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浩气长存予与汝偕亡
不是押送回京,却是即地处斩……皇上,或者蔡京,竟然心急到如此地步,想要将一个忠臣的全家悉数处死。
悲痛,不是因为即将赴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悲痛,却是因为一种被毁灭的感觉——那是整个精神的坍塌。
原来,为你们赵家天下付出了一生,到头来,只换得如此,这般……
张老夫人竟然笑了出来。
那是顾惜朝从未看过的凄惨笑容——心被伤害透了时候,原来并不是想哭,而是想笑的。
笑这世界竟然可笑至此,奸佞专权,忠贞赐死。
笑这天下竟然可恨至此,君不像君,臣无法臣。
笑这时代竟然可怜至此,人不像人,鬼不是鬼。
那是一种已万念俱灰的的笑容——惨烈的,绝望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其实又怎会是一个悲伤便说清了——那是整个心的碎裂。
顾惜朝握了握自己的拳头,他在那一刻,想要杀人。
其实顾惜朝自己心里明白,他虽然杀人如麻,但却没有一次,会强烈地有杀人的欲望。
他只是在杀着人,有时甚至有那么些麻木之感——他知道,那时的他只看到自己的前面,他以为会无比精彩的前途。
那时的杀人,对于他来说,是杀红了眼却未有心底十分的波澜。似乎他只是知道,杀了这些人,过完这些日子,他就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前程。
而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的拳头,快要攥出了血来。
他是那么迫切地想要饮血,想要饮那个念着皇榜,一念之间就可以取走所有人命的官差的血。他想一拳将他的鼻子眼睛全都砸成个稀巴烂,让他死在当下。
他想杀人,想杀个痛快,把威胁到张家所有人性命的官差都杀死。
可是他却只能那样握着自己的拳头,留着自己心里的血,眼睛里几乎要流出泪来。
那么恨,那么痛,那么地想要将人置于死地。
要怎么样,才可以把一切抹去,怎样才能让这只是一场梦呢?
母亲般的温暖,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才只是这么点时间,怎么就可以失去?
他从未这么渴望过力量——他渴望着功名,渴望着权利,渴望着飞黄腾达。他甚至也做过这样的事,夺了很多无辜的生命,可是没有一次,他如此迫切地渴望一种可以抗衡的力量。
他在那一瞬间想的就是,戚少商,你若还是土匪就好了。
你若还是土匪,你若还是这边关的土匪头子,你若还是这江湖上的义士——我真真想让你出现于此,与我一起将这些无辜的家眷救了去。
我宁肯从此落草为寇——顾惜朝在那一刻是如此如此地需要戚少商。
可是,戚少商已是神龙捕头——戚少商,在那么远的汴梁。
蓦地,一口鲜血就从腹中翻涌而出——他又想起,当初,戚少商被追杀时,看到兄弟们被自己杀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吐了血?
咸腥的血的味道,引起了一种更深的想要杀人的欲望——嗜血,顾惜朝从未发现自己如此嗜血。
他的眼睛里是几乎要流出来的血泪——他就要出手。
他不要老夫人死,哪怕只是无力的挣扎——顾惜朝却第一次没有聪明地去算计这样做会有怎样的后果,这样做自己会有怎样的危险。
他只是想救他想救的人,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身边的这个老夫人死去。
谁还会对他好,谁还会给他温暖。
就在要出手的那一刻,他的手被轻轻地握住了——还是那般熟悉与温暖,一路上走来给了他太多温暖的,像母亲一般的人。
低低的声音传到耳边,说着滴血的话语。
每一个字都是恨,并每一个字都是痛。
“你不是我张家人,快走!”
性命关头,这个慈祥的,温暖的,说出那么尖锐话语的老夫人,宛如一个女中豪杰,狠命地将顾惜朝推出了张家的人群中。
然后,他看到她迎上了官差,去抢夺那一张皇榜。
场面一阵混乱,官兵想是未曾料到,那皇榜被抢走——张老夫人硬生生将它撕扯碎。
于是一剑刺去——顾惜朝却只听见老夫人拼了命的喊声:
“非我张家的人,快走!”
顾惜朝纵身一起,消失在那人群中的最后一刻,到底还是回了头去望。
张老夫人的鲜血从胸口流淌出来,眼睛里是绝望,却也有一丝欣慰。
混乱的人群里,哭泣声,叫喊声,还有官兵为张家所有“罪人”戴上枷锁的声音,将顾惜朝的思绪几乎生生切断。
他却只听见了老夫人临死之前的痛苦呼喊。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愿浩气长存于世!予欲与汝等偕亡!”
那一刻,顾惜朝觉察到,自己流的,是血色的泪。
到底是血还是泪呢?
他的拳头,忽然,就松了下来。
谁可以,再奏一支浩歌——在这个讽刺的时代。
在这个无法令人呼吸的时代。
西安州——原来,浩瀚广阔又辽远如你,也接纳不了一群无辜忠贞的性命。
那一刹那的顾惜朝只觉得,天大地大,再无他容身之处。
冥灭与绝望,这一刻,他只想,什么也看不见。
…………
这一天,天边的落日映红了大漠的昏黄。
滴血的深秋,顾惜朝看到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被刽子手的大刀一刀刀斩落。
西安州的空气里,是令人作呕的血腥。
他在人群里,听着监斩官念着张家一家老小的名字,望着他们无头的尸体,竟再也流不下泪来。
浩气,能不能长存。
温暖,还能不能回来。
都失去了么?这些,是不是都再也回不来。
谁能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忘不了老夫人的话,“予欲与汝等偕亡!”
于是在这一天,顾惜朝决定,回汴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