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非正在院中练剑。剑光烁烁,飞絮漫天。而这漫天飘荡,柔弱无依的飞絮往往还并未向地面下落多久,便再次为激荡于整个庭院中的剑气撕成八瓣,四分五裂。
慕容非手中持的,是剑刃狭长的长剑。长剑是军中制式的,样子古朴,并无多余装饰,只在剑身上开了一条放血的短槽。但就是这么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拿在慕容非手中,却快得甚至在青天白日下也看不见模样,仿佛蛰伏丛林的毒蛇,利用周围一切掩饰自己,窥准时机与人致命一击,端的是狠辣非常。
然而越狠辣,便越是证明慕容非的漫不经心——只有在这种不经意之间,慕容非那隐藏在温和皮相下的个性,才会在悄然之间,露出冰山一角。
慕容非在等人。或者说,他在等一个消息。
一个能影响他未来的消息。
仿佛练得有些累了,慕容非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下。须臾,他一个收势站定在,手腕轻轻一抖,长剑已脱手飞出,直插入一旁石桌上的剑鞘之中。
闭目长长吐纳,慕容非随后抹去额上的一层细汗,再忍痛活动活动之前受伤的肩膀,这才走到石桌前,动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是温热的,黄澄澄的茶水中沉浮着着一两瓣细小的叶子。叶子是青黑色的,在恰恰暖手的水中自由惬意的舒展身子,十分闲适。
但慕容非却没有半分体会这闲适的欲望,他只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就要饮下。而正是这个时候,慕容非耳朵轻轻一动,却是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心里转悠了几个念头,慕容非已经将茶杯从唇边挪开,移了视线看向庭院的圆拱门处。
急促的脚步声并没有让慕容非失望。没费多少时间,慕容非便看见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影远远的朝着自己的方向跑来。
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慕容非看向来人。
向着慕容非跑来的侍卫脸上有欣喜,但也混杂着焦躁。到了慕容非面前,那侍卫利落的行了一礼,随后也不废话,直接道:“二爷,地方已经查到了,但看迹象,他们似乎马上就要离开了!”
听见自己一直记挂的事情有了结果,在一瞬间,慕容非甚至能听见自己在心中长出一口气的声音。
定了定神,慕容非面上泛起一丝微笑:“很好……很好。把查到的东西都说一遍,然后去内库那里领十两银子。”
面上顿时有了喜色,那侍卫感激的应了一声,随即仔仔细细的把过程和结果复述一遍。
一边听着,慕容非一边在心里飞快的整理着。片刻,待侍卫说完后,慕容非点点头,又再确定一遍没有遗落之后,便打发了侍卫,自己则整了衣裳,向主院走去。
主院里,姬容并未在书房内处理事务,而是在临水的凉亭里休息。
“殿下。”走到凉亭边上,慕容非并未立刻上前,而是先轻唤了一声。
从深思中醒来,姬容看了一眼慕容非,随即道:“进来吧。”
“谢殿下。”行了一礼,慕容非走上前,神色自然一如往常,仿佛之前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况且还并非第一次。姬容想着,而后,他为自己心中些许异样的感觉皱起了眉。
已经并非……第一次了么?
“……殿下?殿下?”慕容非连唤了两声。
姬容回过了神:“你方才说什么?”
面上没有半分不耐——其实心中也没有,慕容非重复一遍方才的话:“小人说:已经查到八皇子被关的地点了。”
姬容眸中掠过一丝厉芒:“怎么找到的?”
慕容非笑了笑:“是在牢里的钱箭提供的人脉。”
姬容有些意外:“对方提了什么要求?是放了他还是其他的?”
“小人之前也用这些诱惑过他,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而只问了小人一个问题。”慕容非回答。
“什么问题?”姬容挑了眉。
慕容非却是一顿。
“慕容?”察觉到慕容非的异样,姬容再问了一声。
明白姬容等自己的回答,慕容非也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但不知怎么的,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总是差那么一两分,让他并不那么想——那么愿意——说出口。
而也正是这微一迟疑之间,慕容非回想起了自己几天前和钱箭相处的经过。
数日前澜东大牢澜东大牢建在内城西部的一处荒地上。荒地里杂草丛生,漫过人膝。草丛深入入目便是一扇深红漆的铁门,上挂一块黑底金漆的匾额,两旁立着一对威武雄狮,并站数个挎刀牢卒。再往旁边,便是一溜的*墙,衬着空旷的周围,显得有些刺目。
大牢内,因四周都堵得严严实实的,故光线微弱,虽是晴朗白日,也依旧一片昏暗。
慕容非便是在这一片昏暗中沿着石阶一阶一阶往下走的。
大牢内被收拾得还算干净,虽然一些异味和充耳的斥骂哀求免不了,但至少不曾随处看见肥硕的老鼠在遍体鳞伤的犯人身上啃咬——当然,肥硕的老鼠和遍体鳞伤的犯人,则也是免不了的。
慕容非没有多看周围向他哀求的犯人,他只继续往下走着,走到大牢的最里边,关押着重犯的地方——关押钱箭的地方。
钱箭穿着一件白色的囚衣,披散头发正坐在干草上面。他的脸色有些蜡黄,但精神还不错,并没有这里囚犯常见的那种焦躁和绝望的神情。
“原来是慕容公子。”见到慕容非,钱箭一笑,率先打了招呼,嗓音有些暗哑干涩,是长久不曾说话的特征。
慕容非笑了笑:“钱将军。”
钱箭面上依旧带着笑,但神色却不曾变动半分:“这声将军不敢当。钱氏老早就没有什么将军了。”
“钱首领。”慕容非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明人不说暗话,我这次来主要是找首领商量一些事情,若首领愿意配合那是再好不过……当然,我也不会让首领白费工夫,只要首领愿意尽心,一些事情我还是有权决定的……比如,换个好点大点的地方,嗯?”
