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里动了动, 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便跟着响起。被捆绑的感觉告诉他,身体是不自由的。
很渴……
他抿了抿干裂的唇,舌尖在迸裂血丝的唇瓣上舔了舔, 唇上的刺痛让他迅速恢复了理智。干涩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 他忍不住挣动被绑住的身体, 想要离开这样的黑暗。
“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女人柔媚的嗓音伴着一阵甜腻的幽香迎面而来, 黑暗里的他却看不见任何事物。
“你……是谁?”低哑微弱的询问着, 记忆回笼,最后的意识是他在霜月幻境的风雪里迷失了方向。
“我是谁并不重要,”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忽远忽近, 同那香气一样飘渺得并不真实。
“重要的是……我可以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别说大话了,连真身都不敢让我看见, 你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有能力给我想要的东西?!”他的声音大了起来, 层层绑缚在身上的铁链发出咣啷不绝的撞击声, 在空旷的黑暗里回荡。
“低贱的畜生,也配看见我的样子?”
嗤笑声听起来近在耳旁, 小九怒得咬紧了牙,一字字道:“你说什么!”
“呵呵呵,先不要动怒呀。”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冰凉的手掌按上小九的心口,随即微一使力, 便有如千重的大山压上了身体, 小九一时之间竟痛得说不出话来。
“每一次都败给珑夜, 每一次都看着他在你面前带走你想要的……卑微如你, 这点微末的道行, 又能做成什么大事呢?”
“你放……放开我……”
他胸臆间的怒火在听见女人这句话的时候被骤然点燃,小九剧烈地挣扎着, 奈何绑缚在周身的铁链竟似活物一样紧紧缠绕上他的身体,蛇一样逐渐地勒紧!
“呵呵,你看,就是这个样子……每一次被侮辱,每一次你都是徒劳的挣扎,你一辈子就只能卑贱地活在所有人蔑视的目光里,非人非妖的异类!你无法从珑夜那里抢走你要的东西,因为你不够强大,你无法击败他!”
“够了!你闭嘴!闭嘴!”
沙哑的嗓音嘶吼出声,他歇斯底里地想要阻止女人再吐出恶毒的话语,然而那样无谓的举动却只是让女人陡然放声地大笑起来。就仿佛被捆绑住的他,那样无力的模样无比的可笑又低贱……
笑声尖利刺耳,他却无法阻止。
良久,当女人的笑声渐渐止歇,被困的狐妖终于忍不住开口,他说出的每个字都那样凝重得仿佛寄托了全身所有的气力——
“要怎么做……你才肯帮我……”
“……”
似乎没有料到小九会骤然向她低头,女人在短暂的静默之后走上前来,黑暗里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似乎张开了五指笼在他的脸上。冰凉滑腻的手指,水蛭一样紧紧地贴在那张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面容上,小九的心里却升起了一丝恐惧……
然而那惧怕的情绪只是一闪而过,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来,而后,便有从面门升起的剧痛灼热感瞬间袭遍了全身!
静谧的黑暗里,蓦然有红色的光芒从他的四肢百脉透射而出,筋骨血肉就好像生生被抽离剥落了身体,他终是忍不住在这样的疼痛里嘶喊出声!
目眦欲裂中,他睁大了那双黄金一样的眼瞳看着眼前的女人,红色光芒映出那一张与他不分轩轾的绝色容颜……
有这样一张美艳绝伦的脸,那么,深藏在这个女人身体里的心,又该是怎样的颜色……
当红光渐渐散去,黑暗中唯剩下小九剧烈的喘息。被束缚的感觉消失,他扼住自己的喉咙半弯下腰去,狰狞痛苦的脸上布满了层层的冷汗。
可是……身体里,已经有什么似乎已经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他低下头去,将尚在痉挛的手摊展在面前,手心里,一枚如血殷红的诡异图案横亘在他的掌心。
“你对我……这、这个是……”
“这是我给予你的修为与力量呀。”
女人呵呵地笑着,仿佛方才做了一件让她无比开心的事情,“那么,你是不是该为我做些什么?”
“你要什么?”他慢慢地直起身来看着黑暗里的她,浓雾一样的诡谲黑色里,他竟然依稀看见了女人的轮廓。
“我要你去雷泽之西的姑瑶山,为我取来一朵……离朱。”
“离……朱?”
