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安宁祥和的熏风仙谷, 如今是死一般的寂静。
荧若坐在珑夜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木然无知的英俊男人。他的下巴又冒出了青青的胡髭,这一次, 荧若却并没有同往日里一样, 用精致小巧的刀子替他细细刮抹去。
她坐在那里, 美丽的眼睛里目光熠熠, 昔日里艳冠六界的脸, 如今却有一道突兀的红色伤痕。斜斜的,如同一道恶劣咧开的嘲笑的嘴,从右眼角一直笑到了右唇角。
荧若的嘴动了动, 似乎想要对面前无语的男人说些什么,然而只是牵动嘴角的动作, 都叫她疼痛得皱起了眉头。
她探手取来桌上的铜镜, 打磨光滑的黄铜镜里, 便清清楚楚地映出这张破败残破不复往日娇艳的容颜。
幽伢!
那该死的狐狸,居然为了一个垂死的沉香木精毁了她引以为傲的脸!
“咔”的一声轻响里, 那张寸余厚的铜镜,便在忿怒的女人手中碎成了无数个小块儿。柔荑死死地攥成了拳,荧若站起身来,在房中烦躁地踱了两圈,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嚯地走到珑夜的身前, 俯下身来, 死死地盯住那双如古井一样无波无澜的幽深眼瞳。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意, 像是松了一口气, 又像是不甘心,她的手握住他宽厚的肩膀, 竟然细细地抖了起来——
“珑夜,其实这样也好,你这样痴痴傻傻,倒不会嫌弃我这样一张脸。”
她的语声柔软,说完了这句话,便垂眼观察起男人的表情,可是他就如同枯死了千年的老木,半点也不回应她。
湛黑湛黑的眼瞳里,映出她残破的颜面,荧若忽然便有些慌了起来,她伸手急急去遮挡自己的脸,惊慌地想要躲避,然而踉跄着退后了几步,胸中陡然升腾起一股恶气,冷笑道:“若是看见离珠的脸也变成同我一样,你会不会还是这副死人样子?”
听见“离珠”二字的时候,那挺拔的背脊忽然便有了轻微的一动,这样轻忽的动作骤然被眼前的女人发觉,闪念之间,荧若的手掌便又柔柔地贴覆在了男人的胸口。青色的微芒从掌心发散出来。
荧若垂脸,一瞬不瞬地观察着珑夜面上的神色,掌中法力催动,却是要强自灌输神识给他!
可那绵绵而继的法力一进入珑夜的身体,却像是泥牛入海,软绵绵的无半分的反馈,荧若心中一惊,美眸对上男人的双瞳,那骤然闪现而过的阴戾冷酷之色却惊得她登时后退了数步。
然而只是那样一个轻而短的瞬间,让人胆寒的眼神便消失了。荧若眨了眨眼,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但她知道那并不是。
胸中燃起恶火,她的笑容甜得令人发腻,眼神却疯狂得让人害怕,一步步上前,她再也没有从前温柔娇慵的模样,伸手攫住了男人胸前的衣襟。
“珑夜,我成全你,我们现在就去找到那个贱人!”
面上的丑陋伤口因着她说话口唇的动作而轻微地动着,显得这张原本娇艳无双的脸,如今妩媚之外还带着让人厌恶的狰狞。
这个男人便是她永远的业障,冲不破,得不到,那就死在一起吧。
“然后,我就在你面前把她杀了。我倒要看一看,到时你是不是还是这副死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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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正午的时候,小九站在狐冢的庐屋之前,定定地看着天色。阴沉暗淡的云彩遮掩住了太阳,隐隐的雷声送入耳中,他的眉心一跳,心中便是一动。
该来的,总该要来的。
回身看看还在灶前忙碌的珠儿,小九忽然便觉得十分舍不得。他和她这个样子,当真像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人间夫妻了吧。
他没有经历过父母同在身旁的日子,也不知道真正的居家生活应当是怎样的。
珠儿一定也同样。
可是他和她一定都期待,也都在摸索着,尝试着,却又无比自然地这样度过了这些在狐冢的时日。现在,他看着她在灶前为他忙碌的纤细身影,心中竟觉得无比的幸福与恬然。
若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时间凝住,他宁愿倾尽所有去换取那样的方法。只是天不遂人愿,况且业障早已造下,他早该知道合该有那样一日的……
可是舍不得,实在是舍不得。
只因这尘世间,唯有一个她。
似乎感觉到了小九的目光,正在煮食的珠儿抬起头来,温婉的眉目间是让人心荡的神采,润泽宛如真珠。
他在她温柔静好的眉目里微微一笑,脸上的伤痕却无损那一笑里的桃花艳色,他向她招了招手,说:“珠儿,过来。”
她听话地走了过去,由着他轻轻拉住她尚且方才沾过水的湿湿的手。
“瞧你现在,当真有个煮饭婆的样子了。”
小九笑笑,然后抬袖抹去她柔颊上的一块黑灰。
“臭狐狸,到底是谁贪食馋嘴,?”
