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西线战场上,靖州军和景军你来我往热闹非常的往复试探,东线定州的战事则显得极其焦灼和惨烈。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打打停停,齐军驻守的积善屯防线仍然没有垮塌。
景军倒也不是一无所获,在灭骨地和奚烈这两位夏山军的大祥隐指挥下,他们终于夺占四个寨堡,颇为艰难地将战线前推十余里。
然而当他们的目标变成积善屯防线的核心三山寨,面对淮州都督府下辖的王牌镇北军,景军连续六次进攻都被打退。
在这片长约七十余里、宽约三十余里的区域内,景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一寨一堡,一刀一枪,双方都没有取巧的余地,只能依靠硬实力较量。
开战之初,景军兵力计为六万,后续庆聿恭又调来一万景军和三万燕军,交由灭骨地和奚烈两人统领。
齐军在积善屯的兵力则为六万有余,包括淮州镇北军、广陵军和泰兴军,定州奉福军和宁远军,主要由淮州军负责正面对敌,定州两军则在侧面协防。
积善屯防线是连接定州中部和北部的要道,如果齐军放开这条通道,景军便可长驱直入,到时候不光汝阴城有危险,西方的清流关、奉福城、高园城乃至西南部雷泽平原都会面临景军骑兵的威胁。
正因为双方都知道这道防线的重要性,所以谁都不敢松懈,齐军守得很辛苦,景军攻得也很艰难。
“厉都督此战足以名扬天下,当年他在蒙山给了所向披靡的景军当头一击,如今一日之间袭取雍丘更可名留青史。”
积善屯的临时都督府内,萧望之手里握着一封紧急军报,喜悦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陆通看着挚友振奋的神情,不禁微笑道:“要是让裴邃等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多半会担心自家大都督失心疯了。”
萧望之自然不会介怀他的调侃,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陆通耸耸肩道:“雍丘大捷固然可喜,定州这边的局势却不容乐观。虽说现在庆聿恭已经领兵前往伪燕沫阳路,他留在这边故布疑阵的王旗也被景军收了起来,但是灭骨地和奚烈作为庆聿恭的左膀右臂,领兵之能明显超出景军其他大祥隐,两人麾下的主力也都是悍不畏死的景廉老卒,我军将士的压力越来越大。一旦压力超过将士们可以承受的极限,景军肯定会趁势南下,毕竟他们的骑兵一直在等待时机。”
萧望之面色不改,走到他对面坐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不疾不徐地说道:“你说庆聿恭需要多久才能下定反攻雍丘的决心?”
陆通并不在意他转移话题,想了想说道:“厉都督打出朱振这张牌,多多少少会影响到庆聿恭的判断,因为这有可能是厉都督最后的底牌,而庆聿恭肯定不会怀疑麾下的夏山军和防城军,毕竟我们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但是以庆聿恭丰富的临战经验和极其谨慎的性格,他应该还会观望一阵,至少要确认靖州军大部分兵力出现在其他地方。”
“所以我早就想好了,积善屯防线要摆出请君入瓮的架势。”
萧望之将茶盏放下,上身前倾指着案上的地图,继而道:“按照厉都督的设想,我军在雍丘以北围猎景军,光靠靖州军的兵力还不够,淮州军必须要抽调精锐西进抄截景军的肋部。”
陆通望着地图上的几条线,沉吟道:“我肯定不会干扰你的判断,但是我想弄清楚一件事,如果你带着镇北军和泰兴军离开,定州这边如何防范景军的侵袭?”
萧望之从容道:“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位大都督。”
陆通微微皱眉道:“李景达?”
萧望之点头道:“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已经可以确认,这位李大都督虽然疏于战阵,守住汝阴城没有问题。此战关键在于雍丘城外的胜负,灭骨地和奚烈率领的军队即便可以进入定州中部,他们也必须依靠庆聿恭取得胜利形成齐头并进之势,否则就会成为无根之木,我军回过头来收拾他们并不困难。”
陆通思忖片刻,似笑非笑地说道:“如此倒也罢了,只是希望这位李大都督不要太过无能。”
“我的想法和你不同,对于李景达这种人,你若寄予厚望多半会失望,你若没有指望反而会有回报。”
萧望之脸上浮现一抹狡黠,又道:“再者说了,就算飞云军被困住无法出城,我们在定州北边还有一支强悍的奇兵啊。”
陆通无奈地笑道:“荣国公算无遗策,我早就知道伱不会漏过七星军。”
萧望之正色道:“你既然想给陆沉那孩子打造足够厚实的根基,就不能将七星军像宝贝一样藏起来,不经过战火的淬炼,那些绿林豪杰如何能明白战争的残酷?”
