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一副口气,反教她无力反驳,只好说:“我怎么会怪你?又不是你把他的眼睛弄瞎的。我只是不记得他有眼疾的毛病,乍然听到很吃惊……”她苍白地解释,终于抬起眼帘重新看向他……他眼中没有愤怒,只是那样的冷淡,仿佛他们在讨论的是一个无关的人……其实,她早知道这个消息如果属实,裘千夜会是怎样的心情。一个宿敌双眼若盲,就等于死了一半,这样的对手几乎再不能称之为对手了,他一定在何时悄悄的心花怒放过吧?却又碍于她,隐忍着一直没有表达出来。
可是……她却不能像他那般开心啊。她连震惊后的忧伤都不能遮掩起来,不被他发现,毕竟,那个盲目之人是她从小玩到大的伙伴。
晨曦哥哥,曾经是金碧多少女孩子心中风华无双之人,为何会突遭横祸?是因为病吗?还是受了伤?会和她有关吗?
裘千夜默默看着她脸上的神色,一语道破她的心思:“你不要又犯了胡思乱想的老毛病啊,越晨曦那个眼睛据说是生病病坏的,金碧也有庸医,但和你却没有一点关系。”
童濯心低语道:“若与我们无关是最好的……只是……实在是太可惜了……越家那么依靠他,夫人那么以他为荣……”
“一个人的外表如何,与他的脑子无关。他虽然眼睛不好了,但皇帝和太子依然器重他,你就还是别替他操心了。说不定他这回因祸得福,另有奇缘呢。”
童濯心听他说到最后,语气十分古怪,便多看了他几眼,问道:“你说的这个‘福’和‘缘’是指什么?”
裘千夜一笑:“是一件好事,可能会让你得偿心愿。”
童濯心不解地看着他。
裘千夜神秘兮兮地问:“你还记得你一直想撮合谁和越晨曦吗?”
童濯心一震:“紫衣?”
“是。据闻,越晨曦自生病之后,胡紫衣经常到府中去探望他。以越晨曦那么骄傲的脾气,生了这样的大病,一定不会愿意被这样一个姑娘家时时探望,可胡紫衣一直都能去越府探病,必然是得到越晨曦的首肯了。所以你说这是不是越晨曦的‘因祸得福,另有奇缘’呢?”
童濯心怔在那里,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的,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酸楚。
……
越晨曦走进皇宫时,迎面的花香、人声,一如过去一般熟悉,或许应该说,比过去更加清晰。以前他总是用眼睛看周围的一切时,很多东西并没有感知的这么强烈。他从来没有留意到皇宫中到处种满了桂花,也没有留意到皇宫树梢上有各种各样的鸟在筑巢栖息,所以鸟鸣的声音不但此起彼伏,还会如此的叫法不一。
布谷鸟多在早春时啼鸣,“布谷布谷”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
喜鹊的叫声多变,时而短促连续,时而一声长音,仿佛在与什么人争论着什么。
各宫妃嫔喜欢养的多是黄鹂,婉转莺啼,自是别的鸟所不能比拟的。
若是有朝一日坐在群鸟之间,听它们呼朋引伴,引吭高歌,定然是有超脱尘世之外的惬意感。只是以前他贪恋红尘美色,竟辜负了这天地造物的另外一支神奇,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他有些出神儿地听着,有人走近他,说道:“越大人,太子殿下要您在参合殿等他。”
“参合殿?”
这名字听来有些陌生,想了一阵,他才问道:“是原来张太妃住的地方?”
“是,张太妃去年去世后,那里就一直空闲着。太子说喜欢那里的风景,可以一直望到西郊的山去,所以让人重新整修,说要留作他用。”
“陛下也同意吗?”越晨曦伸出一手,搭在那太监的手腕上。
太监引领着他往里走,说道:“陛下现在凡事不操心,都听太子殿下的。”
越晨曦没有说话,默默跟着那太监往前走。走了一阵,他忽然问道:“这参合殿原来就挨着太子的浮云殿吗?”
太监吃惊地问:“越大人居然知道咱们走到浮云殿了?”
