虑过做女子的是否能有自己的喜悲。或者,我今后的日子里,该考虑你的喜悲了。”
清瑜皱着眉,努力地想陈枚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陈枚已经用手掌包住她的双手:“清瑜,以前我没遇到过你,那些都是往事,现在我遇到了你,我答应你,以后再不会别纳新人。你的心也是心,不能轻易辜负。”
清瑜眨眨眼,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样的神情让陈枚笑出声,轻轻一带就把她拥进怀里:“曾有人和我说过,不肯用心是因为没有遇到那个人,这话我曾不以为然,现在我觉得,他这话很对。”
清瑜乖巧地俯在他怀里,听到陈枚提起这人,不由好奇问道:“他是谁?”本以为陈枚会回答是二弟,谁知陈枚答道:“是一个酸腐文人,守着他那个面容不佳的妻子一直过,阿父曾往他屋里送去数个美人都被璧还,阿父曾让我问过他,结果他就是这样说。”
清瑜握拳往陈枚胸口打去:“容貌不佳难道就能移情别恋吗?若这样的话,人人都有年老色衰的那日,为何男子可以厌倦女子的色衰,而女子就要忍受男子的容颜衰老。”这话让陈枚点头:“这话倒新鲜,你这些念头都是从哪里来的?”
清瑜笑容里带有些许叹息:“那三年里面,我没有事情可做,每日就转各种各样的念头,有时候有些念头会让人发疯,甚至会想这些念头说出来会不会被人笑话。”说着清瑜仰头看着他:“将军,谢谢你。”
清瑜的面容并不是那种十分出色的美人,但在她这样说的时候,陈枚觉得她美极了,这种美是从来没见过的。陈枚重新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我也谢谢你,让我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女子。”
清瑜的唇翘起,甜蜜的笑容漾满了脸,这次的笑是真正从心底发出。窗内安静下来,窗外一株晚开的月季此时开的正盛,迎着阳光如同在笑。
归宁
满树的石榴花如红宝石一样在绿叶间闪动,陈樾已经指着石榴花笑了:“大嫂,这石榴花开的正好,这个时候在凉州还不是开石榴的季节,京城最好的地方就是春天来的比凉州早,但除了这个,别的就没什么了。对了,嫂嫂,我还听说江南的春日更美,可惜大哥不放我出门,不然我就该去看看江南□。”
陈樾的叽叽喳喳让旁边的茜草都笑了:“五姑娘您一口气说这么多,要夫人怎么回答您呢?再说我们夫人也没去过江南,不晓得江南□什么样子。”陈樾先是失望地叹口气接着就眼睛就亮了:“大嫂,你既然也没去过江南,那我们一起去江南吧,有人作伴大哥就不会不许我去了。”
清瑜使劲忍住笑没接话,陈樾很快就又失望叹气了:“不行不行,大哥他一定不放心我们去的,肯定要说他有空就陪我们去,但大哥那么忙,很快就回凉州了,怎么陪啊?”说完陈樾看着清瑜眼眨一眨:“大嫂,你怎么不说话?”
清瑜终于笑出声:“樾妹妹,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陈樾吐一吐舌,伸手拉住清瑜的胳膊开始撒娇:“大嫂,你不会像琴姨一样嫌我话太多吧?琴姨说,我平日话太多,一点也不像闺中女儿家,这才让大哥带我上京来寻人教导教导,可是那些规矩,真是好让人憋屈。”
说着陈樾就很夸张地喘了口气,这几日清瑜已经知道琴姨就是陈樾的生母,还有陈枚曾说过的月姨,这两个女人是陈节度使最宠爱的妾室,陈夫人去世之后,节度使的后宅就由她们两人当家。
想到这清瑜有些头疼,头上虽然没有婆婆,但自己这个儿媳进了府,到时要怎么对待这两位在节度使后宅当家的父妾?陈樾安静下来没有一瞬就伸手去摇清瑜:“大嫂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在想江南风光?”
清瑜微微一笑,自己也算杞人忧天了,都还没见到人呢就想这些做什么?她把陈樾的手拉下来:“按说今儿是回门的日子,弟妹一早也就让人送来回门要带的礼物,怎么还不见宋家的人来接,我是在想是不是路上耽搁了?”
京城习俗,第九日接新人归宁,这日各家都是早早来接的,有些甚至夫妻还没起床,来接的人就已到了门外,像清瑜这样已经吃过早饭打点好东西,太阳升起老高都不见人来接的情形,清瑜几乎都没听过。
茜草在旁笑着插话:“只怕是老爷在那不知道安排谁来接呢,按道理呢大郎君年纪要大些更稳妥,可是二郎君和夫人您姊弟之间情谊更深些,老爷肯定在想这个呢。”自己那位父亲要真能想这些就怪了,只怕是林氏故意磨蹭不让人早点出来,本来也就是顺嘴一说,清瑜笑一笑和陈樾说别的。
陈樾历来都不关心这些,在她看来不管接早接晚只要来人就好,顶好吃了午饭再来,这样就可以磨着清瑜下厨做饭了。陈家远在凉州,当年王氏出嫁虽带了好厨子过去,但材料不齐,做出的菜哪能比得上京城的?
这府里的厨子手艺只能称得上还过得去,而陈樾跟随平县君去赴了几次宴席,嘴被养刁,回家后就觉得家里的厨子手艺不精,眼巴巴地盼着在家也能有好吃的。但平县君于下厨一道就如同她的女红一样,只有个样子没那么精细。一时要寻个好厨子又不是那么轻易,于是陈樾更觉得肚里的饥虫每日都叫。
前几日清瑜见院里还有个小厨房,况且这边大厨房的饭菜吃了几日就腻了,于是寻来材料做了几道小菜。刚做了一道肉脯出锅,陈樾就闻香而来,在旁眼巴巴看着。清瑜把肉脯放下招呼她来吃,转身又去炒个白菜,等清瑜的白菜炒好,那肉脯已经只剩一半,见到白菜端上,陈樾连肉都不吃了,吃一口白菜夸一句清瑜,还说要清瑜教自己下厨。
于是这几日陈樾就借口来学下厨,每次都要尝到清瑜亲手做的菜才心满意足地回自己房里。不过陈樾下厨和她机灵的外表还真是合不上,不是菜切粗了就是火太大炒焦了,有时候清瑜都怀疑,是不是陈樾故意学的不好,好让自己多教几回,她多吃几次自己做的菜?
看着陈樾那闪动的眼,清瑜捏一捏她的脸:“想吃好吃的,就自己快些学会做菜,不然大嫂可陪不了你一辈子。”陈樾的嘴微微上翘:“嫂嫂,我没有你那么聪明,自然学不好了。”清瑜又捏一下她的脸,外面已经走进一个丫鬟,来到清瑜跟前:“夫人,大舅爷已经到前面了,将军请您出去。”
清瑜点头,起身时候拍拍陈樾:“乖乖在家等着,闲的慌就学着做针线。”女红厨艺这是女子必须要学的,但这对陈樾来说半点都提不起兴趣,如果厨艺还可以用想做好吃的来安慰自己,那么既费眼又耗时的针线活对陈樾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听到清瑜这话陈樾的脸顿时垮下去,清瑜又笑了,这个如山中清泉一样活泼可爱的女孩子,也不知道能嫁到谁家,但这样性格嫁到那些世家大族里面,只怕被人看不惯吧?想到陈樾被婆婆百般刁难的样子,清瑜的眉头不由皱起,回头看着陈樾,她还在石榴树下,发上簪的莲花累丝金簪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怎能让她的笑脸蒙上灰尘呢?
清瑜到前面大厅的时候,宋昂正坐在那里和陈枚说话,和几年前清瑜初进京的时候不一样,宋昂虽然还在少年,但行动之中已经是个翩翩美少年,面上笑容温煦。听说已经有人给林氏递话,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他,但宋昂既是太子伴读,未来的前程可期,再说他长的这样出色,只怕林氏有尚主的念头。
看见清瑜进来,宋昂走上前给清瑜行礼:“阿姊,父亲命我今日来迎阿姊归宁,请阿姊姊夫随我上车。”宋昂规矩严谨,礼仪一丝不错,和宋渊比起来,清瑜觉得他很完美,完美的有些不大像这个年龄的少年。
清瑜含笑点头,陈枚也站起,门外传来陈樾的声音:“嫂嫂,你掉了荷包在那里。”接着陈樾就跑进来,额头还有汗珠,手里拿着清瑜的荷包,宋昂正好抬头望去。
陈樾只觉得从没见过这样俊俏的少年,剑眉星目,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在这样的人面前,大声说话像是一种亵渎。陈樾把举起的手放下,声音变的很轻很柔,小碎步走到清瑜旁边:“嫂嫂,这是你的荷包。”
清瑜接过荷包刚要说话顺着陈樾的眼望去,看见的是微笑的宋昂,陈樾眼里多了些什么东西,陈枚已经开口:“大舅,这是我的五妹,常年都在凉州,人有些冒失。”陈枚平日都是这样说的,陈樾也习惯了,可是今日不知为何有些羞涩,陈樾不知道这种羞涩因何而起,偏了头慢慢地想,难道是刚才跑的太急眼花了,看见面前少年就觉有从没见过的好看?
宋昂已经行一礼:“陈五姑娘。”他的声音竟这样好听,陈樾急忙还礼,不等陈樾直起身,他们三人已经走出去。陈樾小跑到厅门口看着他们三人离开,眉头开始皱紧,这样的心情是为什么,要不要去问问二嫂?可是陈樾下意识地觉得,这种事情去问二嫂,会不会太奇怪了?
