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一句话未毕,黑暗中便窜出数道身影。银色的月辉之下,来人皆有一双栗色眼眸,而那一双双裸露在外的耳朵,俱都是毛绒尖耸的狐耳!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们这些杂碎。”粉色的唇角微微上挑,红衣狐精那容色绝伦的脸上有着鄙夷的笑容,“你们不在狐之谷安心地繁衍□□,倒来管起我的闲事了?”
带头的狐族人踏前一步,“废话少说,吾等此次是为了取你贱命而来!”
“哼,看来幽伢那家伙确是给了你们不小的胆子呢。”
潋滟的红衣慢慢鼓荡而起,小九的语气里有着冷凝的怒焰,“我远远避走狐族之地,你们却一再相逼……”
他口中说着,那素日里春风多情的桃花眼倏忽眯细,兽类特有的低狺从唇间吐出,红莲业火轰然笼罩了他颀长的身躯,微微弓起的背脊暗示着眼前的金眸狐妖极欲将对手置于死地。
然而,几乎是小九的杀意迸发的瞬间,身后的清丽少女,那双柔软的小小手掌,却攀在他垂在身侧的臂膀上。
“怎么?”
他转过头去看着珠儿,她的力气那样小,攀握在他臂膀的双手,他只要随意挥手便可挣脱。但他却没有,她的双眼带着湿漉漉的明亮,不知为何,就让他的心底那么一瞬间,有了微妙的惶然。
白皙的手掌感受到了那条臂膀所蕴含的劲力,珠儿蹙紧了眉头,轻声道:“那是……你的族人吧?”
“族人?”
小九挑眉,媚眼溜过一个个狐耳之人,而后,他居然在这强敌环伺的时候哂笑了起来,“珠儿,你为何不问问他们,是否拿我当作族人?”
“你本就不配留在我狐族之地!纵使身有狐帝的血脉又如何?!”
此言一出,那几道身影便闪电般向小九围攻而去!
指爪的撕扯,獠牙的噬咬,兽类的厮杀向来直接而血腥,即便是修成人形,那血液里奔腾残留的野蛮却仍旧极易被激发。然而纵然被数人围攻,那在黑夜里缭绕的红色火焰却一直灼灼焚烧,似乎欲将浓黑夜色燃烧殆尽。
赤炎与指爪带出的道道银芒搏命纠缠来去,那是至死方休的狠戾。
一声低浅的呼喊惊动了激斗正酣的小九,他的身后,阴影之中,那白衣的清妍少女被一名狐族之人探爪扯去了半幅衣袖!尖利的指爪划过她细白的臂膀,留下狰狞翻裂的鲜红沟壑。
四周骤然安静了下去。
“滴答——”
臂膀上流下的殷红,顺着她纤细的指尖滴落在地。那一声极轻极轻的声响,却如同打在了小九的心上。他回过头去,生生地看着她那残破的广袖,被浓艳的红色浸满。
一点,一滴。
妖精的眼中,只剩下胭脂一般浓红的、从那温柔美丽的身体里流出的热烫鲜血,滴在地上,化做暗夜里最鲜艳的红色的花,再慢慢地渗入她脚下的土石之中。而石缝里那原本枯黄的山草,竟然瞬间被给予了生命一样,颤抖着被浓浓的绿色覆盖,而后,疯狂滋生蔓长。
“珠儿——”
惊慌的嘶吼声不知是从谁的口中发出,听起来遥远而又模糊,臂膀上的剧痛吸引了她的全部心神。她抬起头来,看着红色的云朵从天而降一般,将她紧紧包裹。
“珠儿!你痛不痛?!”