越晨曦微微一笑:“浮云殿前总爱挂着一串铜铃啊,远远的就能听到了。”
叮叮当当的铜铃声,以前太子南隐不在宫里的时候他也时常听到,因为这里是去往皇帝的御书房的必经之路。他曾经很好奇,南隐那个人看上去是很没有情趣的,居然会在宫门口挂一串铜铃,这似是小女儿的心态。他甚至曾以为这是公主锦灵的手笔,但是锦灵的寝宫门口却没有挂铜铃。有一次他去浮云殿时向南隐问起过铜铃的来历,南隐却登时变了脸色,一语不发。他这才知道,这铜铃的背后不仅有故事,还可能是个禁忌……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脚底上的石板路明显感觉和前面的不一样了,太监也在提醒:“越大人请高抬腿,这里是门槛,咱们来到参合殿了。”
越晨曦抬脚跨过门槛,扑面而来的是一团烟火气,好像有什么东西烧着了。他愣了一下,问道:“这里是在祭拜谁吗?”
南隐的声音从里面悠悠远远的飘过来:“是,你过来吧,这一路没有东西挡着,你连走二十步就走到我跟前了。”
越晨曦并不是完全看不见的漆黑一片,眼前模模糊糊有一些光泽,字放在眼前努力辨认也可以辨认出来,所以他努力向远处看去,也似是看到一个人影,隐隐绰绰地站在那不远的前方。
他心里按照南隐说的默默数了二十步,不敢确认是不是走对了地方,但南隐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参合殿,你对这里应该不熟吧?”
“嗯。”他低声回应,“我只见过张太妃两面而已。”
“张太妃,是个看上去挺慈祥的老人,八十而寿终,这种喜丧在咱们金碧的后宫中很少见了。大部分的嫔妃多是四十多岁就去世了,能活到五十的都寥寥无几……”
“你和张太妃感情很好吧?”越晨曦顺着他的口风说,不想南隐却冷笑一声:“很好?真的是太好了!我本来以为我会死在她前面!结果她到底比我先死!我给她好好烧烧香,祝她托生猪狗之地,来世不要再为人祸害世间了!”
越晨曦吃了一惊:“她……你和她原来有仇?”
“仇深似海。”南隐冷冷的语气好像带着刀锋,“她死之前的两个月,已经说不了话了,东西也吃不了多少,太医说只能做一点流食给她灌下,但她的神智还清醒。我便让人做了稀粥,每天我亲自端到她面前,喂她两口,然后当着她的面,再把那一碗都倒掉。我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东西被我浪费糟蹋,却无能为力……所以,最后她几乎是被我生生饿死的。”
越晨曦忽然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强笑道:“何必和一个老人家这样为难?她一把年纪了,还能做什么?以前有什么恩怨,早早放下才好,也是放过你自己。你的心事不要太重,国家大事那么多,还要腾出精力和一个垂死的老太婆较劲儿,不是小孩子脾气吗?”
南隐呵呵笑道:“你说的有理,若是换作别人,我或者不去理睬,或者早早宰了他,免得在我眼前碍眼。但是这个老家伙,我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了,绝不会让她好好地走完这辈子。好歹,她种下什么孽障,也该报应在她自己身上。”
越晨曦静默下来,不知道还该不该问。他素来是个知道分寸的人,南隐今天这番话,显然背后有个重大的秘密,这秘密别人大概都不知道,他若问了,南隐若说了,其实是给他自己留个祸端。但是南隐今天把他叫到这里来,又主动说了这么多,只怕是憋闷了太久的心事,一定要找人诉诉,他不问,也拦不住南隐……
他纠结着没有开口,南隐却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问了给自己找麻烦,又怕不问我不高兴。咱俩认识这么久,你知道我其实没有什么朋友,唯一能交心的也就是你了,有些事我在心里埋了太久,我总怕等我有朝一日死了,有些事没人替我办,让我死不瞑目……”
越晨曦惊得急忙跪倒,说道:“殿下何出此言?如今陛下对太子如此器重,金碧江山亦需要殿下指点风云,殿下又是风华正茂的年纪……”
南隐将他扶起,淡淡道:“江山什么的从来不在我眼中,若不是弟弟们年纪太小,父皇膝下没有别的儿子可以继承大业,我宁愿两袖清风,游走于江湖了。你别说这些见外的话,我今日都不惜把心里的秘密说给你听了,你就全当一个听客,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就是了。”