清瑜虽然有些惊讶陈樾方才的表现,但想到陈樾平日都不在乎这些,只怕过一会儿就忘了,也没放在心上就上车回宋家。
新出嫁的姑娘归宁,按说该有人上门贺喜,不过宋宅门前依旧冷冷清清,如果不是门楣上的红绸还没撤去,只怕都没人知道这家刚办了喜事。宋昂和陈枚并马而行,看着自家门上的寥落,宋昂急忙解释:“家母卧病在床,家姊年纪又轻不好出来料理,所以才这么冷清。”
陈枚颌首一笑就道:“那日来迎娶时,听说林县君已然卧病,谁知过了这几日也不见好,我府上还有些药材,若需要时,尽管派人来取。”听到陈枚口中不称岳母而称林县君,宋昂眉头一皱,但后面的话也属女婿正常说的,宋昂在马上拱手:“既如此,多谢将军了。”
轻轻几句话就把称呼换了,两人之间似乎拉开一些距离,好在此时已到宋宅,各自下马进门。
宋桐已等在厅里,清瑜夫妻见了他自然也要行礼拜见,宋桐说几句小女娇痴,幸得将军不弃的话。陈枚就笑道:“能得夫人已是小婿之幸,怎敢还有其它。”这样的话当年宋桐也曾说过,当听到陈枚这样说时,宋桐又微微的恍神,看向清瑜那酷似楚氏的脸,终于没有说出让他们夫妻去拜见林氏的话。
他不提,陈枚也装不知道,讲了几句清瑜就退进内宅,这边摆上酒席,杯盘交错之中,场面十分和睦,只是这宅里的女主人竟似被忘记。
姊妹
按说这样回门,该遍请众家女眷来相聚才对。就算不请众女眷,自家们也该在一起谈笑才是,可是从清瑜进到后宅到现在都没见到几个人。就算有下人遇到清瑜,也不过行礼就走开,如同清瑜只是个普通来此的人。这样招呼,还真符合林氏的性子。清瑜并不为忤,带着茜草在园内随意走动。
园中也有数处花木,清瑜此时的心情已和住在这时不一样,看着一花一草都觉能入眼,刚走到一棵石榴树下,看着盛开的石榴花,清瑜想起和陈樾说的话,笑着开口:“你瞧这棵石榴,好像还没那边宅子那么大。”
得不到茜草的回应,清瑜惊讶回头,身后站着的却是清露而不是茜草。茜草站在数步之后,不像平日那样垂首侍立,手微微抬起好像要招呼清瑜,只是旁边是清露的丫鬟,茜草不好开口说话。
对这个妹妹,清瑜能做到的不过是敬而远之,既在这园里碰见,清瑜点一点头就想绕过她。清露却踏过一步拦在她面前:“我有话和你说。”这真是稀奇,看着历来温柔贤淑,堪称京城各家女子典范的清露此时面上露出的不悦之色,清瑜挑起眉,清露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急迫不好,后退半步道:“我在前面等你。”
说着清露屈膝一礼就带着丫鬟走往前面小亭,清瑜可从不会认为清瑜会和自己叙姊妹情,在清露眼里,自己大概是个不识时务不懂林氏苦心的人吧。
见清瑜眉头轻皱,茜草走近她:“夫人,可以不去的。”清瑜回过神:“去,为什么不去?我没什么不可见人不能说的话。”茜草还在迟疑,清瑜已经往前走去,茜草只得跟上。
这个亭并不大,只能容得两人,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摆好茶水点心,茜草和清露的丫鬟等在亭外,看着清露那张酷似宋桐的脸,清瑜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父亲长的没有这么俊俏,是不是当日林家也不会看上他?
清露倒了杯茶:“今日阿姊归宁,就以茶代酒祝阿姊新婚。”清瑜并没接下她手中的茶,只是看着她:“你不是和我有话说吗?”果然一点没变,清露放下茶杯,眼没有离开清瑜的脸,虽说份属姊妹,但清露觉得所有接受过的手段规矩,在面对清瑜的时候全没了效果。
用手挠一下眉间好让自己沉静下来,清露轻声道:“阿姊能去看看娘吗?她卧病已经数日,太医说她心里郁结,我想,阿姊去看看娘,娘会好一些的。”清瑜的眼从清露的脸上移开,低头瞧着桌上的东西:“不能。”
清露眼里的泪都要出来,伸手去抓清瑜的手:“为何不能?阿姊,就算娘当年嫁给爹,可自从你进到这所宅子,娘并无半分对你不尽心,阿姊,我知道你有怨,但你也要摸着心想一想,娘她并没视你为异出。”
这样的理直气壮,清瑜唇边勾起一个笑容,也只有从小生在这样人家,受着这样训导,才能把伤害别人的话讲的这样理直气壮。清瑜唇边的笑让清露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她垂下眼道:“我知道我不过是自取其辱。”
清瑜笑了:“你是你娘的女儿,为她着想正常,如同我是我娘的女儿,能护住她的只有我,所以,”清瑜的声音微微抬高:“你娘不能给我娘原配的身份,那我也不能认她为母。”清露并没惊讶,手下意识地动着茶壶:“名分,就这样要紧?虽说你以外室之女进入这所宅院,可是我娘对你如对我一样。”
“名分不要紧的话?你外祖又怎会让父亲休了我娘,让你娘以原配的身份嫁过来?清露,你从小活在这样家里,今日和我说名分要不要紧的话,你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乡下丫头吗?”清瑜的声音有轻微的破音,清瑜的脸色变了变,没有说话只是轻叹一声,美人的叹息总能让人心生怜惜,清瑜也没有说话,两姊妹之间依旧是沉默。
过了一会儿清瑜才道:“你的话既已说完,那我也就走了,此后相逢,所谓姊妹情谊还是不要提的好。”清露站起身,看着清瑜跨出一步才道:“纵然我娘做错,但她已尽量弥补,不说旁的,你的吃穿用度,我娘都放在心上。”
清瑜转身瞧着清露,突然笑了:“你娘待你如珠似宝,我娘待我也同样如此,吃穿用度不过用钱就能买来,但有些东西用钱却买不来,况且我每年不过支二十两银子而已。二十两银子,清露,你一月做衣衫都不止这些。”
清露的唇扯一下,清瑜继续道:“我知道你要说那些你娘都给我备了,不过是我不肯接受她的好意,但我既不认她为母,那么这些我自然不用接受。清露,有些事,不是用银子就能抹平的,我要的,绝不是吃穿用度和你一样。”
所要的是名分,让林氏承认自己的娘才是宋桐的原配正室,而不是什么外室,可惜这样的要求林氏永远不能答应。清瑜心知肚明,清露自然也知道,她的声音很低:“其实,别家也有这样的事,他们还不是认了为母,阿姊你为何这样倔强,你可要知道,你现在嫁给姊夫,总是要和人来往的,到时旁人只会说你不识好歹,说你的闲话。”
清瑜又笑了:“那又如何?我娘生我养我,如珠似宝待我足足十三年,为我遮风避雨,甚至紧紧瞒住父亲的所为,我怎能为了不被人说闲话,和人来往便利就忘了她?这种行为,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清露垂下双手,清瑜这样回答就表明事情永无转弯余地,轻叹了一声清露瞧着清瑜离去,眼里有不明所以的光,丫鬟走了进来,见清露如此就劝道:“姑娘,瑜姑娘既不识好歹,您说的好话她也分不清楚就由她去。”
清露摇摇头,接着突然道:“今日之事可不能和娘讲,讲了她又忧心。”丫鬟点头:“奴婢自然知道,虽说姑娘您是孝顺之意,可是县君为了瑜姑娘的事已经愁了这些日子了,再告诉她您在瑜姑娘这受到的羞辱,她就更忧心。”
离开清露很远,清瑜才停下脚步,这所宅院最好以后都不要来了,茜草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停下来才道:“夫人,既然没什么事就到前面和将军说,时候也差不多了,该回去了。”归宁之日连顿饭都没有,这大概是头一回,清瑜笑了笑,刚转身就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个小女孩,她大概四五岁的样子,丫髻上用米珠做的带子围着,身上穿的衣衫料子也很好。眼睛睁的大大的看着清瑜,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你怎么和大姊姊吵架了?”
大姊姊?这个家里能叫清露大姊姊的小女孩只有一个,清瑜只见过一面的三妹清霜,茜草已经对清霜道:“三姑娘,我们夫人并没有和大姑娘吵架,而且,这也是你的姊姊。”姊姊?清霜的小眉头皱紧,伸出手指头开始数,接着就摇头:“家里除了大姊姊再没旁人了啊。”
她的眼鼻和宋桐一样,只是更精致些,长大之后会是个比清露还要美的美人,清瑜有些懊恼地想,算起来,父亲的这几个孩子里面,数自己长相最不好。
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这次跑来的是宋渊,看见清瑜在这里宋渊面上露出喜悦神色,接着就对清霜道:“三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的丫鬟呢,没人跟着你吗?”