“”
小九诧异地瞠大了琥珀眼,似乎不可置信一样的语调充斥了整个黑暗,“你想要的就这样简单?就这样而已?”
“就这样而已。”
女人微微颔首,蓦然低落的语声竟然透出了一缕苦涩与无奈,“我想要的很多,但又……不多。”
然而那样的情绪只是一瞬即过,娇甜的笑声随即轻轻响起,女人却再没有说任何一个字。
最邪恶的东西……当然要用世间最无暇的东西来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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啁啾轻快的鸟鸣之声由紧闭的窗扉外传来,窗畔的座椅上,斜斜地倚坐着一个女子。她微阖的眸子垂看着自己的右掌,仿佛窗外那一派的明媚与自己无关。
她只是垂头看着柔嫩的掌心里,那些纵横交错的纹路,蛛网一样架亘在手心里的掌纹。良久,才发出一声低幽的轻叹。
门扉“吱呀”一声轻响,有女童清脆的语声响起——
“珠儿姐姐,艳儿又来看你咯!”
进门的是一个梳着包包头的圆滚滚的女娃。圆滚滚的小脸蛋儿,圆滚滚的小身子,这女娃娃就如同一颗红彤彤的小球儿。有清甜馋人的香气在房中弥散开来,叫做“艳儿”的女娃子迈着胖短的小腿,几步跑了过来。
珠儿转过头去看她,原本支在颌下的左手因为这样的动作,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艳儿对她的不言不语丝毫不以为忤,她举高了手中那一盏青色的冰裂纹茶碗,笑嘻嘻地道:“姐姐你看!这是那个又美又吵的仙君大叔送给艳儿的花蜜哦!喏喏,现在送给你吃!”
明莹的水眸眨了眨,珠儿微微摇了摇头。
“诶,不要不吃嘛……”
艳儿有些不高兴地撅了撅红润的小嘴儿,“那不然……我讲故事给你听?就像师父每天给艳儿讲故事一样!”
这个叫做“珠儿”的姐姐,这么些时日以来,一句话也不说。
不久之前的某个早晨,她正因为想要离开神苑去玩上一阵子,便缠着师父撒赖央求,就在她快要“得逞”之时,那个看起来“很温柔很舒服”的人便抱着这个姐姐来到了苑里。
当然,艳儿对这个不速之客打断她的计划之事十分恼怒,但是“新玩意”总是会很快地吸引小孩子的注意。没过多久,艳儿便立下“宏图大志”——她要让这个自从醒来后就不发一语的怪里怪气的姐姐说话!
每一次看蜜娘给她敷药换药,那样恐怖的伤口在背上,无论是多么轻柔的动作,一定一定很疼吧……
但只是直到珠儿背上那十分严重的伤口慢慢地痊愈,她还是不肯开口说一句话。
单纯的艳儿不明白,为什么珠儿可以安静得一整天都不说上一句话。但艳儿清楚地明白,她是不快乐的,因为她总是坐在那里发愣发呆,有时候竟然能对着一只茶碗发上一整天的呆。
艳儿觉得她的不快乐,全都是因为她不同别人一样去笑,去说话。所以她千方百计地去逗珠儿开口说话,她天真的以为,只要珠儿肯说话,只要肯笑出声,那么她一定就开心了。
“我告诉你啊……”
艳儿忽然凑了上来,圆圆的小脸儿上露出了神神秘秘的表情,“这个好吃的花蜜,艳儿从来不给别人吃的哦……”
“因为艳儿最喜欢姐姐你了,所以给你吃!”
呃……最最亲爱的师父,艳儿永远最喜欢你呦,但是为了让这个姐姐开心起来,所以不得已小小的撒个谎呀!
“……”
枯坐的女子依旧不语,只是她那春葱一样白嫩的指头,却轻轻地抵住茶盏的杯缘,将它轻轻推了开去。
“你你!你再不说话……我可要生气了喔!”
耐心用罄,包包头终于忍不住单手叉腰,摆出一副胖茶壶一样的造型来,才要教训眼前这个哑巴一样不识好歹的女子,忽然便有男子的温嗓插了进来。
“挽艳,你不去苑里给朱槿施露,到这里来偷懒么?”
“唉啊……师父!”
