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死者名叫王海涛,男性,22岁,身高1米68,体重63公斤,高中肆业。

B市刑警查在到他的就诊记录,掌握身份信息后,立即追踪过去,前往他租住的地方。

那是一片房龄有几十年的老旧城中村,也是B市漂泊奋斗、囊中羞涩的打工人们最倾向的无奈之选。

王海涛就是其中一栋破楼里的居民。

可警察们进入他在6层西户的家中之后,当场却有些傻眼。因为,他们并没有见到极度血腥的画面,也没有闻到腥腐冲天的尸臭。迎接他们的,是光洁如新的地板,以及浓烈的84消毒水味儿。

甚至,原本就不认为王海涛家中是第一案发现场的几位警察,在进门之后,就更觉得他是在其他地方遭遇不测,被凶手杀人分尸的了。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家中如此干净整洁,也十分不对劲。

况且,他们还在接诊过王海涛的皮肤科医生那里了解到,这位患者极不重视个人卫生。

来看病的当天,顶着杂乱无光泽、还带着头皮屑的半长发,扎着硬挺的小辫子,穿的衣服上也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儿,因此,接诊的医生对他的印象特别深刻。

法医的鉴定报告上显示的也是如此:指甲粗糙未修,指甲缝儿里藏污纳垢,两只手的小拇指指甲还留得很长。

这样一个邋里邋遢的人,又怎么会在家中进行如此细致的大扫除呢?

很快,现场勘查的痕迹检验科同事就有了新的发现。

他们在死者卧室的床角和地板砖上,检测到了血迹。

狭小的房间之内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里面充斥着刺鼻的消毒水味,由于窗户封着,还没有挥发殆尽。

但即使擦除清理得再怎么干净,犯罪现场遗留的痕迹,也逃不过现代科学手段的追踪。

鲁米诺试剂会让消失的血液无处遁形。

痕检科的刑警拉上窗帘,蹲在床边,盯着地上发光的痕迹仔细勘查。“……卧室里很有可能是王海涛死亡的第一现场,但绝对不是分尸的地方。”话音刚落,两位在浴室里进行检测的同事也有了结果。他们那边发现的血迹并非在地上,而是在墙面的瓷砖上。

大面积喷射状血液……应该是王海涛还没死亡的时候,被凶手用斧子劈砍肢体而产生的。几位警察拎着箱子,继续在客厅以及卧室到洗手间的过道上进行检测。

果真又发现了几处被擦拭过的血液。

死者是在卧室里首次遇害,随后被凶手一路拖拽至洗手间内,最终才完成分尸的。可这一推断,却有着很多的疑点和矛盾之处。

王海涛租的这片城中村,几十栋楼的入住率极高,说是人满为患都不为过。所以,无论凶手是在白天作案,还是在晚上作案,附近的房子内都会有人在家中待着。这里的室内面积一般都是八九十平左右,隔音效果还很差。

如果其中一间房子内发生了杀人案,即便死者在遇害过程中没能够发出求救和痛呼声,光是凶手用斧子劈砍骨头分尸的巨大动静,也会引起临近租户的注意。

但王海涛已经死去三天了,他的邻居们愣是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从而报警。

至于更大的疑点,还是在凶手的作案过程上。

假若死者真是如推断的那样,在洗手间内惨遭分尸,那为何只有墙上喷溅了大面积血液,地面的瓷砖上却不曾检测到任何痕迹?“可能是凶手事先在地上铺了什么防水层?”有人提出了猜测。

毕竟洗手间逼仄狭小,面积不大,随便带两层塑料布进来,就能把瓷砖给盖得严严实实。

可随即又被其他刑警提出了异议。

“带进来的确是不成问题,那要是带出去呢?”塑料布也好,防水层也好,叠起来塞进背包里轻而易举。但凶手要是再想把用过的、沾满鲜血的东西带出去,那就不是什么简单的工作了。

因为,整个案发现场里,需要被处理掉的不单单是铺在洗手间地面上的防水层,更多的,则是凶器斧头,是死者本人被砍碎的肢体尸块,以及王海涛的那一颗——

缺失的头颅。

刑警们又对死者家中,进行了里里外外、地毯式的搜查。冰箱中也好,橱柜中也好,垃圾桶中也好……

所有能藏东西的空间被翻遍了,却都没有找到凶器,或是那颗被砍下的脑袋。而除了血迹之外,王海涛的家中,连指纹、足迹、毛发……等其余物证,也没有被发现。这就让现场的刑警们更加困惑不解。