宋渊清霜是认识的,甜甜地叫声二哥后就指着清瑜对他道:“我去找大姊姊玩,结果刚见到大姊姊就听丫鬟说有人和大姊姊吵架了,我瞧着这人很眼生,想着和大姊姊吵架的人一定是她,这才追着来了,丫鬟……”
听到宋渊提起丫鬟清霜才四处找起来,没找到丫鬟,宋渊伸手揉一下清霜的小脑袋:“你啊,这不是什么眼生的人,这是阿姊,是我们的长姊。”清霜面上的疑惑之色没有散去,食指下意识地又放到嘴上:“二哥,我们有个长姊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宋渊把清霜的手指从嘴里拉出来:“都和你说过很多次不许吃手还吃,当然是长姊,你要叫阿姊。以前不知道是因为你小,现在知道了就要叫。”是这样吗?清霜疑惑地又转向清瑜,清瑜弯下腰摸一下清霜的脸:“我是你们的姊姊,但已经出嫁了,你不知道也好。”
为什么会这样,清霜依旧疑惑。宋渊明白清瑜话里的意思,叫了声阿姊,清瑜已经站起:“阿弟,带三妹回去吧,和我来往多了,对你们并不好。”自己无所谓,因为自己所能失去的一切都已失去,但宋渊、清霜他们还要在这宅里依附林氏而活。
宋渊牵起清霜的手带着她离开,离开之前瞧向清瑜,如同发誓一样:“阿姊,你放心,总有一日我会不害怕在别人面前提起你,说你的我的长姊。”清瑜笑了:“好,阿弟,我等着这一日。”
回家
近晚的阳光已经不像中午时那样炎热,夕阳之下,清瑜只觉得宋渊再不是那个三年前懦弱哭泣的小男孩了,不知不觉间,他个头都快有自己高了,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同这花园里种的杨树一样。
宋渊走出不远,回头对清瑜笑了笑,接着继续牵着清霜往前走,这个笑容十分温暖,清瑜也笑了,笑容直达眼底。茜草等宋渊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笑着对清瑜道:“不过短短数年,二郎君已经那么高大。”
是啊,不过短短数年就变化如此之大。既已近黄昏就该回家了,那个只住了数日的府邸在清瑜心中,早已胜过这住了三年的宋宅。家,这个从娘去世之后,就一直认为这个字和自己无缘,宋宅从来只是一个存身之处,至于出嫁之后,依了林氏的脾性,让自己嫁的也不会是什么好对头。出嫁对清瑜来说,只不过是从一个存身之处到了另一个存身之处罢了。
怎么也不会想到陈枚会是这样的人,想到丈夫,清瑜唇边的笑更加温柔,脚步也不自觉加快,回家,和丈夫一起回家,归宁之后婚礼所有的事情都算结束,这所宅院,以后能不回来就绝不回来。
眼扫过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庭院,清瑜的脚步越来越急,茜草都快跟不上了:“夫人,您慢些走,将军一定会等着您的。”清瑜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白茜草一眼:“你啊,话说的少没人当你是哑巴。”
茜草嘻嘻一笑,一点也不在乎清瑜的嗔怪:“夫人,您和将军这样,是不是就是琴瑟和鸣?”清瑜捏一下茜草的耳:“还在外面呢就胡说八道,还琴瑟和鸣,是不是想出嫁了?算起来你比我还大了一岁,十七是该嫁了。”
茜草的脸一下红了,上前拉住清瑜的胳膊:“夫人,您也是知道的,我不过是个丫鬟,丫鬟十八|九出嫁的尽多,再说,我还想多服侍夫人您几年呢。”清瑜瞧着她,面上的笑容有几分促狭:“真的吗?真的不想嫁吗?”
茜草被清瑜打趣的脸更加红了,嗫嚅地道:“夫人,您不是说现在已经晚了,要快些回家吗?我们快去前面寻将军吧。”主仆俩所在位置个拐角,这地方经过的人不多,清瑜索性反手握住茜草的草:“这么害羞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快告诉我,我成全你。”
茜草这下是又羞又恼:“夫人,夫人,您怎么才嫁去几日就全不像在这宅里这么端庄,是不是就是那什么物以类聚,五姑娘就是这样口无遮拦,现在您也学会了。”看见茜草是真的恼了,清瑜收住笑容:“好了好了,好茜草不要再恼,以后你想嫁谁,只要我能做到的,就一定成全你好不好。”
茜草又是羞涩一笑,主仆俩这才从拐角处走出来继续往前面走,刚走出数步就看见张妈妈走过来,瞧见清瑜张妈妈行礼道:“陈夫人安,老爷命小的进来请夫人快些出去,说陈将军已预备好马车了。”
清瑜点头就带着茜草往前走,越过张妈妈的时候张妈妈突然开口:“瑜姑娘,今日你已高嫁,姑爷对您十分疼爱,您嫁的也算称心如意。容小的说句放肆的话,县君对您,其实也算仁至义尽,您又何必把一些往事挂在心上,要知道就算是您娘还活着,也无法给您寻到这么好的一门婚事。她今日若知道您嫁的这么称心如意必会十分欣慰。”
清瑜等她说完才开口:“是,在世人眼里,林县君十分委屈,不但嫁了一个已成过亲的男人,还为这个男人背了无数骂名,甚至还为我这个所谓的外室之女不肯认她为母而受到讥笑。可是归根结底,这一切都是林家为林县君抢来的。张妈妈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你受了委屈别人就不能放在心上。况且若林县君觉得百般委屈,那我娘呢?她丢的可不至是所谓名分。”
张妈妈叹气:“瑜姑娘,您这话很有道理,可是逝者已矣。”逝者已矣,清瑜又笑了:“可我还活着。而且,张妈妈,你说我嫁的称心如意,可是将军之前在京城的名声若何,张妈妈你是最清楚的。”
说完清瑜就径自前行,瞧都不瞧张妈妈一眼,这个宅子,愿永不再来,即便是这宅里全是自己的家人。但除了宋渊,这个宅子再没有别人能够让自己牵挂了。包括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清瑜叹了一声,若不是这个人是生自己的,还有孝道在前,还真是不愿意称他一声父亲。
前面有笑声传来,这笑声里面能清晰分辨出有陈枚的。听到丈夫的笑声,清瑜面上露出温柔笑容,陈枚已经走了出来,上前对清瑜道:“夫人你来了,我们一起回家吧。”
回家,清瑜面上的笑容更温柔,看着妻子面上的温柔笑容,陈枚觉得无比满足,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再次对人说出,我们一起回家这句话了。陈枚带着清瑜对宋桐行礼:“岳父大人,小婿这就告辞。”
宋桐满面欣喜地瞧着他们夫妻,用手拂一下胡子:“好,好,你们夫妻日后好好过日子,我这个做岳父的也就再无别的牵挂。”说完宋桐又对陈枚道:“贤婿,瑜儿性子有些倔强,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到时你但看老夫面上,担待一二。”
陈枚又行礼道:“小婿知道。”这样的话听在女儿心里该十分欣慰吧,清瑜心里冒出这个念头,但眼还是垂在那里。宋桐又看一眼清瑜,无声地叹了下,接着面上重又浮起笑容:“好了,时日不早你们也该回去了。”
陈枚又行一礼就携清瑜离去,一路回到陈府,已有人等在那里,说凉州来信。陈枚去见来人,清瑜自己回房,见到熟悉的摆设清瑜才觉得可以透一口气,换了衣服取了首饰用梳子梳着头发:“茜草,这样的应酬越少越好呢。”叫了两声没有听到茜草的回答。
清瑜奇怪转身看见丈夫站在身后,颇有趣味地看着自己。虽说做夫妻已经数日,但现在太阳刚刚落山,还没有掌灯,勉强也可以算白日,而陈枚看向自己的眼很热,清瑜觉得脸开始红起来,起身拉住丈夫的胳膊:“你喝了酒,一进府还接了公公的书信,还不快些去洗澡换衣衫?”
陈枚顺势把妻子搂在怀里,男子的酒味和着汗味充满清瑜的鼻子,这股味道初时清瑜很不习惯,但现在闻着这股味道,清瑜却觉得很安心。陈枚抱着妻子,嗅着她的发香,整个鼻子都冒在了她的发间:“阿父信上没说什么,只说既已娶新妇,就当早日生儿育女。阿父把这事当要紧事来说,那我是不是也要听从他的话?”
清瑜觉得陈枚的声音变的十分低哑,身子开始觉得有些酥软,但还是用手撑住他的胸口,声音都快不成段了:“还是大白天呢,你快些去洗澡。”陈枚顺势握住妻子的手,眉挑高些:“一起洗?”
轰的一声清瑜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变红了,这个男子怎么才过了几天就变的这样不正经了?清瑜从没有过和这样丈夫相处的经历,也没人和她说过,原本那些嬷嬷教的也是取悦别人从没有说过遇到这种情形该怎么办?清瑜顿时觉得手脚都无处放了。
陈枚的腰一弯就把妻子抱了起来:“你不说话就是不反对了。”他说的这样笃定,清瑜更加不知道该说什么,手抓住他的衣衫:“夫君,丫鬟们看见了不好。”清瑜个子不算高,人也不重,陈枚抱着她一定也不费力,已经来到屏风后面,陈枚这才把清瑜放下,在她耳边道:“丫鬟们全出去了,来,一起洗吧,很久都没人给我搓背了。”
搓背?清瑜觉得今日的丈夫和平日一点也不一样,还在踌躇的时候觉得身上一凉,接着就被陈枚整个抱起放进了木桶。看着和平日不一样的丈夫,到了这个地步还害羞是不是有点太装假了?清瑜伸手捏住陈枚的脸:“你啊,今日怎么会这样?和平日一点也不一样?”
陈枚拿起木瓢往清瑜身上浇水:“为夫不过是看你愁眉不展,所以想逗你乐一乐,没想到你还起疑心。”清瑜低头一笑,接着就奇怪地道:“愁眉不展?你今日什么时候看见我愁眉不展?”
