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空使明月夜独清

自此以后,清风不在进城,生怕城中贴有自己画像,不是怕了官府,只怕再生事端,伤了无辜人命。只得让老者赶着马车,替他买些早就写好的用品,自己则到西北荒树林中砍了足够一冬取暖的木柴。每日教她二人读书识字,做人道理,闲时就和二老聊聊家长,讲讲趣事,二女也围在身前,爷爷奶奶的叫不停,这一冬,一家五口过得好不逍遥快活。

转眼冬去春来,临别时二老与二女的依依不舍,令清风好生伤感,假若她们不是灵体,将她们交给两位老人家,该是多好。孤独老人,无亲幼儿,相互依偎相互为伴,自己也许真的会去找那夜未曾问起名姓的姑娘,过一段平凡的人生,远离生命中的崎岖与无奈。

这日午后到了溧城城外,只要绕过此城,以后的路清风再熟悉不过。西行十余里,折路向南走了大半个时辰,来到当年攻城的营地,心中忽然好奇起来,不知自己的尸身葬在何处,不然自己当去祭奠一番。

眼见前方奔来十余骑俊马,远远瞧着像是军队将士,片刻到了近前,马蹄带起大片尘沙,清风急忙用手遮住口鼻,半眯着眼,见到为首一人身穿将军铠甲,这身装扮明显就是大夏军中大将之装。

若水从车内探出头来,问道:"哥,这些人是干什么的?穿的衣裳好威风啊。"若木的声音也在耳边响起,"是啊,哥哥,我也想穿上试试。"

清风暗呼不妙,自己以手掩面装作遮挡尘埃,生怕来人认了出来,偏偏她二人从车内现身。

果然那名将领往车前一敝,急勒缰绳,大声喝道:"停下!"身后众人连忙勒马停住,将马车团团围困,二女顿时被吓的哭了起来。

清风放下手臂,看清来将面目,神色为之一怔,无启国破后,他一直驻守溧城吗?来人正是和青月有过交集,自己数年悉心教导,又随自己攻打无启的季书怡!

季书怡再次喝道:"拿下!"瞬间有三人下马,抽出腰中长剑,一起向清风攻去,清风跃起夺过一人长剑,剑尖连刺,分别刺伤二人大腿,一掌击在另一人前胸,那人跌倒在地,挣扎片刻,无力爬起。

清风一出手毫不停留,又瞬间攻向其余众人。季书怡见他武功高强,眨眼间连伤七八人,急忙追了上去,清风却不与他交手,几个错身后,又伤了三人。季书怡眼见无力阻止,余下三人又有一人受伤倒地,不由心急如焚,一狠心冲进马车,拖出依若水,将剑架在她的脖子上,一声怒喝:"住手!不然我杀了她!"

清风犹如不曾听到,仍然追向欲逃的二人。季书怡连喝三声,长剑微微一划,依若水的白皙的脖子出现一道血迹。依若水不哭不叫,反而镇定的道:"小人!打不过我哥,欺负弱女子,枉为男子汉!"

季书怡面色一红,明知自己是小人行径,此刻却顾不得这么多。说话间忽听两声惨叫,那二人同时受了重伤。

清风缓缓走向季书怡,冷冷的道:"放开她!你师父当年是如何教的你?他教过你欺负弱小,威胁他人?你有何面目对得起死去的他!"

季书怡呆了呆,看了一眼倒地众人,冷哼道:"你要先杀我,我自不会难为她,你把我的人全部伤了,我又有何面目面对他们!今日我先杀了她们,再与你决一生死!"

清风连连冷笑,"你若杀了她们,我也不会杀你,不过你的部下将无一生还,你的朋友,你的亲人,我会一一拜访,直到你所熟识的人一个不剩,独留你自己!"

季书怡慢慢冷静下来,将剑收回,"你我一战,我若胜了,自会将你们带往阳城,我若输了,十五条人命就交代在这!"

清风哈哈大笑,"这才像个男人,大丈夫生死由命,岂能做奸诈小人!莫要辱没你师父一世英名。"

"你知道我师父是谁?"