女娃闻声忙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眯眯地转过头去,“师父~”
大手在包包头上抚了抚,莫狄垂头笑得温柔无比,“织虹神女送来了新的霞锦,你去叫蜜娘给你裁件新衣裳,免得青阳那家伙下次来看你,又说师父小气。”
“他敢!”
挽艳捏起胖胖的小拳头,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虽然那个仙君大叔长得很美没错啦,但是他若是敢欺负师父,艳儿一定打到他哭!”
“喔,挽艳丫头这么厉害呀,可是现在……还是快些去做新衣裳吧。”
莫狄挥挥手,又嘱咐道:“记得不要又同蜜娘吵架,知道吗?”
“好啦,师父真是老头子,罗嗦!”挽艳转身跑到门旁,忽地转过头来,短粗的食指含在嘴里,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珠儿,突然嗫嚅道:“师父,你过来一下啦……”
“怎么?”
露出疑问的神色,莫狄走过去俯下身来,挽艳便抱住了他的项颈,在耳畔悄声道:“那个珠儿姐姐虽然、虽然比艳儿好看,但是师父是艳儿的,不许被抢走哦!”
温和的俊脸上有一瞬而过的错愕之色,莫狄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你这小丫头,恁多的心思!”
“不管!师父答应我嘛……”胖手捉住亲亲师父宽袖的一角,挽艳又开始耍赖。
“好,答应你。”
男人的嗓音温厚坚定,听起来半分也不像是敷衍孩童之词,郑重得……就像一个真正的承诺。
“嘻嘻……”
梳着包包头的胖女娃羞笑着跑开了,房中再一次安静下去。
“艳儿经常来打搅你,我替她向你道歉了。”
莫狄说着,想到了那个圆滚滚的女娃娃,便忍不住微笑起来。只是稚幼如艳儿,又怎么会明白,快乐与否,不是张开嘴说一句话,又或者单纯的欢笑出声那么简单的。眼前的女子从来到了这里便不开口说话,她的心里……该是有多少的心伤碎痕?
“……”
珠儿默默摇了摇头,挽艳是一片好意,她心下感激,只是而今的她,不知……该怎样开口说话。
“还是不想说话么?”莫狄走上前来,扬手支起了窗扉,耀目的阳光便倾泻进来,珠儿微眯了眼,侧过头去躲了开,竟仿佛在逃避什么一样。
“神苑里的朱槿花都开了,你若有兴致,不妨去看看。” 莫狄将她的样子看在眼里,走去桌旁坐下,伸手替自己斟了一杯芳茗,“伯雅将你送来我这里修养,我自当是尽地主之谊。他初初将你送来之时,你背上的伤势严重无比,全靠伯雅全力施救……待你伤势稳定,他才放下心来,再三叮嘱我好生照料你,这才离去的。”
顿了顿,一声叹息湮灭在唇齿之间,莫狄幽幽地再次开口:“你身上的伤势好了,可是这里……”
长指指向自己心口,“可是若连这里也病了,那么即使是伯雅……也无能为力的。他为你做了这许多事情,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良苦用心?离珠啊离珠,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伯雅的一腔痴心么?”
离……珠?
离珠!
他吐出的这两个字,让珠儿骤然转过头去看着面前漾着浅浅笑容的莫狄上仙,“你、你唤我……”
许久未曾说话,她的语声艰涩,句子破碎而零落,“你唤我……什么?”
温润的眼睛看着那张几乎从未改变过的不老容颜,仿佛知道她内心骤然而起的迷惘,莫狄开口,“原来,伯雅什么都没同你说过。”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扉之旁,看着彤红若天边云霞的朱槿花,“我知道很多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可是伯雅对你的好,你心里一定都清楚。”
“伯雅、伯雅他现在哪里?”
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珠儿的语声终于焦急起来,那个陪伴了她无数岁月光阴的伯雅,那个清俊无比的,温柔的伯雅啊……
莫狄闭了闭眼,伯雅那个傻瓜,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都一直那样默默无闻地甘心守在她的身边,他看着她的眼神那样的柔软,藏着绵延无悔的深情。
莫狄身为司情之神,又怎么会不明白?
更何况,在千载的光阴之前,也曾有个女子用那样的眼神对他深深地凝注过。
“你好好修养,过些时日,他自然会再来看你。那个时候,请你务必要振作起来。”
莫狄的眼睛里有一瞬而过的荒凉——
“因为……伯雅的时日,也许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