陈枚的手指往清瑜的眼上点了点:“清瑜你知道吗?你真笑起来的时候和五妹一样眼里是有笑的,但今日你在宋家,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清瑜觉得心中有股暖流涌过,靠在桶旁瞧着陈枚:“知道吗?自从娘过世以后,再没人对我这样了,记得我的笑,念住我的好。”
陈枚定定地看着她,清瑜说话的时候眼里有轻愁掠过,他伸手握住清瑜的手,双手交握时候轻声道:“以后,会有很多人对你这样好的,清瑜,头一个对你好的就是我,别的还有五妹,还有弟妹,还有凉州的那些人。”
这就是家的感觉,清瑜把陈枚的手紧紧握住:“嗯,我也会对你好。”瞧着清瑜眼中的柔情,陈枚欠身唇点上清瑜的脸,清瑜这次没有再躲避,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窗外的阳光已经全都褪尽,屋内却没有人进来掌灯,偶尔能听到有水声响起。
赴宴
阳光已经洒满整个室内,床上的清瑜这才动了下身子,懒懒睁开双眼,当看到屋内满室阳光的时候愣了一下,接着就掀开被子准备跳起来,刚把被子掀了一半猛地察觉自己什么都没穿,重新裹好被子刚准备叫人时候帐帘已经被听到声音的茜草掀开。
乍一见到茜草,清瑜竟有些害羞,昨日从进屋以后就没唤人进来,更别提屏风后面那一地的水,还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这要在规矩重的人家,只怕免不了被一顿说。此时清瑜庆幸自己上头没有婆婆。
茜草满面都是笑,见清瑜裹着被子,那笑不由带上几分促狭:“夫人,您先披上衣衫,将军走的时候已经吩咐预备下了洗澡水,还说夫人昨日没用晚饭,饭也预备好了,您先梳洗完后再用饭。”说完茜草还加了一句:“将军对夫人您,可是十分关怀。”
不说后面那句还好,一说后面那句再加上她面上的笑,清瑜白了她一眼:“说话就好好地说,哪有这样的?”茜草已经拿起中衣给清瑜穿上:“夫人,您快些去梳洗吧,再不下床,这洗澡水冷了,饭菜凉了,将军回来定会说我们服侍不周的。”
清瑜这才走出帐外,屋里还有两三个丫鬟,瞧见清瑜出来面无异色。她们镇静清瑜也平静下来,平县君和小陈将军是出了名的恩爱,这些丫鬟就算没见过也听说过吧,自然不会惊讶。
屏风后面早不是昨夜那满地都是水的情形,那些水已被擦干,浴桶也换了新的,旁边衣架上摆放着换的衣衫。清瑜把身子整个埋进浴桶里,温热的水拥着身子,清瑜闭着眼突然懊恼地叫了一声。自己睡的竟那样熟,不仅丈夫起床不知道,连丫鬟们进来打扫更换这些都不清楚,真是快要没脸见人了。
清瑜掬起桶里的水泼了下自己,想让这张脸没那么红,屏风外已经传来茜草的声音:“夫人您怎么了,是不是呛到水了。”清瑜差点被噎住,咳嗽一下才道:“无事,我洗好了,很快就出来。”
梳理好了心情,清瑜换上干净中衣走出去,茜草带着人给清瑜穿衣衫,这样被人服侍还有些不大习惯,清瑜手里拿着梳子在梳头,刚梳了几下就听到门外传来陈樾的声音:“大嫂你起来了吗?”
这个时候,见陈樾一定很不好意思,清瑜刚准备说话陈樾已经跑进来,外面阳光灿烂,但再灿烂的阳光也比不上她脸上的笑。陈樾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见清瑜还在梳妆,吐一下舌就笑了:“大嫂,为何你和二嫂一晚起他们就不让我来寻你们,说你们累了,可是大嫂你昨儿是回娘家,二嫂平日应酬也不多,为什么就累了呢?”
这话请瑜还真是无法解释,只怕平县君也解释不出来,陈樾才问了又问。旁边给清瑜梳头的一个丫鬟笑了:“五姑娘,这话啊,等您寻到姑爷出了阁就知道了。”屋内服侍的人都笑了起来。
陈樾再是直爽,总是没出阁的女儿家,听了这话脸不由一红,但很快想到自己来的目的,把手里的东西递到清瑜面前:“大嫂,这有张帖子,是镇国公吴府娶媳妇,二大嫂我在家很闷,但一个人去不好,不如我们一起去。”
这话从谁嘴里说出来也不如从陈樾嘴里说出来稀奇,清瑜已经梳妆好,伸手拿过帖子:“你平日不是不爱出门应酬吗?嫌闷的话,再过几日我们去白马寺进香好不好?白马寺里绿树成荫,还可以借此消暑。”
平日里陈樾一定要选去白马寺,但今日的陈樾却摇头:“大嫂,白马寺可以去,镇国公府也可以去啊,再说虽然我不爱出门应酬,可是这该尽的礼数也要尽啊。”清瑜的眼不由瞪大些看着陈樾,左看右看想瞧瞧她今儿到底怎么了?
还不等清瑜瞧出个究竟来,门外已经响起平县君的声音:“大嫂我还想和你说呢,怎么樾妹妹今日竟转了性,从昨日就问我有没有应酬的帖子,等我寻出来给她,她挑拣着说这家也去,那家也要去。今儿一大早就说明儿要去镇国公府,我们两家素来都没来往的,帖子不过是面上情,送份礼就好。”
陈樾面上不由自主地一红,但很快就拉住进门的平县君的胳膊撒娇地道:“二嫂,常说礼多人不怪,我们既然已经送了礼了就人也去一下。”清瑜和平县君对视一眼,平县君已经皱眉:“说起来,镇国公既然是娶儿媳,那去道贺的定年轻人居多,樾妹妹,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小郎君,才变着法的想出门去与人相遇?”
这样的话若之前的陈樾听到了,只会皱下鼻子,说平县君怎能这样说她,那些空有架子没有底蕴的公子哥,自己怎能看上眼,但今天的陈樾脸却飞红,有些强挣道:“二嫂你说什么,我不过是想着礼多人不怪罢了。”
说着陈樾还瞧了清瑜一眼,为何只有那个人,不觉得他空有架子呢?所谓芝兰玉树,是不是就是他这样的?清瑜含笑听平县君说完才道:“弟妹,既然五妹妹想去,明儿我就带她去,要真能看上这京城里哪家的小郎君,到时让人去探个口气,若能成了也了了公公的一桩心事。”
平县君视陈樾就和亲生妹妹一样,也希望陈樾能够嫁在京里,自己也多个走动的地方,方才不过是打趣她,既听到清瑜也同意,平县君就起身:“大嫂你先用饭,樾妹妹,走吧,我们去给你挑一下明日要出门的首饰衣衫。”
陈樾欢喜地叫了一声就要和平县君走出去,走到一半才转头对清瑜道:“多谢大嫂了。”说完就欢喜地出去,清瑜瞧着她,觉得她似乎连背影都透着欢喜。到底陈樾这样的改变是为了谁呢?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茜草已经给清瑜盛了碗汤:“夫人,明日您和五姑娘出门的话,要穿那套衣衫呢?”清瑜喝了一口汤,说正经的,这算是清瑜头一次出门应酬,想了想就道:“比平日穿的好一些就是,咱们是去贺喜的,又不是去和别人比穿什么样的。”
茜草嗯了一声继续服侍清瑜用饭,说起来,这每家的这种应酬,很多时候都是夫人县君姑娘们争奇斗艳着意打扮的时候,像陈家这样不爱去争这种风头的人家还真不多。
这样就让清瑜看到陈樾打扮的时候有些微微错愕,陈樾打扮的可谓隆重,发上首饰虽不多,件件都耀人眼,身上着了鹅黄色外衫,上面绣满蝴蝶,这样娇嫩的颜色配上那千姿百态的蝴蝶,越发衬的陈樾一张脸娇俏生动。
嫩绿的留仙裙只在裙边用银线绣了云朵,陈樾一走那云就像动起来一样,云上蝴蝶,这样的美景让清瑜赞了一声:“樾妹妹真是美极了。”陈樾也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十分娇美,在清瑜面前转了一个圈,步摇的珠串随之动了起来,配着她银铃样的笑声,清瑜挽起她的胳膊:“今日陪着你这仙女去赴宴,真不是什么好主意。”
陈樾又笑起来,凑到清瑜耳边:“可是在大哥眼里,大嫂你才是仙女下凡,就像二哥眼里二嫂才是仙女一样。”这话说的甜到了清瑜心窝里,她拉起陈樾的手:“但愿我们樾妹妹也能寻到一个把她当仙女样的男儿。”
清瑜这样的话让陈樾的笑更带了欢喜,今日这样去,一定能见到他吧?阿父常说,喜欢就要开口说,而不是磨磨蹭蹭瞻前顾后,这样会耽误很多事情。
陈樾的眼亮晶晶的,坐在车上一直掀开帘子往外瞧,希望能快些到镇国公府,也愿能在路上遇到那个人。
陈樾面上的期盼清瑜自然瞧在眼里,十三四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也不知是哪家的小郎君竟得到陈樾的青睐?车停在镇国公府面前,今日的镇国公府人来人往,帖子递进去,很快就有管家娘子来请她们先下车进府。
姑嫂二人随着管家娘子进府,镇国公夫人已在二门口迎接,瞧见清瑜就上前一步道:“那日是我长媳去贺喜,今日才得见夫人,夫人端庄贞静,难怪会结了这么一门好姻缘。”这样的客气话清瑜当然不会当真,要知道当日陈枚在这京里求亲,所求的人家可不少。
含笑还了几句客气话,陈樾也见过镇国公夫人,镇国公夫人自然也要赞她几句,寒暄已毕就让管家娘子带她们往里面坐席。一路穿楼过阁来到花厅,里面已经坐了四五十人,都在那里轻声说笑。瞧见清瑜姑嫂进来,吴大奶奶已经上前迎候:“表妹你来了,方才姑妈也到了,我还说你们母女怎么没有一起来呢?”
