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麟堂内,一片寂然。
祖孙三人心情各异。
当李适之直接将话题带到李公绪身上,少年不禁心中一凛。
高门大族之内,阴私事不知凡几,即便是再受宠爱的嫡系子弟,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算罕见的事情。
诚如李适之所言,他很清楚李道彦亲自培养李公绪的用意,即便这少年如今不过十五岁,但是有李道彦言传身教,再加上他有陆沉这个先生,假以时日必然可以羽翼渐丰。
简而言之,李道彦对李适之很失望,所以才开始着手培养家中的第三代。
站在李适之的角度,他自然无法容忍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成为威胁,如果他有心使一些手段,纵然成功比较困难,未必不能对李公绪造成伤害。
虽说李适之这段话里没有很明显的杀气,少年依旧紧绷起来,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祖父。
李道彦却是淡淡一笑,慈祥又温和的目光瞬间冲散少年心中的冷意。
李适之当然不会绞尽脑汁证明真有能力伤害到李公绪,他只是在表明态度,随即沉声说道:“父亲,今夜无论您想问什么,我都会直言相告,但是我想着重说一点,我所有的举动都是为锦麟李氏考虑。”
“为父明白。”
李道彦眼中略显倦意,缓缓道:“虽然我不认可你的一些手段,但如今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再者,官场之上人走茶凉的道理亘古不变,我辞官之后终究会渐渐失去对朝堂的影响力,而你身为礼部尚书正是得力之时,加上这些年你在暗中所做的准备,想来没人可以阻挡你前进的脚步。”
李适之摇摇头道:“父亲纵然不在朝堂,依旧是锦麟李氏之主,想必连陛下都不敢忽视您的意见。”
李道彦喟然道:“所以我准备回锦麟祖宅,以免你觉得处处都是掣肘。”
李适之闻言怔住。
柔和的烛光之中,父子二人长久对视。
对于一般官员来说,人走茶凉自然不假,但是无法用在李道彦这种层面的三朝元老身上。
便如当初韩灵符久离朝堂,在先帝和郭从义等人僵持之时,他拖着老迈的身躯入宫,三言两语便让郭从义和王晏低头,从而促成京军改制。
这是他过往数十年积攒的香火情,即便当初靠他提拔起来的郭王等人已经变质,在公开场合依然要俯首帖耳,否则必然会成为世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相比韩灵符早早退出朝堂,李道彦一直坚持到新君坐稳皇位,这么多年他洒出去多少人情?
只要他还在京城,即便没有宰相之尊,依然人人敬畏,尤其是在某些关键时刻,他站出来说一句话的效果甚至比天子还管用。
这就是李适之怔住的缘由。
此番李道彦突兀辞官,他心中其实颇为忐忑,因为他不知道老父亲为何要这样做。
这几天暗自思忖,李适之渐渐品出一些深意,觉得老父是想从高处走下来,冷眼旁观京中风云,如此能够做出更加清晰的判断。
然而李道彦说出“锦麟祖宅”这四字,表明他确实厌倦了那些人心鬼蜮,反而让李适之无所适从。
锦麟县乃是李家的发迹之地,距离京城不算太远,就在京城西南边百里之外,快马半日可至。
问题在于这区区百里意味着李道彦主动远离权力中枢,不光是无法及时收到朝堂上的消息,时间一长他对各方势力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弱。
难道老父亲真有放手之意?
李适之一时间把握不准,便试探性地说道:“父亲,老家终究比不得京中繁华。若是父亲想暂时离京,不妨去鉴湖那边的别院暂住一段时日,这也方便子孙们尽孝。”
李道彦淡淡一笑,岔开话题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韩公去世前的那些天,他在想什么?”
这个问题让李适之陷入沉思。
李道彦继续说道:“当年我和韩公一道去湖州为先帝接驾,途中他曾对我说,即便拼将一死也要扶保大齐江山。往后那些年,他言行如一矢志不移,即便手握京军大权亦不曾有丝毫动摇。记得有一天,大约是建武六年夏天,我对他说莫要太过无私,多多少少要顾及一些家中晚辈。你可知道,韩公当时如何答复于我?”
李适之恭敬地说道:“请父亲示下。”
李道彦沧桑的双眼中飘起风雪,一字字道:“中原不复,何以为家?”