她想开口回答小九,虽然她的伤口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愈合,但是她依旧很痛……
然而,当她看着那犹自握着她半幅衣袖的狐族人,被红衣金眸的同类掏走了心脏,当对方热烫而腥甜的血液飞溅在她唇上,她唯一感受到的,却是他心里倾山倒海一样的怒火。
似乎每一次,他都以杀人作为倾泻怒焰的途径。
“这……”犹自执着珠儿半幅衣袖的狐族人,那后半句的疑问生生咽回了口中,他低下头去,看着已经被洞穿的左胸,“到、到底是……”
伤她的人已经被小九毫不留情地捏碎了心脏,看着将自己拥住的他,珠儿颤抖着抬手,彷彿想要抚摸他惊怒得扭曲的美丽面庞,但终是因为剧痛,那素白细瘦的臂膀,伸到半途,还是垂落了下来。
接着,手臂上汩汩而下的鲜血,将他的衣摆浸染成黑色。
“我马上、马上带你走!”
他这样说着,便展臂将她搂抱住,上挑的勾魂眼眸,因为盛怒而薄红着,仿佛深秋的寒夜里唯一的温暖颜色。然而那眼底冰与火交缠的怒焰,携着可以燃烧的恨意扫过狐众。之后,一阵乱舞的狂风平地腾起,将小九与珠儿包裹之后迅速地消失了。
方才一连串惊变陡生,所有的人皆被眼前的一幕惊骇得愣住。
少女臂上正在愈合的伤口,被她鲜血淋染而恢复绿意生长的山草,被小九瞬间洞穿了心脏的同伴……
直到小九抱着那素白衣衫的少女急速遁去,那领头的狐族人才似乎找回了自己干涩的声音,“那、那个女人……我们速速回去禀报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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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耀着碧绿色光芒的精元被一只大手合掌握住。
漫天的星光耀在黑衣术师的眸子里,是波澜不兴的黑色深潭。他身旁,那金发的少年袖手飘飞了过来,左右围着珑夜转了个圈子,皱眉道:“我怎地觉得你自绫州城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少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又胡乱挥了挥手,道:“哎啊,我真是蠢,问也是白问。走了走了,今晚这妖怪还真有些本事,弄得我现下有些腰酸背疼,我们早些回去……”
“苍梧,你修行有多少年了。”
“啊啊我一定要召唤那些偷懒的花妖们给我捶捶腿……”少年依旧絮絮叨叨地说着,却猛地顿住了身形转过身来,“你你你,你方才问我什么?”
眉峰一动,珑夜皱了眉头,“我问你修行有多少年了。”
“咦咦?锯了嘴的葫芦居然开口说话诶!”少年一脸惊奇,呼啦啦飘了回来,衣袖在黑夜里仿若鸟翼,围着男人再次转了个圈儿。
薄唇不悦地抿了起来,珑夜不发一语,将黄金剑背在身后,绕过了苍梧向前路走去。
“随便开个玩笑就生气……诶诶,别走嘛珑夜!”
少年追了上去,清秀的脸庞上堆满了笑却也有疑问,“你不是知道的嘛,我修行了六百三十五年了呀。”
“你已经修行了六百年了么……”
着了黑色布靴的脚步在一棵山树之旁停了下来,玄衣术师席地而坐,将那柄黄金剑从背囊里取出,用布巾轻轻擦拭,状似随意地发问:“这六百三十五年里的种种……你可都记得?”
“唔……这个嘛,”苍梧挠了挠那头细软耀眼的金发,“还好啦,我记得满百岁的时候,一对有情男女在我的枝叶下定了终身;二百零一岁那年,有个混蛋酒鬼喝醉了在我的真身旁尿尿!啊啊啊我三百岁上修成人身之后,还特意跑去想教训他,结果才发现那酒鬼早就成了一抔黄土。呿,人类的寿命当真是没法与我们相比。不过是百年而已,人世间就可以沧海桑田成那副模样……”
看着同伴的脸上逐渐露出的落寞神色,聒噪的语声渐渐停止,苍梧落坐在珑夜身畔,看着他僵硬擦拭着“天罪”的手,忽然道:“诶,其实你是在担心成仙的事情吧?”
