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天地茫茫,到处都是一样。
船截流而渡,水流湍急如箭,艄公虽极力把舵,小船仍左右颠晃。
段子羽身子一摇,忙扶住船板,脚下急使千斤坠钉住船底。
怀里当的一声,掉下一物,段子羽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扁瓶,他蓦然想起,这是十香软筋散的解药,不由得“啊哟”一声,暗道糟糕,不知青妹怎样了?
艄公瞥了他一眼,笑道:“相公站稳了,这十里滩风大水险,除了我没人敢在这里摆渡。”
段子羽道:“艄公大哥,麻烦你把船划回去,船钱我照付。”
艄公冷冷道:“你开什么玩笑,船到中流,哪能再摇回去,先到对岸再说吧。”
段公子哪里肯听,伸手去夺桨,那艄公单手持桨,一掌向他打来,船失一桨,登时在急流中横成一字,段子羽身子晃动,这一掌突如其来,竟没避开,结结实实击在左肩上,好不痛疼。
段子羽喝道:“原来是会家子,要劫财还是要劫命?”
那艄公见自己奋力一掌居然只使他一晃,连脚步都没带动,掌击处绵软如棉,却有一股阴柔之力反击掌心,整个手臂竟尔酸麻难举。
心下骇然。他一慌神,手中的桨一松,船顺流而下,疾逾奔马。
一阵风过,掀起那艄公外衣,赫然现出绣有红色火焰状的胸记,段子羽蓦然醒悟,是明教中人寻仇。
他伸手一抓,那艄公忙避过,却不防段子羽手臂喀喇一响,陡然伸长半尺,五指扣住他右肩,指上一用力,五指破筋透骨而入,叱道:“狗贼子,敢设诡计害我。”
那艄公痛得面如土色,脸上肌肉都痉挛扭曲得走了形,却仍大声道:
“姓段的小贼,你杀了颜掌旗使和二十几名弟兄,我们厚土旗与你没了没完,明教十数万弟子也不会与你甘休,不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不会算完。”
段子羽大怒,五指一合,皮肉,骨头、筋络顿时成为一团血泥,血水四迸,溅得两人脸上衣襟点点斑斑。
骨骼碎裂的声音更令人毛骨悚然,浑身生栗。那艄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虽痛得几乎晕了过去,仍大骂不绝:
“小贼,你家爷爷在地下等着你,过不了几日你也有今天。”
段子羽见他刚烈如此,也不禁佩服,颇有些后悔出手太重,一手抓住他衣襟,喝道:“饶你一命,去吧。”随手将之抛至岸边,艄公只觉身子腾空,忽地一下,却脚踏实地到了岸上,一时愣在那里。
船如脱缰的野马,在水上涌起冲下,段子羽从未在水面生活过,更不懂操舟之术,两手用力一板桨,喀喇两声,两柄桨都扳断在手。
望着两旁树木风驰电掣般滑过,他首次尝到了无可奈何的滋味。
只有两手抓住船舷,两足钉牢船底,任小船漂流了。
对面忽然有条大船逆流而上,起始还是一个黑点,转眼便已看清是三条桅杆的大船,还未看清船上人的面貌服饰,两船已如两颗流星般撞在一起,段子羽先于撞船的刹那间,一个“旱地拔葱”,腾出二丈多高,借势前冲,落在大船的船头上。
轰隆一声,小船被撞成碎片,木屑翻飞,大船的船头上聚拢了不少人观看这惊心动魄,令人挢舌难下的一幕。
待得段子羽如燕子般飘落船头,都不禁轰然大喝一声彩。
段子羽定目一看,却惊呆了。
原来这一船几十人俱都黄发碧眼,显然不是中土人士。
段子羽看得发怔,暗道这是什么人,怎么长得这么怪,遮莫是荒山大泽里野人?
却见人群一阵骚动,从中走出一位风神曼妙,体形婀娜的女人,微微笑道:
“小兄弟,你的身手不坏啊,我倒白替你捏了把汗。”
段子羽见她
约三十许人,肤若凝脂,容颜俏丽,浑身上下透出雍容华贵的气质,眼睛头发俱和自己无差,只是眼睛较常人略大些,眼神柔和如春风拂照,登时大生亲切之感,仿佛在绝世荒野中见到同类一般,拱手道:“多谢大姐姐关心。”
两厢轰暴雷价一声暴喝:“休得无礼。”
那女人摆摆手道:“无妨,这位小兄弟叫我大姐姐,本座喜欢得很。小兄弟,别怕,我还是头次听人叫我大姐姐,好听得很。”
段子羽道:“大姐姐既爱听,小弟便多叫几声。”当下连叫了几声,那女人连声答应,笑得花枝乱颤,喜不可胜。
段子羽边叫边向旁横了几眼,见两旁并列了十二人,个个太阳穴突起,显是练武的高手,对这女人却是恭谨异常,人人垂手低目,要多规矩便有多规矩。
段子羽心中纳罕,怎么这么一个天仙般的大姐姐竟会有十二个野人作家仆?
野人又怎么会武功?
