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回到狐之谷, 小九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又是怎样的。
从第一次同娘亲一起,被莫狄带到这里,那个时候, 还叫做秀秀的孩子站在那样浩淼的烟波这头, 在黑夜里如同耀阳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黑茫的尽头, 那一线水与岸交接的地方……
那里是狐之谷, 是他的狐帝父君的故里, 是个之前从未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的陌生的地方。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这灵狐之谷,并不是一处属于他的乐土, 那些所谓的“族人”,根本不可能接受一个人类女人和……她的半妖孩子。
即使, 那个孩子的眼睛完完全全地证实着, 他是狐帝嫡传的血脉。
后来娘亲含恨离世, 他被幽伢强硬地带回了狐之谷照顾。可是,那个聚集了“族人”的地方, 带给他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羞辱与不堪。
看,那个小子,是人类生下的杂种!
玷污了狐帝高贵的血脉,这样的他怎么能被带回谷中?
嘘,小声些, 是新帝将他带回来的……
什么新帝, 当心岚煌大人听见扭断你的脖子!
自称是长兄的幽伢有着与他一模一样的眸子, 那个妄图将他杀死在云梦泽畔的叫做岚煌的邪恶男人, 也是他的兄长。小九被迫呆在狐之谷的日子里, 总共见过八个同他一样,有着璀璨黄金眼的男人。而他, 则是前代狐帝的么子,一个由人类所出的庶子。
那些眼瞳金黄的男人,无一例外地都有狐帝血统的证明,只是除却幽伢,他们看着他的眼神,也都是无一例外的鄙夷与讥讽。
一次又一次的唾弃之后,秀秀那颗幼小的心,也逐渐变得比昆仑山的霜雪还要冰冷,比云梦泽平滑如镜的水面还要空旷。
他憎恨着狐之谷里的兄长与族人们,一如他们也在无时不刻地憎恶着他。
再后来,他想要从狐之谷逃跑,却每每在谷口的结界处迷失了方向,在阵法里从天明枯坐到天黑,直到那一袭紫衣的长兄不顾他的怒吼与踢打,笑吟吟地牵起他沾满了泥巴与脏污的手,将他从迷乱的阵法里带回谷中。
在秀秀的印象里,幽伢的脸上出现笑容的时候居多。
可是那个时候,他最想打掉的,却也是幽伢脸上那一副嘲弄的悠闲笑容。
直到那一次,他照着岚煌所说的方法,终于闯出了狐之谷之后,却几乎溺死在谷外的云梦泽里。被幽伢拎着后颈湿淋淋地从谷外逮回来的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贯的闲适笑容。
然后,因为高烧昏睡过去的秀秀,却在夜半醒来的时候,目睹了那样一场至今无法忘却的恶战。
月色侵染的空气诡异地波动,他害怕地躲在粗壮的廊柱之后,看着岚煌带领着其他几个弟弟,将那月下优雅宛若谪仙的长兄团团围住。显出本相的狐子们全无平日里风流俊逸的形貌,反倒狰狞毕露,金瞳里露出嗜血的厉色,仿佛要将幽伢啖肉饮血。
当夜云将月辉掩盖,好像平地刮起的强风让躲在柱后的秀秀紧紧地闭上了双眼,耳中依稀便有几乎低不可闻的惨呼之声阵阵响起。他瑟瑟地发着抖,甚至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不知道自己在柱子后面躲了多久,只是当紧闭的眼睛感觉到有刺痛眼睛的红光闪过,当剧烈的风停止了刮撩,他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来。
入眼处,却是月光里被勾勒了一道银色轮廓的幽伢垂首而立的画面。一地惨不忍睹的残败不全的尸体里,岚煌邪美无比的头颅被幽伢捧在手里,那双金瞳睁得很大,怨毒而不甘地怒视着已经将他杀死的幽伢。
秀秀惊住了,他听见幽伢对着岚煌的头颅,低低地吐出了一句话。
“……那又怎样?”
惊慌的情绪掩盖了他的耳朵,他只听见幽伢向那颗怨毒的头颅,语带挑衅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而后,那颗仍旧鲜活的头颅,便在香浓的紫色雾气里,渐渐淡去消失。
紫衣幡然的年轻狐帝慢慢地扬起脸来,那张清俊无比的脸上便有了傲然的笑容,仿佛得意无比,又仿佛……疲惫至极。
“出来吧,秀秀。”
幽伢仍旧仰着脸,没有看向廊柱的方向,却忽然静静地开口。
秀秀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心里第一次对这个从来在他面前笑得云淡风轻的“哥哥”生了畏惧之意。
一地的血海尸山,一地的残臂断肢,小小的秀秀站在血泊里,却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怕我么?”
“不……我不怕!”
他尽力大声地回答幽伢的话,却在对上不知是哪一位哥哥的那双被剜出抛掷在地的双眼之时,忍不住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为什么不怕呢?”