朋友
吴大奶奶笑容甜美说话亲热,清瑜微微蹙眉,才想起这位大奶奶娘家姓林,正是林氏的亲侄女。唇边有礼貌笑容出现,清瑜行礼下去:“大奶奶安好,我生母姓楚,早已去世,况且也不是京城人士,这表妹一说,我不敢当。”
吴大奶奶的眉头微微皱了下,清瑜站在那里瞧着她,面上笑容一点没变。吴大奶奶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听不出清瑜话里的意思,微一皱眉就道:“可惜了。”清瑜的笑里不觉带上一丝嘲讽,但这丝嘲讽很快就消失不见:“吴大奶奶,我今日来此,是陈氏妇。”
吴大奶奶已后退一步:“是我着相了,陈夫人,陈五姑娘往里面请。”她俩这说话不过一瞬,陈樾一脸乖巧地跟在清瑜身边,吴大奶奶说出请她们往里面去的话时,又赞了几声陈樾。这样的赞扬陈樾在京这几个月已经习惯,笑着回了她,应酬已毕姑嫂俩这才被让到里面坐下。
瞧见她们姑嫂坐下,那些说笑中的人停了下,眼都看向清瑜,清瑜毫不在意,只是打量着这屋内摆设。镇国公府的花厅高大宽敞,当面墙上挂了一幅牡丹图,左上题了一首诗,既没人和清瑜先说话,清瑜就仔细看着那诗。
已有人开口笑道:“陈夫人也喜诗画?吴府这副牡丹图,题诗的乃当代大儒褚楠,画画的乃与他齐名的才子钟修,非一般人怎能求得这样诗画?”难怪这画栩栩如生都算末等,乍一看竟似能从画上摘下一样。这两人的名字就连闺中女子听见都如听到雷声……
清瑜微微一笑,对说话的人道:“我虽不善诗画,可画的好坏还是能分出来。”说话时候往说话人面上一瞧不由讶异地哦了一声,面前妇人有些眼熟,可是在这京里清瑜见过的人并不多,这妇人究竟是谁?
妇人已经笑了:“我娘家姓徐,昔日曾在宋宅和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原来是那位徐姑娘,当日她看起来比自己大个两三岁,比自己先出嫁也属常情。这满屋子的人瞧自己的眼都有些异样,难得这位昔日的徐姑娘看起来眼里竟无半点异样,清瑜哦了一声就道:“还没恭喜过徐姊姊,不知姊姊归于何家?似姊姊这般才貌品格,必是极出色的人才能配上。”
徐姑娘用袖子掩住口笑了:“还真是巧,我夫家姓何,夫君排行第四,现在人都唤我何四娘子。”当今皇后也是姓何,这样看来徐姑娘是嫁入后族,见她面上神色,日子定过的十分好。
已经有少女笑声传来:“徐姊姊,好些日子都没见你,怎么我进来你都没瞧见,和这位姊姊在说什么?”来者是周姑娘,她和徐姑娘看来更是十分熟稔,一过来就挤着徐姑娘坐下,口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徐姑娘轻轻拍一下周姑娘的手:“还有两月就出阁了,还是这样叽叽喳喳说东说西,等嫁过去,怎么做人家媳妇?”周姑娘眼珠一转就抱着徐姑娘的胳膊:“徐姊姊,爱说爱笑有什么不好了?老莱子斑衣戏亲,还沾了个戏字呢,难道在公婆面前都不说话只知道立规矩才是好的?”
徐姑娘低头一笑,周姑娘已经继续嚷开了:“姊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吗?”陈樾在旁忍不住笑了,来京城这么几个月,竟头一次遇到像周姑娘这样的。徐姑娘听了这笑声,轻轻拍一下周姑娘:“周妹妹你瞧,陈家妹妹都笑你了。”
周姑娘的眼转向陈樾,眼里有几分好奇,陈樾见了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再装端庄已经装不下去,笑着对周姑娘道:“这位姊姊活泼大方,我十分喜欢呢。”清瑜也笑了:“小姑在家时候也是爱说爱笑的,只是出门难免有些拘束,现在看着周姑娘是这样的,她心有戚戚焉,怎会不高兴呢?”
周姑娘一双眼眨啊眨,仔仔细细瞧着陈樾,陈樾的眼鼻总是有些不大一样,别人这样瞧自己,总是让陈樾感到有些敌意,但周姑娘这样瞧自己,陈樾却觉得十分欢喜,也带笑瞧向她。
徐姑娘用手扶一下额:“你们两个既然一见如故,这开席还早,何不去花园里逛逛?”这话陈樾爱听,已经起身拉住周姑娘的手:“姊姊,那我们就去花园里?”说完才瞧见清瑜揶揄的眼神,陈樾吐一下舌和已经站起身的周姑娘双双走出去。
徐姑娘见她们俩手牵手走出去,话里不由有些感慨:“成亲前的女子都是无忧无虑的,等嫁了人,这样的无忧无虑就难见了。”清瑜微微一笑,徐姑娘说完就瞧着清瑜:“那日在宋宅见面时候,还当妹妹冷清孤傲之人,谁知今日又见,妹妹竟是这等可亲,真是人不可只以初见断言。”
清瑜笑了:“那日和今时,处境不尽相同,况且当日姊姊在我瞧来无比高贵,自然只能以冷清待人。”徐姑娘又用袖掩住口笑了一声:“阿妹好一张巧嘴,既赞了我又没贬了自己。”两人说了这一会儿话,已经厮熟起来,坐在一起亲热说起话。
瞧着两人在那亲热说话,林夫人对氏冷笑道:“瞧瞧她那个样子,真以为攀上高枝了?小姑,我就说你心肠太软,这样的人哪能给什么好脸色,你啊,就是怕妹夫着恼,也不想想,妹夫原先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又是什么人?还不是全靠我们林家,真要做什么,他敢……”
林氏叹了一声,接着就道:“不是怕他着恼,总是伤阴德的事,况且陈家这种也算不上什么上好的亲事。再说那人素有克妻之名,我只但愿这个名声绝不是外面虚传。”说这话时林氏面上已经露出笑容,就当说着一件最稀松平常的事一样。
伤阴德?林夫人心里暗笑一声,但很快就道:“你说的也是,横竖两个外甥都要对亲,等陈家一回了凉州,山高路远的,谁还会提起她?”林夫人说话时候林氏已经站起身行礼笑道:“周夫人您也来了,怎么不见七侄女?”
周夫人回了一礼才道:“县君你是知道的,我家那个七丫头,调皮成什么样子,方才在路上我就叮嘱她,到了这里定要安静守礼,可才一进来,她就说瞧见何四娘子要过去打招呼,我就眼错不见也不晓得她去哪里了?这孩子,还有两个月就嫁了,到婆家还这样,岂不丢我们周家的脸?”
周夫人话里的埋怨带着浓浓的体贴,林夫人笑了:“虽说女儿家以贞静为要,但活泼些也讨人喜欢,况且贵亲家秦夫人历来都有宽厚仁德之名,见了七侄女这样的,只会喜欢的,那会丢脸呢?”
赞自己儿女,是个做娘的都喜欢听,周夫人再是端庄,唇边也有浓浓笑意。林氏已经请周夫人坐下,这门亲事到底还没完全谈成,要是对方反悔也不好说的。林氏面上带着笑意心里却有些焦急,想再开口远远挑明时候周夫人已经笑了:“说起来,下个月初九是个好日子,想请人去贵宅一访,还不知到时林县君你有没有空呢?”
这样说话就是应了,林氏面上露出欢喜笑容:“寒家简陋,到时定扫径相侯。”林夫人是知道周家长子要挑媳妇的,这么多年在京城里也是挑的眼花,现在花落到自家外甥这里,林夫人也十分欢喜。
刚要说几句恭喜的话,周姑娘已经走到周夫人面前,当着这么多长辈,周姑娘十分端庄有礼地走上前行礼,周夫人见她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珠,拿着帕子给她擦着额头:“你啊,难道不晓得跑慢些?”
周姑娘这才啊了一声:“我还忘了呢,陈家妹妹的鞋子掉到水里了,她懊恼的不得了,我回来找陈家嫂嫂要拿鞋去换呢。”周夫人忍不住嗔女儿一声:“既是这样事你就先去寻陈夫人,还有,叫个丫鬟回来就可以了,还要你急急跑来。”
周姑娘吐一下舌:“娘,女儿一着急就忘了,再说方才好像看见有男子过去,怕丫鬟跑不快所以我就回来了。再说看见娘在这,怎能不过来行礼?”说着周姑娘就跑去寻清瑜了。
有男子过去?林氏的眼不由一凛,宋昂素来爱好花木,若是此时走过去撞见陈樾,她鞋子掉进水里脚肯定光着。这男子见了少女的赤足,虽是无意撞上,也会被人搬弄是非,到时只怕就要被陈家赖上,自己儿子怎能娶一个胡姬之女?
一想到此林氏哪能坐得住,却又不好说出口,瞧见清瑜已经走出去,想是去花园那边瞧陈樾去了,林氏的眼一直没有离开,但愿清瑜在宋昂前面到。
清瑜脚步匆匆赶到陈樾在的水边,今日人来人往,男客也多,若被人瞧见陈樾的赤足,那才叫做个不好收拾。陈樾是在一棵大柳树后面,清瑜赶到的时候瞧见陈樾的丫鬟站在那里,清瑜见没有旁人,心里松了口气,走过去对丫鬟道:“五姑娘在哪里?”