双眉一轩,珠儿佯怒,反手在小九胸前噼啪胡乱轻拍着,“从前便赖在我家蹭吃蹭喝不肯走,如今我心甘情愿给你煮食,还这般打趣我?”
“哇呀,你这女人,说不得便动手呀~”
小九捉住她作怪的素手,口中怪叫着,道:“好了好了,是我嘴坏,作为赔礼,我现下便送你一样物事。”
“嗯?铁狐狸要拔毛了么?”
她停下来笑着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是水漾的波光。
“嗯,嗯。”
小九的手叉在腰间,一本正经地点着头,却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去,下巴努了努,道:“你从这里下得坡去,一直走,便会见到三棵一般高矮模样的绿松,绕着那三棵绿松走上一圈,再向东走五百步,迎着太阳,便是离开这狐冢的路。”
他背向着她,语气轻松,她却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是问着:“你、你要我离开这里?”
“臭丫头,我话还没有说完呢!”
小九摇了摇头,转过头来看着她,一脸“你果然是个呆子”的表情,“我送你的物事,便埋在狐冢外的一棵极粗的大树下。”
珠儿一呆,继而道:“死狐狸,到底是什么东西,还让你这般神神秘秘的?”
“嘿嘿,总之……是个好东西。”
他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笑笑。
“那,我们一起去,你亲手取来给我,不好么?”珠儿皱了皱鼻子,“为什么恁地麻烦?”
“罗哩叭嗦的,”小九扯了珠儿一把,脸上忽然便有了初见时候的恶霸劲儿,“叫你去你便去,再磨蹭,小心本大爷后悔了不给你!”
“稀罕么!”
珠儿口中嘟囔着,脚下却是向着小九指示的方向走去。
才走下小坡,她便又回过头来,看见他还站在屋前看着她,只是隔得远了,她有些不能确定,他那双灿灿生辉的黄金眼里,是否有些不同于往日的神采。带着潮湿气味的风吹了起来,微微刮乱了她乌黑的青丝。
珠儿伸手拂开那几缕调皮的发丝,小手圈了起来,向着房前那个红衣灼灼的妖精喊了起来——
“小九!记得看着锅——”
“知道了!笨女人——”
他不甘示弱地回她,吼得比她还要大声,上扬的嘴角却是在笑,那笑容的背后,隐藏着无法挽回的决心 。
“死狐狸,臭狐狸。”
珠儿示威一样,向小九扬了扬拳头,可是嘴角也忍不住跟着翘了起来。这个狐狸精呀,到底在那大树下头藏了什么宝贝?
素衣如月的少女这样想着,便重新转过身去,走向出谷的路。身后的山坡上,简陋的庐屋冒出袅袅的炊烟,屋前的红衣狐妖,贪恋地看着她一蹦一跳逐渐远去的背影。
看来,她的心情很好呢。
这个傻姑娘啊,若是能永远这样开心,那便好了。
她的脸上从没有用过脂粉,然而只是那样素白干净的一张脸,在他的眼里,便是胜过一切的美丽。
他想一生都拥有这样的美好,可是不可能了。
滚滚的雷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小九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幸运去拥有她的美好。
不过,至少他在心里同她道别的时候,她是笑着的。
那么这样也好。
那个叫做小九的妖精,站在温柔的初春的风里,向着他的恋人,露出了一个足以倾倒众生的笑容。
可是那个笑容,没有任何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