不留下痕迹也就算了,凶手究竟是如何将大包小包的东西从死者家中带走,还不会在满是居民的城中村内引人耳目的呢?前往门卫处调查线索的同事无功而返,叹气道:“这地界儿连个物业都没聘,大门口也没有安装摄像头。”他们这组的带队组长沉思片刻,最后作出安排:

“那就扩大搜查范围,调取附近几条路上的监控录像,重点关注一周内来往的快递员和外卖送餐员,他们的职业便于进出楼道,甚至是居民的家

中,还不会让人产生过多的怀疑。”

又叮嘱几句:“技术科那边,再麻烦他们查一下王海涛的外卖订单和网购记录……”而远在A市的谈靳楚,在听完学姐沈芝兰简单的案情介绍后,则有了不同的看法。“他们的调查方向错了。”

身穿纯黑运动服的年轻男警,在单位食堂跟程屹相对而坐。他一边放下筷子,喝了口凉白开,一边对着手机,不疾不缓地淡声分析道:

“外卖员的送餐保温箱,对于几十公斤重的碎尸和斧头而言,还是太小,根本装不下。而且他们开的电动车续航较短,不利于运送并抛尸,且凶手

具有较高的反侦察能力,行事谨慎,我不认为他们会多此一举地中途更换那辆厢式货车或面包车,再去油菜花田里抛尸。”

“快递员上门取件,倒是可以从死者家中搬出箱子运送碎尸,且很大程度上减少附近居民的怀疑。但是——”

谈靳楚盯着桌上的餐盘,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地说:

“普通人连在家里剁个肉馅儿包饺子都会发出不小的声响,那么,一个身高1米68的成年男性,在卧室里被杀,又在洗手间里被碎尸,之前还跟凶手

们进行过剧烈的反抗和搏斗……附近几栋居民楼内,但凡有一个人在家,都绝对能听得到动静。”

坐在对面的程屹筷子一顿,放下猪肉馅儿的水饺,默默地喝了一口紫菜蛋花汤。

谈靳楚还在继续分析:

“用斧头劈砍人的骨头,发出声音是在所难免的,凶手们要想不引起怀疑,就得反其道而行之——制造出更大的噪音加以掩盖。”

“就比如……打扫卫生,还得是携带专业仪器、好几个人同时口口的那种打扫卫生,这样才能一次性提走案发现场的所有碎尸和物证,还可以大摇大摆地带回车上。”

“所以,”他提出个人建议,“……最好先调查一下,一周之内出入的家政保洁口□团队。”

谈靳楚的话,被沈芝兰转达到了B市刑警的手机里。

那边的同事们还没离开王海涛的家,看到信息后,思路展开,又主动跟谈靳楚取得了联系,想要进一步讨论分析。

“凶手……们?你是指作案者不只一个人?”

他们B市刑警对油菜花田的脚印和车轮印进行勘查,根据脚印深浅以及前掌和脚后跟痕迹,锁定了三组最可疑的脚印。随后推断出,这有可能是团伙作案,凶手共三人。

可谈靳楚却连现场的照片都没有看上一眼,就凭借自身的从业经验,以及刑侦敏锐感知力,确定凶手绝非单枪匹马。

他更是淡然开口:“不是三个,至少有四个,车上还得留下个观察盯梢的同伙。”

接着,谈靳楚把凶手运送尸块、最有可能驾驶的两款车型都给报了出来。

“不过,我个人不太建议你们从车辆上入手调查。凶手团伙很警觉,案发现场都被他们做了尽可能周密的处理,那辆抛尸开的车上,也会弄些反侦

察措施。无论是调取公路监控,还是查寻导航软件信息,都会耗费些时间和精力,最后还不一定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一顿午饭时间的探讨下来,B市刑警支队的副队长很快便收起了对电话那端年轻人的偏见和轻视。