丫鬟指着陈樾在的地方:“夫人,五姑娘在那边呢。”清瑜把鞋子递给丫鬟,自己走过去见陈樾坐在柳树边的一个石头上,眼里似乎有泪。
心事
虽说认识陈樾才十来天,可清瑜知道陈樾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况且又深得宠爱,从来只会笑嘻嘻的,哪里会有泪呢?再细一看清瑜更奇怪,陈樾不但眼里有泪,面上神情也不高兴,手里拿着柳枝在那无精打采地打着水。
清瑜没有先过去,而是悄声问道:“五姑娘方才可有碰见什么人?”丫鬟皱一下眉:“这园里人来人往,奴婢担心姑娘被人瞧见,紧紧守在此处,方才倒是有几位公子走过去,但他们见这边有奴婢守着,并没过来而是远远就走了。”
既没瞧见什么人,那陈樾又怎如此无精打采?清瑜走上一步,陈樾已经抬头,看见清瑜过来用手擦一下眼打算站起来:“大嫂你来了,再不来我这脚都要冻住了。”五月的天已经炎热,脱了鞋在水里只觉凉快,脚哪会被冻住呢?这不过是陈樾的托词罢了。
清瑜走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好了,先穿好鞋再起来吧,怎么就把鞋给弄湿了?”丫鬟在旁边插嘴:“不光是鞋,五姑娘的袜子都湿了,还不是说看见那里有朵荷花开的正好,五姑娘就想从那些石头上跳过去摘,刚走了两步就整个脚都进了水。”
嘴里说着,丫鬟已经一膝跪于地上,把陈樾那只没穿袜子的脚小心放在膝上。陈樾的足洁白纤细,放在丫鬟膝上就跟没有骨头一样。清瑜看着丫鬟用帕子擦干净陈樾的脚,摇头道:“五妹妹你淘气了些,这总不是在自己家里。”
陈樾没有像平日一样接话,只是用柳枝没情没绪地打着水面,清瑜蹲下看着陈樾的眼:“怎么了,五妹妹,有话就说啊,你不是最不喜欢旁人说话只说一点点要猜吗?”陈樾眼里的泪一下就被清瑜说出来了,丫鬟见状忙道:“夫人,五姑娘的鞋已经穿好,奴婢就在旁边侯着。”
清瑜给陈樾擦着眼泪:“谁给你委屈受了?等回去我告诉你哥哥,让你哥哥上他们家给你说理去。”话里的纵容让陈樾笑了笑,但那泪顿时又出来了:“大嫂,不是谁给我委屈受,我就想问问大嫂,我这样的举动是不是非常不知礼,还是不懂廉耻?”这话说的奇怪,清瑜皱眉:“你又没做什么,哪里就不知礼和不懂廉耻了?”
陈樾的眼里有一丝心虚闪过,很快瞧一下周围才对清瑜道:“嫂嫂,方才我鞋袜湿了,脱了鞋坐在这边,方才那几位公子走过的时候,阿云只看见他们,可没看见还有一位公子从这边过来了,他瞧见我坐在这里就要后退,可我叫住他,问了他一句话,他就很不高兴地说女子怎能说这样的话,这样不但是不知礼,更是不懂廉耻。可阿父说过,喜欢了就要告诉别人,不然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说着陈樾靠向清瑜:“嫂嫂,到底是阿父说的对呢,还是宋公子说的对?”宋公子?宋昂?今日林氏定带他们姊弟赴宴了,清瑜没有料到只见了一面陈樾就对宋昂有了情意。不过仔细想想,宋昂年少英俊,又是太子伴读,自有一种风度翩翩,陈樾虽不喜这京里的纨绔子,但宋昂打一看过去并不是那种只有皮相的纨绔子。
十三岁的少女又是情窦初开时候,能看上他也很平常。清瑜摸一下陈樾的头:“樾妹妹,公公说的对,但宋昂说的也对。公公从一个兵卒能有今日之地位,自不是一般人能比,况且我素来听说公公豪气干云,他喜欢定会冲口说出。可是樾妹妹你终究是女孩子,现在又在京城,京城的各家千金,都以娴雅贞静为要,喜欢一个男子也不能开口,而是用别的法子让人注意自己。久了这京城里的男子自然也觉得这才是女子所做的事情,你乍然开口对宋昂说喜欢他,不吓到他才怪呢。”
清瑜最后一句已带了笑意,陈樾不由咬一下唇,眼神又变的亮晶晶的:“那么嫂嫂,他会不会喜欢我呢?”清瑜看着陈樾那闪亮的眼眸,虽然说出的话会伤了她但还要说:“樾妹妹,我方才说这里是京城,他喜欢的,见过的女子自然是那些娴雅贞静的,你天性就不是这样的女子,何必又为了他而变成这样的女子呢?况且我们很快就要回凉州,回了凉州公公还会给你寻合适的人家,这颗少女心,就放下吧。”
陈樾此时比方才还要伤心难过,趴在清瑜肩头什么都没说。清瑜摸着她的头发,感觉到她的悲伤,十三岁的孩子,应该感受到这些了,而不是像自己当年一样。过了会儿陈樾才抬头瞧着清瑜:“嫂嫂,真的吗?”
陈樾话里的悲伤清瑜听的很明白,清瑜轻轻拍一下她的头:“樾妹妹,大嫂不愿意骗你,你才十三岁,还能遇到很多好男子。”陈樾低头不说话,宋昂他也是好男子,可是林氏既抱了尚主的心,又怎会同意另娶,这话到了清瑜嘴边又没说出来,只是把陈樾抱紧一些,嫁人嫁人,嫁的可不光是这个人啊。
有冰冷的水滴掉到清瑜手臂上,那是陈樾在哭,阿云已经走过来:“夫人,算着时辰差不多该开席了,还请夫人和五姑娘入席吧,不然时候久了,总是对主人家不敬。”这丫头说话非常伶俐周全,陈樾的丫鬟都是从凉州带来的,想必是琴姨亲自挑的,能教出这样的丫鬟,看来那位琴姨也是周全人。
清瑜察觉出自己脑中的念头,唇边不由露出自嘲笑容,还没到凉州呢就操心起这些来,如好相处就好好相处,若不好相处,横竖她们也就是公公的宠妾,面上礼数过的去就是,谁也不会逼自己以正经婆婆的礼数相待。
轻咳一声把脑中念头赶出,清瑜拿起帕子蘸了水给陈樾擦去泪痕:“我们走吧,总是来赴宴的,哪能只在别人家花园里呢?”清水碰上陈樾的脸,陈樾似乎也清醒了些,任由清瑜给自己擦去泪痕跟着清瑜起身。
走到半路时陈樾突然叫住清瑜:“嫂嫂,你为何说他不会看上我这样的女子?”清瑜停下脚步,阳光之下陈樾发上的珍珠依旧闪着耀眼的光,可整个人已不像今早来吴家时候那样容光焕发了。清瑜拉住陈樾的手:“樾妹妹,我很喜欢你,可正因为我很喜欢你,所以我知道,宋昂对你并不是什么良配。他是父亲的长子,从小被期许远大,林氏对他费尽心血,只盼着他的成就远超过父亲。”
陈樾的眼里渐渐又有了泪,很快就转头过去,清瑜没有打扰她,等陈樾转回头的时候眼里的泪水已不见了:“我还知道,虽然我是阿父的女儿,可我的生母是胡姬,在凉州虽然没人敢说什么,但在这里我已听到无数议论了。”原来陈樾并不像外表上的那样不知世事,清瑜握住她的手:“她们爱说就由她们说去,能说掉你一根头发吗?樾妹妹你要记住,你是公公的爱女,你两个哥哥都十分疼爱你,炎儿也好,溪儿也罢,对你这个小姑姑也十分依恋。我和你二嫂也不是什么难相处的,对你都像对妹妹一样,那些外面人的议论由她们去。”
陈樾面上有笑容浮现,伸出四根手指道:“不是两个,是四个哥哥,嫂嫂你不知道吗?除了大哥二哥,还有杜家哥哥,他是阿父的义子,我还有个小哥,今年才十五,喜欢读书不喜欢练武,阿父常常为这件事头疼呢。”
陈家的事情清瑜知道的除了那些传言就是听陈枚和平县君讲的那些,但陈枚一个男人总是不爱多说这些,平县君平日又忙,清瑜嫁进来这些日子还是头一次知道陈樾还另外有个哥哥。于是清瑜点一点头:“说的是,还有两个姊姊呢,她们虽然出嫁了,可我听说一直都很挂念你。”
这样的话让陈樾眼里又有神采出现:“嗯,嫂嫂你说的对,天下还有那么多好男子呢,我定会寻到一个不在乎我爱说爱笑的,而是很喜欢我这样爱说爱笑的男子。”一定会的,清瑜也露出笑容,姑嫂俩说笑着往宴席那边走。
瞧见她们姑嫂进来,在那忙碌的主人家迎了上来:“你们姑嫂两个可真是说不完的亲热话,来我家做客还要先去花园里说一会儿话才来。”陈樾被打趣只是笑一笑,清瑜顺嘴说两句,也就各自入席。
酒席之上也就各自说些闲话,这些人大都不认得,况且也不是人人都似杜姑娘一样和善,清瑜只带着笑偶尔说两句。听席上人说的那些闲话,刚饮了两杯就听到有人抱怨地道:“去年收成不好,连带我今年的用项都减了许多,今年收成再不好只怕明年就要吃西北风了。”
清瑜循声望去,见抱怨的是个穿着富丽的少妇,她旁边坐着的妇人已经拍着那少妇的肩头:“就算收成再不好,你的用项也不会减少的,只是你心疼你夫婿舍不得花钱罢了。”这话那少妇爱听,抿住嘴笑了。
坐在清瑜身边的妇人皱眉道:“听说近来连年大旱,这一旱起来,别说收成只怕还会多些流民。”先头说话的少妇嘴微微抿住:“别的倒罢了,这流民一多,只怕各样东西又要涨起来了。朝廷不是拨了赈灾钱粮了,他们不安分守己待在家乡,还四处散开做什么?”
这个话头一挑起,很快就有人开始跟着数落那些流民的可恶,清瑜并没和她们一起议论,眉开始皱起,这天一大旱,不知道家乡有没有被波及,舅舅他们又会怎样?