珑夜垂眸不语,擦拭佩剑的手却停了下来,身旁的少年以为他确是因为修仙之事而郁郁,忽而大力拍了他宽厚的肩膀,笑道:“哎啊,不要担心那个啦,你看你,天生灵力那么高强,年纪轻轻就斩妖除魔,一身的本领,比我这六百年的道行还要厉害……不然我也不会跟着你一起修行,拜你做老大,对不对?”
苍梧那副摇尾巴讨好等待夸奖的样子,一点六百年道行的高深模样都没有,反而像是等待主人抚摸的狗儿,珑夜转头,黑沉的眼波淡淡扫过他的脸,又转向漫天的星彩。
“你说,这世上能知晓前世今生的,是不是唯有这天上的星辰……”
“那自然不是。我们不是一直在努力修仙嘛,成了神仙,就可以将自己的前世今生看个透彻咯。”
苍梧眯眯笑了起来,又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面皮,“你大概已是一甲子的岁数了,看起来也不过是三十岁左右的模样,待得你成仙,也许还依旧是这副样貌,我啊,只怕再过些年月,面相就要比你老了呢!”
少年说着,清俊脸庞忽然皱了起来,“不行不行,你是我老大,我可不要变得比你老,赶明儿个一定要让那些花妖们送上些百花朝露,好好滋补滋补!”
他自顾自说着,却被一声极浅的叹息止住了话语。侧过头去,他看着那从来不曾流露什么过多感情的黑衣同伴。
印象里,珑夜从来不曾叹气,他冷情冷心,似乎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他产生过多的情绪。他斩杀妖魔的时候,永远是一副冷冰冰不动如山的模样,就连同他一起在熏风仙谷清居的日子,若非必要,也不曾有过多的话语与他交谈。
但……只除了那个叫珠儿的女孩子住在熏风谷的时候。有很多次,他看见珑夜坐在竹舍前的大石上,或冥思或吹笛,而珠儿站在他身后,清澈润洁的大眼里有着不同于这尘世生灵的明净。也有很多次,珠儿在花圃时花弄草的时候,那向来沉默寡言的男人满含疑惑和深意的目光,会投注在她忙碌的纤细身影上。
而如今,此时此刻,在这山林里的树下,他,从来冷面冷心的术师珑夜,居然叹了口气。
“别、别叹气嘛……”苍梧被他这一叹弄得有些无措,“都不像平时的你了。”
“苍梧,你这样跟着我,还不如自己去修行来得好。”珑夜看着他,黝黑的眼睛里短暂掠过迷惘之色,“若……我追寻一世,最后未曾成仙怎么办……”
“这个啊……我还真没想过嗳!”
苍梧摸摸挺直的鼻子,瘪嘴道:“你说这些话,是在赶我走吗?你是我沉香木精苍梧认的老大,就一辈子得罩着我!嘿嘿,等有朝一日你成了仙,我也面上有光,凡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嘛!哎呀不对!这不是连我自己也骂进去了!”
“你……”玄衣的术师淡然摇头,“只怕再修行六百年,也还是这般孩子心性。”
“嘻嘻嘻,所以你别这么严肃嘛。”
少年嬉笑了起来,随即又道:“那符纸鹤不是又捎来讯息说‘丹城夜晚有妖气冲天而起’么?我们现下便收拾行囊去查探一番好了!”
他说着,再次飘飞起来,居高临下地弯下腰来,故作老成地轻抚了抚珑夜的头顶,“呐,别担心啦,你这样拼命地积累修行,一定离成仙的日子不远了!”
笨拙而朴实的安慰,透露着少年对于这同他像手足一样的男人的关心。
席地坐在树下的英俊男人,看着这个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并肩作战,有着璀璨金发的沉香木精,露出了夜色里,一抹足以使月华失色的浅笑,然后点头应了那少年——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