清风微微含笑,"看看这几年你功夫有没有长进!"长剑直刺攻向他的左胁,季书怡侧身闪过,还了一剑,展开随风剑法,二十几招过去,竟然没有一招能使到最后,越斗越是心惊,接连几次遇险,全仗功力高过对方,他不敢与自己长剑相交,要不然早就落败多时了。

清风摇摇头,"你的武功白练这些年,始终触及不到圆转如意的境界。他费煞苦心创了这套剑法,你终究不能明白一丝真意,枉费了他的心血!"

假若是另一个绝顶高手来破这套剑法,绝不会这般轻易,可这是由他所创,所有招式变化,他再明白不过,自然是轻而易举。但在季书怡心中,犹如遇到鬼魅,对方年纪轻轻,不仅武学造诣远在他之上,心智与定力更非他所能及,再受他奚落,剑法越是散乱,连换数种剑法,始终无法挽回劣势。

他怎会知道他心中大部分所学,都由对方亲手所受,不败才令人惊奇。季书怡"啊"的一声痛哼,右臂中了一剑,长剑拿捏不住,"哐啷"掉在地上,瞬间脸如死灰,呆立不动。

清风喝道:"这一剑是替她还你的!"

季书怡茫然道:"你杀了我罢!"

清风见他面若土色,柔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师父当年也曾败过,不是还......"言念及此,突然想到:靠,老子当年是自杀的......急忙话锋一转,"带着你的残兵败将滚回去罢!"

季书怡失魂落魄,喃喃自语,"师父......师父......我让你蒙羞了。"清风皱起眉头,生怕他受不了打击想不开,慌忙安慰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没让为师......额,没让我失望。"

季书怡浑身一颤,"为师?"

"你,脑子抽筋了,听错了!"

季书怡怔怔的望着他,忽然心中一动,"青月姐!"

清风一掌拍在他的脑门上,看着晕过去的季书怡,"这能是你叫的么?要叫也只能叫她师娘!"回过头驾起马车,自叹自挨的道:"这逃亡的路上,愈加困难了!"

"哥哥,青月是谁?为什么你要让他叫师娘?"

"青月是天上的明月......太阳公公,月亮婆婆,看他年纪大了,让他叫娘,已经给他升了一辈,他应该高兴的很。"

"哦,我应该叫青月婆婆吗?"

"......"

若木继续追问,"对不对啊,哥哥?"

自从见过季书怡之后,清风知道他心中疑虑难消,定会追来了寻问。可自己已不是原来的清风,死后多年,尸身都不知葬在何处,是腐肉还是枯骨,何况以现在的处境,更不愿相认。有心躲避,但一个少年带着她姐妹二人实在显眼,无论怎样打扮怎样化妆,如何能不让人怀疑。算了,等他来时,自己绝不承认,谁又能相信一个人能带着记忆夺舍重生!就算他抓去她们姐妹,只要说她们是五耀灵体,纵是不信,至少也要找个修道者确认,绝不敢轻易害了她们。

令清风疑惑的是,十几天过去,季书怡竟然没有追来,心中百思不解,以他的性情不该如此才对,更何况三人身上还背着无启余孽之名。虽知其中大有古怪,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抛却心中疑惑,催马赶路,如今寒毒发作日益频繁,从附身时的三天一次,到现在一日两次,能不能在身死之前,将她二人送到青月身边,着实不知,她二人整日帮自己抵挡寒毒,常此下去,生怕伤了她们元气,心中依稀记得此地西南数百里,有一仙家名山,名为福祉,要不要将她们送去福祉派,一时难下决定。

又过一日,前方隐约可见三名白衣女子骑马急驰而来,清风不由皱起眉头,这时即将寒毒发作,偏偏来人这般巧合,万一有心为恶,这可如何是好。

"哥哥"二女挽住清风手臂,声音略带颤抖,"坚持住!"

清风急忙收紧心神抵挡寒意,马蹄声在身前戛然而止,霎时间只剩马匹粗重的喘息声。

三名女子停在清风三人身前,凝望半晌过后,当先一人才道:"看来,说的就是他了,可怎么也和他扯不上关系?"