其实这女人便是波斯明教总坛的总教主小昭。昔年为救张无忌、谢逊等,不得不慧剑斩情丝,洒泪与张无忌相别,随其母紫衫龙王黛绮丝回波斯任教主,虽然时日如流,压在心头的情愫却愈来愈深。
只是波斯、中土相隔遥远,较之牛郎织女的银河亦不遑多让,虽渴盼与张无忌相会,却也知道见面徒增苦恼,波斯总教的教主不仅必须由贞节的圣女来任,且终身保持冰雪之节,以维系其神圣的形象。
是以强自按捺这份恋情,朱元璋登基后,邻近小国都派使节来中土贺新皇登基,波斯素来与华夏有交往,也派出使节来观礼。
这些使节中便有波斯明教的两位博通经典、诸熟礼节的宝树王。
小昭原以为明教夺了天下,登基为帝的必是明教教主张无忌,便精心设置一份厚礼相送。
两位宝树王到得中土觐见新帝,却是一个獐目马面的,叫什么朱元璋的,大吃了一惊,东土明教虽脱离波斯总教自成体系,但其头面人物如左右光明使,四大护教法王及各旗掌旗使等,在总教中也都有案可稽。
是以博通广识如两位宝树王,再也想不到一个当过乞丐、作过和尚的光棍泼皮无赖会因缘附会,跃居九五之尊。
两位宝树王俱是深有城府,虽诧异莫名,却隐尔不露,托辞逗留中土两年多,明查暗访,得知张无忌多年前便突然失踪。
朱元璋对明教倒戈相向,大肆屠戮,明教现任教主杨逍年老德薄,威不足以服众,偌大的明教又陷入分崩离析之中。这才急急返回波斯,禀报教主。
小昭得知,登时焦虑如焚。
她素知张无忌之能,单论武功,无人能伤得了他,必是遭人暗算,否则不会无故失踪。
便聚集十二宝树王商议,重返中士,整顿明教。十二宝树王泰半持异议,都说东土明教不奉总教号令已历多年,即使到了东土,也未必能如教主所愿,况且相隔遥远,海上风险重重,到东土后又敌我难分。
人多了难以运去,人手少了又恐不敌,都坚持置其成败于不顾。
可小昭之意岂在此,力主赴东土整顿明教。十二宝树王终究违拗不过教主旨意,几经商议,便以贸易为名,尽起总坛精锐,随教主远征东土。
由于人多,分作三批,十二宝树王护着小昭先期登陆,在京城逗留些时日后便向西北进发,这一日在汉水中恰与段子羽撞上了船。
小昭见段子羽一脸惊诧之色,自然明白他的心事。
自登中土后,她以教主之尊,自是不便与俗人交往,又加始终探听不到张无忌的消息。
心中拂郁难宣。
现今一见段子羽龙飞虎跃的样子,竟与当年的张无忌有几分仿佛,心中登时欢快,段子羽连叫几声大姐姐,她更感受用。
对这少年喜爱上
了。
一名使女出来躬身道:“教主,外面风大,您还是舱里歇息吧。”
小昭笑道:“好吧,这位小兄弟随我进舱里坐坐如何。”
段子羽此时也甚感疲惫,又见这位大姐姐风华绰约,诚意相邀,便随之入舱。
一入舱门,眼睛一亮,舱内四壁贴着波斯壁毯,所绘人物灵翔飞动,如欲扑面而来,地上铺的是厚厚的,洁白如雪的熊皮,一张矮几,一具古琴,豪华富丽中颇蕴雅意。
小昭盘足坐在矮几旁,示意段子羽坐在对面,眼中满是笑意。
使女用一只金杯,斟满了波斯葡萄酒,放在几上,便躬身退出。
小昭随手弹起琴来,低声唱道:“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声音清越缥缈,似乎从远处传来,却每一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段子羽举杯方啜一口,尚未品出酒味,忽听到这仙乐般的歌声,忙凝神谛听。
一听之下,竟尔痴了,细细品味着歌词之意,不觉潸然泪落。
小昭一愕,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了?”
段子羽挥袖拭泪,强笑道:“小弟是听大姐姐的歌意深奥,忽有感触,故尔失态。扰了大姐姐雅兴,实是不该。”
小昭默然,这支歌自小便会,却只唱给一个人听过,那是在明教大光明顶的秘道中,与张无忌二人陷身绝境,为他而唱。
其时,张无忌似乎也感触良深。
她扬头笑道:“小兄弟,你喜欢听吗?”
段子羽颔首道:“喜欢,小弟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
其实,他连难听的曲子也没听过,欧阳九一个武林豪客,哪有闲情逸致给他唱曲子听。
小昭正身危坐,把琴端放膝前,纤手轻弹,曼声唱道: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云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人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小昭移居波斯多年,虽尊荣无比,威权至重,却总觉得较给张无忌作丫头,二人得以朝夕相处,其中苦乐何啻霄壤之别,这胸中千古之寂寞更是无法可遣。
每当郁闷至极之时,便弹琴高歌,以消块垒。
随之年齿加长,对这曲辞的深奥含义理解益深,歌声也益发凄凉悲楚,令闻者泪落,欢者心伤。
段子羽正值身心失落之时,天资既高,于这曲辞竟是一闻之下,便即记住,细细品嚼其中深意,耳边回荡着小昭低回宛转的歌声,实觉人生在世,苦多乐少,总不过悲苦相绕,不死不休。
这是因他始终以复仇为生活矢的,一旦失去,便觉无了凭依,四海茫茫,无处可适,身心于这曲子大起共鸣,不由得呜咽哽泣,悲不自胜。
小昭每奏此曲时,身边人都知是她心情最恶之时,怕触霉头,都远远躲避起来。今见段子羽如此,大起知音之感,两人一为情所苦,一为仇所困,却也殊途同归。
相向而泣。
船逆流而上,本甚艰难。但这船的下舱装有一百二十四支铁浆,一百二十四名好手奋力扳桨,船行进之速竟不亚于静水行舟。
十二宝树王分列两舷,注视两岸动向,他们在波斯根深蒂固,势力庞大,无所畏惮。
一踏上中土,人生地疏,委实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
河面上荡着小昭美妙的琴声和缥缈的歌声,诸宝树王虽对之司空见惯,此刻听来却觉迥异前尘,心情俱增沉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