幽伢蹲下身来看着眼前的么弟,对上那一双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的时候,他的语声在瞬间轻忽得有几分迷离。
“……亲手杀掉自己的手足,连我自己都会……害怕的呀……”
他喃喃地说着,近乎于呓语,秀秀从来没有见过幽伢这样一副几近失态的样子,他有些骇然地退后了一步,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住他。
“可是我不杀掉他们,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这样对我……”
幽伢探出手来,冰凉的大掌在秀秀的脸蛋上轻抚了一下,便又很快地放了下来,“你看……就像你没有想着要去害人,而他们……却想要除掉你。明白么。秀秀?”
他没有回答,确切地说,他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只是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身为狐帝的男人,在这一刻无比的陌生……就好像,一夜之间忽然便有了身为上位者该有的所有森冷无情的手段。
秀秀有些齿冷,但他分明知道,这个男人……是在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教给他一些什么东西。
即便这样的方式残酷又血腥,却直面无比。
没有等到秀秀的回答,幽伢叹息着站起身来,慢慢转身,便要离去。然而身后的秀秀却突地跟了上来,脆朗朗的语声,在月夜里无比的清晰——
“喂!教给我你方才所用的所有术法吧。”
“哦?”
幽伢转过身来,金黄的眼睛眯了起来,雍雅的高大身姿隐在阴影里,让秀秀看不真切他脸上的表情。
可是他的语声却透露出隐隐的玩味,“告诉哥哥,为什么要学术法?”
“因为要打败你,因为不要像他们一样……”
秀秀转过头去,强迫自己看向那一地的狼藉与猩红。
“然后呢?”
幽伢问着,仿佛刚才秀秀的话不过是个孩子可笑的、自不量力的宣言,但他的眼底,却陡然有了异样的神采。
“然后……”
秀秀顿了顿,小小的拳头攥了起来,抬头直视着哥哥,眼中的艳色却让人心折——
“然后我便要做这里的主人!”
他说着,小手含混地指过身遭的所有,“让他们一个个全都拜服在我的脚下,不然,就像你杀了岚煌他们一样……”
“哈哈哈……”
踏出月影的幽伢,闻言英俊的脸上便有了古怪的表情,而后,竟然忍不住大笑出声来……那样畅快又恣意的笑声,让秀秀忍不住怒意勃发起来——
“你笑什么?!”
“哈哈哈,秀秀,哥哥是在替你高兴呢……”
大手抚在秀秀头顶,却被他一把挥了开去,“你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笑得越发开心的狐君渐渐止住了笑声,夺目的金瞳迸射出美丽的神采,“你要学,我便教你,从今天往后,我便等着……你替代我的那一天。但现在,我要教给你一首狐族的安魂之曲……”
“啰啰嗦嗦,为什么还要学劳什子的安魂曲!”
秀秀恨恨地叫着,心中只料定了幽伢在拿自己寻开心。
然而狐帝的脸上却有着无比认真的表情,大手覆在他的头顶,轻轻地按住了他扬起的脑袋,不叫秀秀看见此时此刻他的脸上那一份不能错认的寂寥,少了那双眼睛的注视,他忽然便抿嘴勾出了一个淡然的弧度,“因为也许有一天,你要为我唱这首歌呀……”
那之后,没有人去问为何先代狐帝的儿子们消失了踪影,唯剩下那个半人半妖的庶子。
每日夜半,狐之谷深处的竹林里,着了华美的紫锦深衣的帝君,修长的指结出飞快地结出一个又一个法印。
或湛青、或浓红的狐火在他的掌间身畔跳耀燃烧着,那些灼烫的烈焰,被幽伢得心应手地操控着,就好像那些可以将任何事物焚化成飞灰的红莲业火,只是这世间最最温和事物一样。
“嘘为云雨,嘻为雷霆。通天彻地,出幽入明,千变万化,何者非我!”
时至今日,即便相隔了百年的光阴,小九却仍旧记得,在狐之谷的每一个夜半,那个他既憎恨着却又不得不崇拜着的兄长,那倾力相授所有术法的脸。
那个时候,他却不得不承认,一直痛恨着的,这个自称是自己哥哥的男人,有着与他多么相似的一双眼睛。
后来,当他终于离开了狐之谷,换掉了名字,一个人孤独地在世间跌打行走的时候,他便开始抗拒着关于狐族的所有。
憎恶人类,也痛恨狐族……
他一直想象着,想象着同那个亦师亦父的兄长,一较长短的那一日。
而那一天,终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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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舞的旋风渐渐消失无踪,当小九越过了云梦泽,当他的双脚完完全全地踏在了狐之谷的土地上,从大泽吹来的潮湿的风便抚上了他的脸颊,就像百余年前,那个被人们唤作“莲姬”的女子,深深地温柔凝望她的爱子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九垂下眼去,看着摊开的掌心那一道道狰狞扭曲的纹路,就好像他不想回望的过去遗留在掌间的记忆。
阿娘,如今的我,已经同从前不一样了。我已经……不用再被任何人蝼蚁一样地踩在脚下,不用再挣扎着,在这丑陋的尘世里求生。
抬起头来,他看着初露了春意的狐之谷,嘴角泛起了一个莫测的笑容——
幽伢,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