清风耳听声音极为熟悉,心神大受触动,极力想要睁开眼来,若水惊觉有异,"哥,你不想再见我们了么!"清风听闻,极力冷静下来,心静渐渐平复。

又听她们说道:"他怎么了,受伤了吗?"先前的女子摇摇头,"不知道,看这情况很是古怪!等他恢复过来,问问再说。"

清风清醒过来,凝视三人,短暂失神,曾躲避,曾抗拒,曾彷徨更有过渴望,终是一别十三年后再与她们相见,曾经艳绝无双的少女,如今鬓边终见了白发。极力保持声音镇定,"我们三人就是无启余孽,你们还用问什么?想要擒我们回去,尽管出手吧!不过我还是要问,天下一统时,你们大夏可曾答应过五耀灵体什么?"

姒寒婔楞了楞,"大夏没有终究过任何一位前朝帝王,更没有迫害过任何一名家眷亲属!无启前帝王现在阳城世袭三公九卿,哪来什么无启余孽? 这是怎么回事?"最后一句问的是身后的曾笛、曾箫。

曾笛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书怡信中只说那人像极了他,请公主务必前来分辨。"

姒寒婔道:"这怎么分辨?一个老头,一个少年,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还用分辨什么!书怡他这些年身在溧城,怕是把脑子也冻坏了吧。"

"公主......他还说,实在不好分辨,打他一顿试试......"

清风差点晕倒,心想他妈的这是什么混账徒弟,什么狗屁逻辑!竟然教唆婔儿要打自己一顿!

姒寒婔莞尔,"那就打一顿试试?"

曾箫连忙点头笑道:"嗯,嗯,我先来,这十来年,老被你们欺负,好久没打人出出气了。"

清风倒退几步,抽出长剑横在胸前,向若木、若水吩咐道:"往西退,越远越好!"

"哥哥,小心!"

"哥,她们太不讲理了,等我们长大了,把她们抓来给哥做媳妇!"

清风哈哈大笑,"等你们长大了,她们早成了老太婆了,哥还娶来干什么?孩子都生不出来了!还不如趁现在风韵犹存,嘿嘿......嘿嘿......"

曾箫大怒,"贼子,竟然侮辱公主,敢骂我们是老太婆,今日定然打断你的狗腿,关入大牢,直到关成糟老头!"

清风嘻嘻笑道:"糟老头,老太婆,那时,还是很般配啊。"

曾箫被他气的七窍生烟,不再答话,一剑直刺过去。刹那间二人交手十几招,清风抛弃原先的剑法不用,东一招西一招胡乱拆解,岂知箫儿近年来陪婔儿笛儿日夜练剑,剑法今非昔比,几招下来清风登时处在下风。只好慌乱之中夹杂着几式奇招,每在危险时,突出怪招,迫得曾箫手忙脚乱。

几翻来回,姒寒婔向曾笛问道:"看出什么了吗?"曾笛摇头,"箫儿跟他差距太大,没法逼他使出真功夫。"

姒寒婔点点头道:"换我来,你好好看清楚!"

曾笛顿了顿,道:"如果真是他,我们......我们还是一起上吧。"

"好,就算真是他,我倒要试试,这十多年来,我还差他多少!"

清风忽觉寒风袭体,两股劲风突兀而至,清风闪过曾笛的玉笛,迎上婔儿的长剑,"当"的一声,清风只觉虎口一阵酸麻,长剑几欲脱手,忍不住心中惊讶,没想到婔儿功力精进如斯,虽然与自己生前相差甚远,但现在自己这寥寥几月之功,实在比不上她近三十年苦修。

再不敢继续托大,剑法一变,大开大阔,将三人尽数笼罩其中。姒寒婔知他力弱,急欲与他长剑相交,可他总能在急切间突兀转向,横来的剑,眼见要撞在一起,却突然向上或是向下转了过去,转了个圈又功向箫笛二人。

至此方知在剑法招式上,眼前此人已达到圆转如意境界,每式七分攻击,三分余力 ,劲力控制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方能收放自如,不由心中一片失落,自己这么多年始终无法触及的境界,竟然出现在一个少年手中。