站在旁边的少年李公绪心中一震。
李适之沉默不语。
李道彦轻轻叹了一声,继而道:“韩公品格高洁,远远胜过我,毕竟我做不到他那个程度,心里终究无法割舍李家数百年的基业,无法对你们这些晚辈袖手不理。这十多年下来,我和他在相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韩家子弟清贫度日,李氏子弟飞黄腾达,可是到头来,我们这两个老头子又殊途同归。”
李适之对韩灵符的故事并不陌生,闻言点头道:“韩老王爷称得上完人。”
“完人……”
李道彦神情复杂,缓缓道:“韩忠杰比你更懂得隐忍,他一直等到韩公彻底无法理事才亮出爪牙,先前不过是暗中和今上有一些联系。他在京城叛乱中和伱扮演着同样的角色,但他比你藏得更深,而且手段更加精妙。”
李适之何其敏锐,只是稍稍一想就明白这段话的由来。
他望着老人睿智的目光,轻声道:“我和他不同。”
“没有什么不同。”
李道彦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和韩公看的是国家,你和韩忠杰看的是家国。”
李适之想要反驳,却又觉得言辞在这一刻变得很无力。
李道彦继续着先前那个话题,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嘲:“所以我能够体会韩公在最后时刻的心情,虽然我没有去看他,没有和他再多谈几句,但我能够明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你们没有经历过当年那个万马齐喑的时代,没有面对过迫在眉睫的倾覆之忧,没有体验过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自然也就无法感同身受。”
李适之静静地听着。
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对于老父亲这番话,他并非全盘反对,也有自己的思考,只不过很难确定他究竟想得有多深入。
片刻过后,李道彦忽地问道:“当初你极力反对北伐,如今你身为礼部尚书,虽说无法插手军务,却能影响到陛下的想法。我且问你,倘若陛下坚持推动北伐,你又会如何应对?”
李适之平静地说道:“如果是大势所趋,自然无人能够阻挡。”
相较于他以前坚定反对的态度,这句话似乎有所转变。
李道彦轻声道:“也就是说,如果阻力很大,你不介意站在那些人一边。”
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先前父子争论的关键。
纵然老父亲已经确定辞官,不再是大齐百官之首的宰相,李适之仍旧不敢大意,他沉静地说道:“父亲,自古以来便无人能够从南至北成就大业。对于大齐来说,保住当前基业为首要任务,在这个基础上才能图谋其他。”
李道彦看着他诚恳的神情,淡淡问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李适之很快应道:“父亲,今时不同往日,不可一概而论。”
这一次老人沉默了很久,李适之身姿挺拔地站着。
当年的大齐堪称危在旦夕,景军铁骑随时都有可能渡江南下,所以先帝才能尽力支持边军,而且没有太多的阻碍,但如今随着几场大捷的出现,齐景之间的局势悄然发生变化。
李适之那句话的含义很清晰,大齐现在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罢了。”
李道彦摆了摆手,平淡地说道:“往后的路如何走,想来你已经有了定计,没人能改变你的心志,包括为父在内。既然如此,你且去吧,锦麟李氏的基业便交给你了。为父这些年很累,剩下几年只想带着稚鱼儿回锦麟祖宅,享一享天伦之乐。”
李适之不知道自己等待这一天究竟等了多久,在无数个日夜里想过这一幕,等到真正来临之时,他才发现自己依然会压制不住激动,于是躬身垂首道:“请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会尽心竭力,不堕锦麟李氏数百年之门楣。”
李道彦定定地看着他,最后只说了四个字:“但愿如此。”
李适之再度行礼,继而告退。
李公绪站在榻边,看着老人瘦削的面庞,心里忽地涌起一股强烈的伤感。
李道彦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片刻过后,老人轻声道:“玉良。”
一抹身影从帷幕中现出,来到跟前行礼道:“老爷。”
此人年近四旬,乃是老人最信任的心腹,执掌着锦麟李氏水面下庞大力量的李玉良。
李道彦稍稍迟疑,最终在少年关切的注视中,对李玉良说道:“按照之前商定的方略,开始准备吧。”
李玉良垂首道:“是,老爷。”
李道彦又道:“让人将那封密信送去定州,一定要交到陆沉手中。”
“是,老爷。”
“便如此罢。”
“是,老爷。”
李玉良没有多言,躬身一礼,旋即再度隐入黑暗之中。
李道彦看向旁边的少年,并未过多解释,只是意兴阑珊地说道:“这世上有些人,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你那位伯父习惯将天下人视作掌中玩物,你万万不可学他,记住了吗?”
李公绪望着老人满怀期盼的目光,在榻边跪了下来,郑重地说道:“孙儿谨记祖父的教诲。”
“嗯,乖孙儿。”
李道彦轻轻一笑,缓缓靠在软枕上,闭上疲倦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