他本以为,谈靳楚是蹭了谈老爷子的名头,才能在20岁、一般只能当个警校实习生的年纪,托关系、走后门进入A市刑警支队的。

再加上,他从业以来接触过的小年轻们,很多人都被西方影视剧中神乎其神的犯罪侧写给带偏了学习方向,动不动就爱搞些啰里啰嗦、虚头巴脑的

心理画像。

要说没什么用吧,根据小年轻们的侧写结果,也能捋出个明确的搜查方向。

可要说有用吧,他们的方向又实在是太过宽泛,真要按部就班地查下去,耗费大量的精力不说,办案效率还很低,最后经过一一排查再锁定犯罪嫌

疑人,都不知道要花上几天时间了。

而谈靳楚的路数,则是师承于他的亲爷爷。

——那位大名鼎鼎的警届泰斗。

一个扎根于中华大地,深植于本土国情的传奇人物。

谈老爷子刚入行,在信息不发达,刑侦技术落后的年代,就能接连破获积压许久、甚至是建国初期的十大玄案疑案。

随着科学发展和刑侦手段的成熟,他又能与时俱进,快速掌握世界最前沿的技术,编纂教科书,录制纪录片课件,促进整个警届的破案率大幅飞升。

谈靳楚现在的确年纪尚轻,刑侦经验远不如自家爷爷丰富老道。但他办起案子来,也习惯于以小见大,以点破面,力求最短时间内查明真凶。

“犯罪现场内最大的纰漏,其实并非死者不见踪迹的头颅,而是他家中缺失的垃圾。”

凶手不光没有留下王海涛的碎尸以及凶器,就连他家里原先堆积如山的外卖餐盒、零食袋、藏在犄角旮旯处的果皮残骸……等等,全部都给一并带走了。

弄巧成拙。

谈靳楚说:“死者的外卖订单和网购信息也不用查了,直接查他最常用的社交软件就行。”

“他没有纳税记录,还能独自租住,收入并不算低,从事的应该是游戏代练类的小众行业,手游代练平台上的接单情况可以查一下,重点放在微信转账上……”

谈靳楚提到的这一点,B市刑警队技术科也在调查中。

但他们原来是为了确认王海涛的个人信息,以及家属的社会关系网,打算根据他最后发出的信息来推断死亡时间的。这回有了谈靳楚的引导建议,技术科同事的思路更加清晰明了。如他所言,王海涛的确是一名手游代练。

某代练平台上,他的接单账号好评众多,开出的报价也很高。主页还有照片和简洁:

几张戴口罩、帽子,碎发遮眼的氛围感网络男神高P照,还有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六块腹肌图。配文——185,双一流男大,苏感低沉气泡音,局内甜蜜双排带飞让buff,局外可睡觉连麦……王海涛作为代练自然技术高超,多个国服标一经亮出,似乎就能吸引很多年纪小、性格单纯的游戏少女。

他的微信列表里加了上百个女性好友,每天还会给这些顾客们群发“早安”“晚安”,哄得她们一直下单,发红包、订外卖也很常见。就连王海涛死去的这三天内,他都收到了99+的新消息,“哥哥”“宝宝”地喊得亲昵。但终究只是相逢于网络,她们联系不上这位网络男神,也没想太多,只当他又养了新的鱼,便继续过着自己的现实生活。

而技术科同事们,直接从王海涛微信列表的满屏冗杂信息中,通过搜索“家政”“清洁服务”“上门打扫卫生”等关键词,一下子就锁定了其中一位游戏好友。

——ID:33岁风情少妇。

不查还好,一查把他们吓一跳。

居然是这个账号!

技术科的人瞬间就惊到了,因为——

他们刚刚在昨天,帮助A市的同事协查彭磊的失踪案时,就查到过这个微信号。连手机以及身份证号都已经掌握得清清楚楚了,是那个职业院校的男生!

但他们并没有在彭磊和“风情少妇”的微信聊天记录以及手机通话记录里,搜索到机票以及高鲁木斯的相关字眼。大家下意识把这个账号当成了那种网络上常见的,男人假扮女性,对另一名男性进行引诱的“杀猪盘”。男的装,男的信,最后上当受骗,严重的还会被拐去境外。公安部门对人民群众的反诈骗宣传里,经常会讲到很多经典案例。

又因为没有发现“风情少妇”这个账号有什么后续的诈骗行为和意图,B市刑警队的技术科同事就没有深究下去。毕竟,他们的当务之急,还得是破获本地的两起杀人碎尸案。而到了现在,电脑前的几个人都有了一种隐约的预感。

或许……

后面真的要向上级申请并案调查了。

食堂里,刚吃完饭的谈靳楚大步走向办公楼,声音沉稳。他在电话中清晰道:

“微信和手机通话里查不出来,就查一下那个职业院校男生的游戏账号,找游戏公司调取语音记录。”王海涛玩的这款火爆全国的手游,还具有很强的社交通讯能力。边打排位边聊天,是很多情侣和朋友之间维系感情的常态。

如果,那个“风情少妇”也在游戏里添加了彭磊的账号……

祁妙幻象中的断指和舌头也好,彭磊只身前往高鲁木斯的原因也罢,很可能就都能跟王海涛的惨案,还有B市的另一起碎尸案串起来了。

A市人民医院顶层VIP病房。

祁妙打完嗝又开始“阿啾阿啾”地打喷嚏,引得本来要出门的护士姐姐又回过头,关心地多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是不是下了一夜的雨,天气降温感冒了?”