清风暗叹一声,眼看她们三才剑阵形成,再无破绽可寻,如若当年荣烂城内景象,当时自己映月在手,倚仗重剑之威,才令她们自认不敌,可现在自己最多和笛儿功力相若,比之婔儿差之不少,落败那是迟早的事。

几百招过去,清风渐感气息不畅,徐徐向后退去,退一步攻出几招,再连退三步,一样的步伐一样招式,接连退了十余次。

当轮到曾笛主攻时,清风再退一步,忽然不退反进,左手无畏印拍向曾笛,右手长剑直指咽喉刺去。曾笛只觉一种无畏气势扑面而来,一阵失神,手中抬起的玉笛再无力挡住攻来的长剑。

姒寒婔与曾箫大惊失色,身在左侧的姒寒婔急力向剑尖挑去,曾箫长剑横在曾笛颈前,只盼能挡住直来的长剑。

清风剑势不变,速度微有下降,将功力全部灌注右手。姒寒婔的长剑正击在他的剑尖,长剑被向上荡了开去,滑了个半弧削向曾箫的手腕。

二人都是全力而出,清风只觉再无法控制削向箫儿的长剑,生怕控制不住真的削断她手腕,急忙将剑一转,剑身拍在她的手腕,曾箫吃痛,手臂一阵麻木,长剑把持不住,哐当一声,掉落地下。

姒寒婔眼见他的剑削向曾箫,又听长剑落地之声,只当曾箫手腕已断,一声悲呼,一掌全力打向清风右肋,清风急切间长剑倒转挡在右侧,下意识剑刃向外,忽觉不妥,手掌微微一转,心知这次重伤难免,左手翻转顺势抓住笛儿低垂的玉笛。

姒寒婔的左掌正拍在剑身上,清风但觉一股大力传来,长剑倒回撞在右肋,霎时肋骨断了数根,不住向后倒退,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一直退出几丈远,方才止住身形,一声苦笑,"好掌力!"不禁又一口鲜血喷出。

"哥哥!"身后的呼叫声响起,清风急忙阻止,"别......过来,哥哥......没事!"每吐出几字,鲜血也顺着流出。

姒寒婔呆呆的将手掌反到面前,看着掌心被划出的两道淡淡血迹,他为何把剑刃反转过来?

回过神来的曾笛轻轻唤道:"公主,他要走了。"

姒寒婔抬头看向清风,只见他已快退到那姐妹身边,不由轻喝道:"不要走,你是谁?今天不说个清楚,你逃不掉!"

清风闭目深吸,再睁开眼时,玉笛在手中转个圈,横在嘴边,笛声顿起,转身毫不停留,带着二女渐渐远去,远处笛声传来,苍凉悲音入耳,令三人阵阵失神。

"公主......公主,何不去问个清楚?"

姒寒婔伸手拦住将要追去的曾箫,黯然道:"斯人已逝,问与不问,不过徒增烦忧。"

"笛儿姐?"

曾笛缓缓摇头,"曲中的破间再熟悉不过,还有什么值得去问?他夺我笛子时,早就想到,我们不会轻易放他离去。此曲既是默认何尝又不是拒绝,他始终忘不掉心中的那个她,更容不下我们,前世如此,现在又何尝不是!"

"哥,她们怎么不追来了?"清风低头冲她一笑,"哥的神曲惊天地,泣鬼神,想必她们听的痴迷,早把我们忘了。"

"有吗?我只听得无尽哀伤,哪曾有痴迷之意?"

清风轻拂她的发际,"小小年纪哪会懂得哀伤!"

"哥的年纪也不大!"

"就你事多,也不像你姐姐学学,沉默是金。"

"哥哥!妹妹,别问了,哥哥长大了,不要打扰他想女人!"

清风古怪的看着她,"若木,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哥哥不是常说,窕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吗。你一见她们貌美,魂都丢了,恨不能将她们抢了回去,只可惜你没打过人家!"

清风呆了呆,"我有说过吗?"

"也不知谁前几日夜里梦呓,恨不能一手遮月,空使明月夜独清。青月,好想问你,那句"等我",是不是要我等你!原来青月不是天上的明月,反而是一个女子。"

清风不禁苦笑,原来她对那天的青月二字,一直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