陆通举起双手道:“说吧,你想让他们做什么?”
萧望之再度露出笑意,淡然道:“别紧张,我不会逼着他们去和十万敌军厮杀,无非是给定州这边留一个后手。你转告林颉一声,倘若届时定州局势过于危难,麻烦他让七星军出山袭扰景军的粮道,只要能扰乱对方军心、拖延对方的攻势便可。”
陆通应道:“好,我稍后就让人去送信。”
萧望之遂站起身来,微笑道:“这段时间有劳你帮忙协助粮草调运,等陆沉大婚之日,我再一并谢过。”
“别忘记准备一份大礼。”
陆通也站了起来,既然萧望之已经决定方略,他肯定没有必要继续留在这里,返回淮州才是正经事。萧望之看着这位略显富态的至交,下意识地提醒道:“我知道你身边的护卫力量很强,但是路上也要注意安全。”
陆通点点头,轻叹道:“你也一把年纪了,指挥大局就行,冲锋陷阵的事情让年轻人去做吧。”
萧望之应下,两人随即告别。
……
河洛城,王氏大宅。
夕阳西下之时,王安乘坐的马车从侧面进入宅邸。
如今两处战场上战事如火如荼,后勤重担悉数压在王安肩上,他这段时间明显苍老了不少。
回到崇善堂,王安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神情略显沉肃。
疲累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有些看不清当今的局势。
从表面上来看,景军竟然处于下风,定州那边暂时还没有更进一步的战果,沫阳路则是先后经历西风原惨败和雍丘失陷,这让河洛城里愈发人心惶惶。
但是以王安对庆聿恭的了解,虽然他不清楚景军在沫阳路的安排,直觉告诉他雍丘失陷不是这场国战的节点,而是一个拉开大战帷幕的序曲。
他当然希望齐军可以大胜,这样一来景朝势力肯定会退到泾河防线附近,翟林王氏便可光明正大地重归大齐治下,不必再像现在这样整日提心吊胆,唯恐被王师道统领的察事厅密探发现端倪,落得上千族人悉数丧命的下场。
然而他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耐着性子等待,个中煎熬不必赘述。
“二弟。”
一道略显紧张的声音将王安从沉思中唤醒,他睁开双眼望去,只见王承走进崇善堂,手里握着一张纸。
王安压下心中烦恼,微笑问道:“兄长何事?”
王承来到近前,将那张纸交到王安手中,言简意赅地说道:“朱振来信。”
王安神情微变。
他已经知道朱振在雍丘失陷中发挥的作用,这自然是王初珑的手笔。
朱振和翟林王氏的关系隐藏得极深,当年朱振从军的时候便是王安的父亲暗中指使,那会齐朝先帝尚在位,景廉铁骑还未踏足过江北大地。
为了帮助朱振在军中攀升,王家耗费很多资源,如今他能帮助厉天润攻占雍丘,而且始终没有暴露他和王家的关系,这对翟林王氏重归齐朝有着极大的裨益,只可惜王家在北燕军中只有这么一个信得过的暗子。
王安的视线落在纸上,片刻后微微诧异道:“这封信出自陆沉之手?”
王承点头道:“我问过送信的人,朱振说这是初珑让他转交,所以肯定是陆沉的手笔。”
信中的内容无关南方战局,只是让翟林王氏尽力做好某件事。
“原来如此。”
王安思忖片刻,感慨道:“虽然我不清楚齐军究竟要怎样才能击败庆聿恭率领的景军主力,但是他们肯定有很大的把握,否则没有必要如此筹谋。”
王承试探性地问道:“二弟之意,我们王家要依命行事?”
他心里自然不会反对,毕竟他最疼爱的女儿已经板上钉钉会成为陆沉的正室,他不可能三心二意,唯一担心的是面前这位城府深沉的族长二弟会顾虑太多。
王安见状不禁失笑道:“兄长,早在初珑那孩子决定南下的时候,我们王家便没有选择的余地。将来无论生死存亡,我们都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因为我们已经背弃过大齐一次,没有继续观望两面投注的资格。”
王承欣慰地点点头。
王安继续说道:“再者,翟林王氏千年基业,从来不是靠着苟且偷生得来,我辈虽然不是沙场中人,却也不会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言语之间,满腔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