越晨曦只好苦笑道:“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南隐往面前那团火里扔了几张纸,那不是纸钱,而是画着厉鬼的小纸片。“你知道我当初和父皇闹翻出宫的事情,但我们闹翻的原因也许你不是很清楚。那源于一个女人。”
女人之说越晨曦是有耳闻的,但是是什么女人?这个女人为何能让太子和皇帝反目,他就不知道了。
“这个女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她不过是宫中的一名小宫女,在张太妃的宫里侍奉。因为这里和浮云殿离得很近,偶尔我能看见她,就在这殿门口踢毽子,毽子踢得很高,上面的羽毛是彩色的,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她笑得很甜,像是蜂蜜红豆糕般的甜糯,两颊肉呼呼的,每次看见她笑时,我都想在她的腮颊上掐一把。”
南隐的回忆里带着一种悠长的甜蜜,但越晨曦可以猜想到故事的结局绝没有他所形容的这般甜美。
“后来有一次张太妃派人给我送吃的,就是她来送的,她低着眼,不敢看我,我问她:你能连踢多少个毽子?她吃了一惊,偷看我一眼,那是我们对视的第一眼,然后她就笑了。晨曦,你看我像是个古板得不近人情的人吧?其实我也曾柔情似水过。后来我常常找借口去张太妃这里走动,无非就是为了多看她几眼。然后我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开口和张太妃要人。我以为以我的身份,张太妃必然会巴不得将她送给我,但没想到张太妃拒绝了,说什么自己年纪大了,身边有个服侍周到的体己人不容易,不肯割爱。”
“这倒罢了,她不肯割爱,我也不能勉强。只是要见若涵难一些,总不至于见不到。我想着,改天趁着父皇心情好,和父皇开口要人就是了,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张太妃的心性这么歹毒!她竟然背着我,故意邀父皇到殿里品尝什么她自酿的梅子酒,然后把若涵当作侍寝的女子,硬推上父皇的床!”
越晨曦已经听到南隐咬得格格作响的牙齿摩擦之声,这件事他的确不曾知道,也有些纳罕:张太妃为何要这样做?宫里好看的女孩子那么多,张太妃要讨好皇帝,完全可以换一个女孩子去侍寝,何必要得罪太子?本来她可以两头得利的……
“张太妃那种老寡妇,孤独已久,心态都扭曲了,她自己没了丈夫,又不能改嫁,所以最嫉恨的就是宫里哪个女子得了宠。她不愿意看着我和若涵有情人终成眷属,就想尽办法要拆散,才做出这种恶毒的事情来,当我得到消息赶去时……已经晚了。”南隐凄凄然地看着墙角盛开的一簇不知名的小黄花,“若涵迫于张太妃的淫威不敢不侍寝,但是也自知无颜见我,我赶去时,她偷偷吞金自杀,吞的,还是我送给她的一枚金戒指……她死死拉着我的衣服,直勾勾地看着我,然后笑着对我说对不起,那个笑容,和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南隐的嘴角上扬着,不知道是苦涩地嘲笑,还是倔傲地愤怒,“我怒不可遏,要杀了张太妃,惊醒了还睡在参合殿的父皇,父皇大怒,将我申斥了一番之后,威胁要废了我的太子之位,我一怒之下离开皇宫,发誓永不回来……”
越晨曦轻轻一叹,本以为叹息很轻,但南隐听到了,说:“你也不用叹息,这宫里的悲欢离合其实多得说都说不完,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若涵是个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她父亲原是个教书先生,自小教她读书写字,后来父亲去世,母亲无力抚养她和弟弟妹妹,才把她送入宫中。原本她若是没遇到我,二十四岁就可以出宫了,结果,却因为我送了性命。我后来给她母亲送去一千两银子,说是宫里的抚恤,她母亲当然不信,也不敢收。我不好亮出我的身份,就带了一首若涵当年写的诗给她母亲看,她母亲看到时便痛哭失声。若涵写着:一缕芳魂埋故土,纵使化灰也留香。她其实从未贪恋过宫里的生活,也不奢望能跟着我过荣华富贵的日子,只想着年纪到了就可以出宫和母亲团聚。可惜……我没能带着她的棺椁返乡,只能带点银子表表心意。她最不屑的就是钱,可我最初和最后能给她的却只有钱。晨曦,你说生在帝王家,做一个太子,我有什么可高兴骄傲的?”