说罢,慕容非微微的笑了起来。
“哦……”钱箭点头,随即道“但若是我不愿意呢?”
慕容非眉梢轻轻一挑,他的视线在周围逡巡一圈,随即停在了正对着钱箭的一面墙上——一面挂着各种刑具的墙上。
看了墙面一会,慕容非伸手一招,将墙上挂着的一条*磷鞭挽在了掌心。
磷鞭是用动物皮炼制的,宽足两指,鞭身更有鱼鳞般的纹路。
单手抓着鞭,慕容非随意的挥了几下。在听见呜呜的破空声之后,慕容非使了巧劲收回鞭子,笑容可掬:“三木之下,首领觉得可有勇夫?”
钱箭看了慕容非手中黝黑的鞭子一会,片刻,他失笑道:“看来我是不答应不行了。”
慕容非客气微笑:“事情总要解决。但若是能好好说着解决,那倒未必要动刀动枪。”
明显对慕容非的话不以为然,钱箭道:“在解决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一个问题?”
“首领但说无妨。”慕容非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钱箭顿了一下,“之前龙泉山上的首领被你们抓到了吗?”
这个问题很简单,慕容非稍一回想便回答:“没有。山门被破的时候,对方就自杀了。”
短暂静默。一会,钱箭缓缓点头,面上一派平静,看不出情绪:“原来如此。你要我做些什么?”
无意多花工夫分辨钱箭的情绪,慕容非只道:“找一个人。”
钱箭没有说话。
慕容非继续道:“我想让首领找一个人——钱氏在澜东盘踞百多年,龙泉山虽破,但应当没有动摇到钱氏的根本吧?何况这次事情要的不过是人脉。”
钱箭沉默了一会:“看来就算我说不行,慕容公子也不会相信了。”
这么说着,钱箭也不等对方那无意义的回答,直接继续往下说:“慕容公子把尽量详细的消息给我,找人的事情,我尽力安排就是。”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慕容非也便微笑:“首领放心,只要首领尽力了,就算事情不成,我也不会亏待首领的。”
怎么样算尽力?钱箭懒得同对方计较这些,只道:“亏待不亏待没有关系,我只想再问慕容公子一件事。”
慕容非微皱起眉:“一件事?”
“一件事。”钱箭肯定的回答,“若慕容公子肯答这一件事,那便抵了这次的事了。”
慕容非沉吟一会:“什么事?”
钱箭笑了笑:“我只想问问,在那一日,在那一刻,在一个为救自己而死的人面前,慕容公子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惋惜?”
哪一日,哪一刻,哪一个为自己而死的人。
根本不消细说,慕容非眼前便再一次浮现了当日的情景。而这样历历在目的情景,让他瞳孔顿时一缩,一丝一缕的狠戾悄然浮现。
钱箭的话还在继续:“不说伤痛,不说后悔,也不要多少强烈的起伏。我只问慕容公子——慕容公子你,有没有哪怕一丁点的惋惜?”
脸色渐渐阴沉,慕容非没有回答。
一个替自己而死的人……有没有一丁点的惋惜?一丁点的惋惜……对那个本来要杀了自己的人?
——当然没有。
慕容非冷笑着想到。
莫说是一个本要杀自己的人死了,就是一个真正救了自己的人,若是不能掌控,若是没有价值,那便是替自己死了,也不值得半点的可惜!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叫嚣挣扎,但表面,慕容非却只是越加平静温和。
他平静温和的对坐在干草上的钱箭说:“不曾。”
没有激烈的语气,没有虚妄的修饰,慕容非用最直接最简练最毫无疑问的字眼回答了钱箭的问题。
大牢内一直不曾停止的哀求和斥骂还远远的传来,但在钱箭和慕容非所在的这一小块地方,却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阻隔,让外界的喧嚣消弭于无形。
时间过了很长,又似乎只有一会的工夫,钱箭动了。他缓缓点头,再看着慕容非,缓缓开口:“多谢慕容公子,这是我为我那故去的兄弟做的最后一点身后事。”
慕容非没有回答。
钱箭紧接着笑道,淡淡的,带着说不出的讽刺:“说来还是我兄弟的错,爱什么不好,非要爱一个东西,有这个结果,倒是活该。”
慕容非面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如同罩了一张精致的面具。
对于钱箭的话,慕容非倒没有多想反驳。
一如对方所说,他眼中所分辨的,无非有用和没有用。至于其他,对他而言并无多大意义,也并不在他的考虑之中……他确实是个东西。
可他这个东西比大多数人活得好。
回忆写来很长,但真正说来却只是短短的一会工夫。
记忆在脑海中走马灯似的结束了,慕容非也顺势把弯得更下一点,准备简单的把事情叙述给姬容。
但姬容在慕容非叙述之前开口了:“地点在哪里?”
慕容非倏然一怔,不由抬头看向姬容。
姬容并没有看着慕容非,他的视线落在庭外小水池中的锦鲤上,仿佛方才只是不经意的转了口。
慕容非在原地站了一会。跟在姬容身边有一段时间了,他知道姬容心细,知道姬容不爱勉强人,也知道姬容对自己心爱的人好,但不管对方再怎么好,也都和他无关。但今日……
今日,慕容非突然发觉,心细和不爱勉强人这两个习惯,确实能让旁人心情愉悦。
于是,慕容非唇边的弧度更大了一些,能取悦耳朵的温和嗓音也自然的从喉咙中流泻而出:“地点是南城郊外的紫榆山庄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