这场议论很快就转而开始说起吴家这门亲事来,再大的灾情没落到这些贵妇人身上,又怎比得上平日交往的人家娶了什么样的媳妇来的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宅妇人的眼光和男人的眼光不一样的。清瑜真是个好嫂嫂。
离开
应酬已毕各自归家,周姑娘临分别的时候拉着陈樾的手,叮嘱她要来自家玩耍,周夫人站在一边面带微笑看着女儿在那说话,看向陈樾的眼光也很慈爱。果然是朝中第一世家的当家主母,和她比起来,林氏还欠了些火候,清瑜在旁等着陈樾,心里暗下判断。
周姑娘和陈樾两人叽叽喳喳说了许久,才有一个丫鬟走上前对周姑娘道:“七姑娘,陈夫人已在那里等了许久,七姑娘也该放陈姑娘回家去,要有什么话,等过几日请了陈姑娘到我们家里好好说说。”这丫鬟口齿灵便,周姑娘已经笑了:“果然是我想的不周到,陈妹妹,你就先回去,等明儿我让人拿了帖子去请你。”
陈樾笑着应了,这才各自又行礼离开,陈樾扶着阿云的手离去,周姑娘回头瞧一眼自己的娘,上前抓住她的手就开始起腻:“娘,像陈家妹妹这样的人还真难得,明儿我就下帖子请陈妹妹来家里做客,正巧池里的荷花也开了。”周夫人把女儿微有些乱的额发理一理:“要请人来家里做客,你总要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眼瞅着还有两个多月就到婚期了,你的那些绣活可只做了一点点。就算有丫鬟帮着你做,难道出嫁了还要一针不动吗?”
周姑娘被娘说的脸微微一红,伸一下舌头不说话,周家的马车已经备好,周夫人携着女儿和主人家告别出门,回头见女儿又这样,点一下她的额头:“你啊,就是被我宠坏了,这几个月你就收收心吧,真要请你就请何家四娘子她们,让她们教教你怎么做人家的媳妇。”
这番话说出来,只让周姑娘自己觉得十分惭愧,不言不语跟在娘后面上车,心里已经在想着,该要给陈樾一个信,说一下自己最近忙碌请不了她去家里做客。
清瑜两人到家不久就有周府的人送来周姑娘的信,信上十分抱歉地说最近忙碌,请她来家做客之事只有再过些时。陈樾看了信,写了回信给周姑娘,心里还是有些可惜,难得在京里见到一个这么爽利的姊姊,可惜不能多盘桓些时。
清瑜和平县君是知道周家为何不让周姑娘和陈樾多接触的,看见陈樾的失望也只有以周姑娘快要出嫁十分忙碌来安慰。倒是陈枚有些生气,京城中的这些世家高门,对军伍出身的人本来就有抵触,更何况是陈家这样从最底层兵卒做到大位的人家?陈枚数次求亲都被拒就已经很好说明了这一点。
不过对着清瑜,陈枚也没把心里话说出,只是皱眉道:“虽说阿父想把樾妹妹嫁在京城,可是京城里能配得上樾妹妹的人家规矩又重,低一些的人家又怕家教不好,倒不如还是回凉州去在军里给樾妹妹寻门亲事。”
清瑜微微一笑:“这事我们做哥哥嫂嫂的不好十分拿主意,还是等回到凉州和公公商量吧。”回凉州,陈枚的眉松开,身子往床上一靠,手却不肯松开握住清瑜的手:“是啊,回凉州多好,虽说京中繁华,可是这迎来送往说些言不由衷的应酬话,别说樾妹妹受不住,日子久了连我都不习惯,回凉州多自在。”
清瑜身子微微倾下,面上有笑容,点一下丈夫的下巴:“你还说你在这里不自在,那二叔呢?他在这里可住了有十来年了。”说到这个,陈枚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来,自己弟弟在京中常住,虽挂了个武威将军的名头,实际却和质子差不多。毕竟凉州是重镇,皇帝也要安心。
这些陈枚不愿和清瑜说,做妻子的哪能为这些事操心?清瑜靠到丈夫胸前,喃喃地道:“听说已经连年大旱,我还不晓得舅舅他们在家乡如何呢?楚家不过数亩薄田,只够勉强糊口的。”
原来不知道还能当做他们过的好,但现在连年的旱情已经让在京中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们都担心收成不好,那乡下的情况就更糟糕了。听出清瑜话里的担忧,陈枚拍拍妻子的背:“等明儿我派人去给你送封信,外甥女出嫁,他们也该知道才是。”
清瑜抬头嗯了一声,看着丈夫那带有青色胡茬的下巴,心里有种从没有过的安定。陈枚握住妻子的手越来越紧,夜色渐浓,该是歇息的时候了。
清瑜的家乡离京城不远,不过五六天来人就回来了,说虽然旱情没有到清瑜家乡那里,但楚家弟兄在清瑜离开后不久就和宋家这边起了冲突,最后也不知是怎么吵的,楚大舅的妻子回了娘家,楚家弟兄变卖了产业离开家乡没有音讯。
清瑜生怕自己听错了,仔细问了几遍,来人都说没有错,楚家弟兄已经离开家乡,还去寻了楚大舅的妻子,但她已改嫁,提起楚家就满腔恨意。说爹娘误她终身,还说楚家的人都是没福气的,楚氏好容易嫁个贵人也守不住,楚家两弟兄也一样是穷命,和宋家这样的人家非要讲个是非曲直,到最后连家里的薄产都守不住,这样的人就该死在外面,狗都不吃。
当然那些咒人的话来人并不敢复述给清瑜听,只略略提了下楚家弟兄的情形,还说楚家弟兄不光是和宋家起了冲突,自己族内都存身不住才离开家乡的。
能让两个舅舅和宋家起冲突的,除了自己就再没别的原因了,清瑜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这世上,自己血亲里面,除了宋渊之外,总算还有两个舅舅能把自己放在心上。只是天地那么大,两个舅舅又没有音讯回来,怎么去寻他们?
到此时清瑜也只有把心事搁下,和陈枚说过缘由,陈枚叹息一会儿就答应尽力寻找。得到丈夫这样允诺,这寻人一事一时也急不来,倒是离开京城日子定了。
原本陈节度使不同意陈樾回凉州,但在陈枚写了一封很恳切的信回去后,陈节度使也就答应陈樾随他们回去。陈樾知道自己得以离开京城,就如放出笼子的小鸟一样欢喜,连日带着清瑜去街上买东西,恨不得把半个京城商铺里的东西都带回凉州。
看见陈樾买回来的东西,平县君用手拍着额头:“我原以为我置办的东西就够多了,怎么也想不到樾妹妹你这一买起来竟是我的十来倍。”陈樾手里正拿着一盒精致的泥人,听见平县君这话回眸一笑:“二嫂,你是成日在京城的,自然不觉得东西多,我难得来一次,自然要多多置办,瞧,这泥人才卖五钱银子一盒,可在凉州要五两银子都不止,买的越多就越省。”
平县君往她手里瞧了眼就道:“这泥人是精致,但也不是京城产的,是从江南来的,江南本地,这泥人连二十个钱都没到。你要真爱买,倒不如给你寻个江南的女婿,到时省的更多。”清瑜一口茶都喷出来:“二弟妹,你只是瞧她搬回来这么多,我还跟着她走呢,要去买东西马车是不能坐的,买的又多,那些商户还当樾妹妹是来置嫁妆的,连问府上在哪里,好让人带了东西来让我们细细挑。”
听到让自己寻女婿的话,陈樾的眼微微黯了黯,但很快就撅起嘴嗔道:“原本只有二嫂取笑我,怎么现在大嫂你也取笑我了,再说这些东西自然是自己去挑才好挑,他们送上门来,虽然方便了,但东西带的总不多。”
说着陈樾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竹根抠的风炉来:“瞧,这些东西那些铺子里就没有,还是我去摊上寻来的。”平县君从她手里接过:“是不错,可你平日也不用这些东西,打算带去送给谁?”
陈樾继续在包袱里面翻着东西,头也不抬地道:“送给周姊姊啊,她很快就要出嫁了,这个摆在她新房里多好。”平县君哦了一声就把风炉放下,陈樾已经拿出另一样东西来:“二嫂,我也没忘了你,你可别只顾着吃周姊姊的醋,瞧,这是我买给你的,这木盒用来装首饰和胭脂水粉什么的,是不是比胭脂铺里自己带的好看?”