病床上的小姑娘攥着画笔,抬起胳膊,用手背贴了贴额头。

“应该没有吧……可能是谁在说我坏话呢。”

护士姐姐笑了笑,转身走回来,替她再次检查了一遍窗户在通风之后有没有关严实。经过床边,还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凑得近了,不经意间,余光扫到了祁妙的画板。

护士姐姐忍不住夸赞道:“画得真像,栩栩如生,就跟照片似的。”祁妙也抬起头,冲人露出一对甜丝丝的小梨涡。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还得多亏了姐姐给我带的这些画材呀。”

护士叫孙艺涵,从祁妙最初昏迷在操场上那天,就开始照顾起这个身上充满了神秘的小姑娘。十几天的相处下来,小姑娘活泼开朗、爱说爱笑,性格很招人喜欢。

孙艺涵之前见她只能用a4纸和圆珠笔画画,创作条件有点儿简陋,就从家里带来了弟弟以前学美术买的工具。很多都是新的,连包装都没拆开。

但到底放置了有几个年头,那套马克笔已经有好几个颜色都不出水了。不过在妙笔生花的祁妙同学手里,似乎也没多大的影响。她抱着画板,起型上色,很快就画出了一根手指。指甲上,有淡淡的粉色渐变和亮片,还贴了几颗钻。

因为谈靳楚特地打来电话,叮嘱她好好休息,没必要再想着吃野菌子帮警察破案。祁妙也就只能收起心思,拖着她打了石膏的右腿,乖乖地躺在床上打游戏。

在王者峡谷里玩了把杨玉环,成功被对面的辅助刘禅追着越塔单杀后,病房里的某位召唤师被气得蹬着左腿嗷嗷叫。她欲哭无泪地退出结算界面,举报队友的游戏语音,然后切换APP,转而怒刷好几条短视频。

其中,广大高中生、大学生最爱看的消遣里,除了清理藤壶、修驴蹄子和洗地毯,祁妙最近又多了一个钟爱的节目——

刷那些家政清洁公司账号上,发布的去别人家里上门打扫卫生的视频。

一边“噫”个不停、嫌弃邋遢宅男顾客家里脏乱差的卫生间和卧室环境,一边又看得津津有味。而短视频刷多了,她这个刚高考完的学生还莫名有点儿心虚,总觉得荒废了大好光阴。正巧,孙艺涵姐姐给她带来了一整套画画的纸和笔。

祁妙兴致勃勃,一上午连画三幅人物肖像——准备送给三班倒、照顾她的护士姐姐们。吃完午饭,她又开始回忆起那天幻象中的断指。

其实在两天前,警察们统计了跟她有过肢体接触的人,准备把血腥的圆珠笔画拿给他们看的时候,祁妙第一个就想到了许如愿大小姐。怕吓到那个跟自己同校同届的女孩子,还专门贴心地画了一幅“纯净版”的手指局部图。大小姐看了之后,摇摇头说没见过,身边的闺中好友没人做过这种美甲。还评价道,画上的美甲太过时了,起码得是三年前才流行的老款。

现在,祁妙重画了一幅新的,凭借记忆和空间画面感,尝试着给断指换了一个角度。画到最后,她抱着画板,盯着画上的指甲皱眉沉思,迟迟没有落笔。而护士孙艺涵凑过来时,她刚刚才在指甲盖中央,斟酌地点下了一个红中透黑的点。

像颗小痣,又像被溅上的血滴。

“咦?”

孙艺涵看得有些意外,“这个点……”

祁妙捏了捏耳垂,这是她画画思路出现混乱、不能一气呵成果断下笔时,才会有的小习惯。

她还在纠结,“我看到的幻象中,整根断指都是带血的……所以我也不太能确定,这颗小点是不是指甲上原来就有的……”可她的话还没说完,护士姐姐的脸色就“刷”地变了。

她靠过来的身子微微发颤,满眼的不可置信。

喃喃道:“淤血斑点……”

孙艺涵的声音有些飘忽:

“我弟弟的右手中指指甲上,也有一颗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