“太子,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儿,若涵姑娘在天有灵,必然会欣慰自己所爱之人值得她的倾心交付……虽然结局令人感伤,但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一切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越晨曦斟酌着表述,侧耳倾听着南隐的呼吸从一开始的短促凌乱变得均匀绵长,知道他心事尽吐之后心情好了一些,便又劝道:“眼下还有这么多的大事要做,殿下,既然作恶之人已死,您就释怀放下这段伤情吧。殿下今日邀我来这里,提及往事,不仅仅是因为张太妃去世,而是因为鸿蒙欲和太子联姻的事情吧?”
南隐哼道:“你是聪明绝顶的人。鸿蒙这个联姻的提议说了一年多了,我一直拖着没答应,父皇本来看不大上鸿蒙国,也没有立刻点头。但是……最近好似是拖不过去了。”
“为何?”
“因为鸿蒙最近和飞雁动作频频,再不想办法拉拢,只怕人心都要被飞雁拉拢过去了。”
“那……殿下准备答应了?”
南隐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如你所说,江山大业现在才是我的大事,我必须振作起来,张太妃死了,也算是若涵之仇已报,我也没什么牵挂了。如今要全力对付飞雁的崛起,若是娶一个女人可以阻止裘千夜的野心膨胀,我,并无拒绝的必要。”
“但殿下的口气听起来并不是很愉悦。”
“总是要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共度一生,心中难免有些忐忑吧。”南隐笑道:“可惜啊,若是你能替我代娶那公主,也省了我的心了。”
“殿下且勿拿我开这种玩笑。我越晨曦是什么身份?也敢妄想和人家公主攀亲吗?更何况我现在还是个瞎子……”
“你是什么身份?父皇原本亲自挑中的驸马,可惜啊,被胡锦旗那个武夫捡了便宜……你也是个死心眼儿,为何就非要那童濯心?到现在,两头都落了空,还白白搭上了眼睛……”
越晨曦一笑:“殿下自己就是个痴情人,这样说我,不觉得心虚吗?”
南隐哈哈大笑:“好,好,不说了,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锦灵公主已经出发了吧?”
“是,那丫头走时撂下狠话,说要是我有朝一日被裘千夜打败,她一定会在旁边笑着拍手为裘千夜叫好。真是没见过这么拆台哥哥的妹妹。”南隐苦笑着摇摇头,“她一点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派胡锦旗去齐汉州,可我又总不能和她说实话吧?她那个大嘴巴,若是听我说了,必然会告诉胡锦旗,她可是个大嘴巴,藏不住一点秘密。”
“殿下,对胡家还是要恩威并施的,施成杰那么年轻,虽然人很聪明机灵,但是到底火气太冲,与胡家人共事,分寸进退要把握好了并不容易。施成杰现在急于在你面前立功表现,难免有得理不饶人的地方……”
南隐忽然问道:“是不是胡家人在你面前抱怨什么了?”
越晨曦苦笑道:“我现在足不出户,哪里还遇得到什么胡家人?”
“胡紫衣啊,她不是天天跑到你那儿去?她对我的抱怨肯定少不了。”
越晨曦沉吟片刻,说道:“她对我……只是有些小女儿的痴心,对殿下也谈不上什么抱怨,女孩儿家的心思都窄,目光也短浅些,哪里懂得国家大事里的门道?”
南隐呵呵一笑:“你这是维护她吗?真没想到你竟然会给她说话……莫非,你现在对她也有几分动心?”
越晨曦正色道:“殿下知道我心已死,还有什么动不动的?”
“那可不好说,童濯心那里虽然前缘已断,但胡紫衣这里倒像是你的另一个缘分。只是我和你说过的话你也一定要往心里去……这胡家人对你的前程没什么帮助,还是远着点好。胡紫衣不比童濯心,是个要脸面的刚强人,你现在对她这样,说不定她心里早已误会你了。你若是再不早些下决心,等到她情根深种,你要推都推不开她。这丫头可是武功高强得很啊……”
南隐这番话半是认真,半是戏谑,越晨曦不禁深深地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