平县君从陈樾手上拿过那木盒,木盒分成两层,上下都有空格,竟是个小首饰匣子,木头虽算不上什么非常好的木头,但做工细致,上面的图案也古朴。平县君仔细瞧了瞧,点一下陈樾的额头:“算你有良心还记得我。”陈樾双手抱住平县君的肩膀:“二嫂对我那么好,我也要对你好,这才叫投桃报李。”
平县君捏一下她的脸,满屋子的人都笑了,这样的轻松惬意才能称得上是家。
择了七月初八的日子出发,临行前也要别一下各家,此时周家已正式去宋家下聘,定了清露为媳,周家长子既和陈枚做了连襟,自然也要来送别陈枚。
周家长子来那日也带了周姑娘一起,周姑娘自然是来找陈樾的,两人聚在一起说了半日的话,陈樾又把风炉送给周姑娘,周姑娘接了也给了回礼,一方自己绣的帕子。虽说绣的不大出色,但这份情谊难得。
宫中又赐下赏赐,陈枚进宫谢过,日子也就到了,清瑜坐上车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京城,当走出京城城门的时候,清瑜回头望了一眼,这繁华富丽的京城在别人眼里无比吸引,但在自己心里,这样的地方不过是虚与委蛇的名利场。
瞧着车队前面的丈夫,清瑜唇边露出喜悦笑容,凉州虽在京中贵妇人眼里是无比荒凉之地,但有丈夫在那里,那里就是自己的家。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离开京城了,原本打算入V前写到离京的,但是陈樾姑娘这里耽搁了下,于是就到这才离开。
路上
茜草摇一摇水囊,皱眉道:“夫人,这水都快没有了,离下一个驿站还有三十来里呢,您可不能再把水给别人了。”清瑜并没接她的话,只是看着车外,七月的天,原本该是稻谷渐黄绿树如荫的时候,可这种景象只有在京城附近见到过,离京城越远,田地里的水就越来越少,四周树木也开始发黄。
现在离开京城已经二十来日,田地里更加不能看,空荡荡一片,那地已经干出口子,偶尔能看见有田里有禾苗,但早已成为干草,两边的树木能活着的叶子树皮都被剥取一空,大多都已倒地。路上能遇到的大都是成群结队的饥民,多是男子少见妇人,孩童更是少见的。
当遇到这支车队的时候,饥民们都眼光热烈地看着这支车队,若不是随行士兵兵甲鲜明,告诉他们这支车队不好惹,只怕早扑上来讨吃的了。
路上打尖时候还是能遇到有胆大的人上前来讨吃的,要水喝,陈樾也好,清瑜也罢,包括下面的士兵都尽量把手里的吃的和水给他们。但吃的还好,这水都是每日在驿站离开时候限定有数的,越到后面水就越少,况且又是杯水车薪,能救的了这个,救不了那个。
茜草说完从水囊里小心倒出半杯:“夫人,这水就只剩下这么一杯,你赶紧润润吧,听说再过几日就能过了旱区,到那时就不用再看这些黄土了。”说话时候能看到车又超过一群饥民,茜草叹了一声,这些饥民的行进方向和这支车队是一样的,只是他们用脚走,又没有吃的喝的,也不知道到了地方还能活着多少。
水有些苦涩,自从进入旱区以来,这水就变的越来越苦,有时甚至能够看到水里有小红虫子,这是窖了不知多少日子的雨水。在这种时候能得到这么一杯水已经极好,谁还会去挑剔这水不够清甜甘美。
清瑜默默喝完这杯水,把帘子放下,救不了人而时时看着外面的人在那里垂死挣扎,真是一种折磨。车队突然停下,茜草掀起帘子,想瞧瞧究竟是怎么了?已有人跑到这边对茜草道:“姑娘请和夫人说一声,前面有个妇人要生产,将军请夫人过去。”
妇人要生产?在这种时候能够遇到的妇人都是出外逃荒的,见到这种车队也不敢拦,谁还会大胆拦下呢?清瑜虽心里迟疑,还是下了车走到前面,陈枚已经下马,在他脚边跪着一个十一二岁哭个不停的少女:“将军,求您救救我家主人,奴婢就算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路边有呻吟声传来,顺着声音能看到路边一团灰扑扑分不清是人还是泥土的东西,偶尔这东西翻滚一下,再加上呻吟声,让人知道这是人。
清瑜把哭个不停的少女拉起来:“你先别哭,你家主人究竟怎么了?”少女站起来还是抽抽噎噎的:“我,我家主人快生孩子了,从昨天疼到现在只看见流血生不下来,我也是急得没了法子。”
生孩子,难怪陈枚会让自己过来,这里又没医生,陈樾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自己虽然没生过孩子总还是个已婚妇人。想到生孩子,清瑜不由瞟一眼陈枚,随即就对少女道:“我先过去瞧瞧,只是我也……”
这少女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拉住清瑜,几乎是把她扯到了妇人面前。到跟前才见那妇人一张脸已经黄中带白,肚子并不见很大,但双腿之间已经鲜血淋漓。
少女已经扑上去拉住妇人的手:“娘子,遇到好心人了,您一定会平安生下公子的。”妇人勉强抬头看一眼清瑜,努力想笑一下但肚子又疼起来,哎呀大叫一声,清瑜只看见那血又从腿间流出。
少女呆了下就用去晃妇人:“娘子,您会没事的。”在这样路边,血腥味混着土味,几乎能把人呛晕,清瑜使劲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蹲下看着那妇人,用手探一下她的鼻息,气只有微微的一口。
茜草拿着水囊下来,清瑜接过把水囊凑到妇人唇边,妇人下意识地喝了一口,瞧着她已无力挣扎,清瑜摸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在妇人耳边轻声道:“你既拼命也要生下孩子来,就留着一口气把这孩子平安生出。”妇人听明白了,睁大眼看向清瑜,接着就微微点头。
少女在旁听见,放声大哭起来,清瑜推一下她:“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抱住你们家娘子,让她再使一把劲。”少女含泪跪到地上,伸手抱住妇人的腰,妇人靠在少女怀中,一张脸此时越发苍白,清瑜蹲在她腿间,努力回想小时候淘气贪玩偷偷去看人家给母猪怎么接生的。
好像要先按肚子,清瑜的手刚碰上她的肚子,妇人就尖叫起来。这声尖叫声太高,让在那边等候的陈枚他们都齐齐瞩目。清瑜额上的汗已经滴落下来,她轻声对妇人道:“娘子,你要生下这个孩子,就把力气都用在这上面,不要去想疼痛。”妇人又点头,紧紧用牙咬住唇,那唇本就干裂,这样一咬血就渗出来。
少女已经无声哭泣,把整个手伸进妇人嘴里,妇人此时已辨不出什么,一心只想着肚里的孩子,一口就咬在少女手上,少女紧紧咬住牙,并没把手缩回来。
她们主仆如此,清瑜胆子更大一些,使劲往妇人肚子上按去,妇人觉得肚中传来疼痛,但也觉得有什么东西开始往下坠,努力吸气让那东西快些坠下。茜草紧张地看着妇人,突然瞧见她双腿之间似乎有黑色东西闪现,忙道:“快了,快了。”
清瑜根本就听不清茜草在说什么,既然按肚子有效,手上力气又大一些,继脑袋之后,肩膀也露出来,当上半个身子全都露出,感觉到环境改变的婴儿闭着眼睛哭起来。哭声虽然很小,但这孩子总算生下来了。
听到孩子的哭声,妇人忘了身上的疼痛,唇边露出虚弱的笑,茜草已经拿着一块布把孩子接起来,从水囊里倒了点水给他擦了下,惊喜地道:“夫人,是个男孩子。”少女也觉得整个人都软了,把妇人放下躺平,上前接过茜草手中的孩子递到妇人身边:“娘子,是个小公子,您生了个小公子。”
妇人瞧着孩子,这个自己拼了命生出的孩子,见清瑜主仆站起身,电光火石之间,妇人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她伸手拉住清瑜的裙子,声音虚弱地道:“夫人,此时我已自身难保,更何况是这幼儿,求夫人把这孩子带走,只要给他一条命,由夫人怎么处置。”
少女惊叫起来:“娘子。”妇人说了这几句已经喘息不止,眼只瞧着清瑜,她们主仆不过两人,瞧这妇人身子虚弱只怕也没奶水,这孩子真在她们手里只怕活不得几日。
陈樾已经从车里跑下来,方才陈枚怕她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不许她下车,但现在孩子已经降生她下车陈枚也没阻止。陈樾一眼看见少女手中抱着的孩子,伸手点一下这孩子:“怎么刚出生的孩子都这么小、这么红吗?”
妇人的眼已经很模糊,但能看出陈樾是个活泼俏丽的女子。几年前自己也是这样的,妇人想起往事唇边有无奈笑容,这才短短数年就一切都已沧桑变化。妇人的眼又转向清瑜:“夫人,求求您,您既把他带到这世上,和他也有缘。”
陈樾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扯一下清瑜的袖子悄声道:“大嫂,这位娘子既这样说,就带上吧,不然她们母子留在这只怕也没命。”妇人觉得心中石头落地,摇头道:“夫人,只求您带上孩子。”说着妇人微微思索一下:“阿轩你随这位夫人去,照顾好小公子,有机会去寻父亲,告诉父亲我并没给他丢人。”
阿轩痛哭起来:“不,娘子,我要陪着你,要死我们一起死。”茜草忍不住哭了,清瑜弯腰看着那个孩子,轻声道:“我就带走他吧,你是他的娘,给他取个名字吧。”妇人望一眼孩子,虚弱地道:“君子喻于义,又蒙夫人拯救,就叫他阿义吧。”
说着妇人闭上眼不多看一眼,怕的是再多看一眼就舍不得把孩子给她们带走。清瑜从阿轩手上接过孩子,陈樾已经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不过是些少女爱吃的零嘴还有一个荷包。把它们统统放在妇人身边,茜草把水囊放下。
清瑜瞧着阿轩,看来她是不肯随自己去了,用手摸一下孩子的脸,这孩子好像累了已经睡着,清瑜低声道:“你夫家娘家叫什么名字,可有表记以后让孩子回来寻你们。”阿轩用手擦一下泪,急急地道:“我们娘子姓钟,夫家姓陈,夫家已经没有人了,娘子是江南人,表记,东西都变卖完了。”
妇人已经从怀里摸出样东西:“拿去吧。”阿轩看见这东西就叫道:“娘子,这支玉钗是娘子的母亲留给娘子的。”
玉钗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样一支玉钗在这个时候还是能换到些粮食的,而她们不肯变换只怕是极要紧的,妇人闭上眼:“人都没了,还要东西做什么?”清瑜让茜草接了那钗,也把自己是什么人告诉这对主仆,太阳已将下山,不能再逗留了,不然就赶不到驿站。
车队过了很久,清瑜还能看到那对主仆的身影,不肯去坐自己马车的陈樾又挤上清瑜的车,好奇地道:“大哥既答应救人,肯定可以把她们主仆都带走的,为什么她们不肯?”清瑜低头看着熟睡中的孩子:“这位娘子有一身傲骨,又通晓诗书,自然不肯随我们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妇人是用自己的命换娃儿的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