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孩子一定是受了很多苦,要不然不会如此恨风府的人。
文谦心中此时只有悔意。
“舅舅一切依你!”文谦将她轻轻揽在怀里,长吁了一口气。
他文谦今日对天发誓,一定要守护好怀中这个孩子,不能再让任何人欺凌她。
如果上天真的有怒火,就冲他文谦发出就好。
“那边,本想让风绍民摔盆举幡,我给拒绝了。”
听了舅舅的话,风重华就闭了眼,强压了满腔怒火。
摔盆和举幡之举一般是由儿子担任,若是没有儿子就须得让侄子担任,或是从本家寻一个。一旦摔过盆后,就会继承死者的家产。三瑞堂提出让风绍民摔盆,打得就是让他继承文氏财产的主意,到时这二房的一半,依旧还是属于二房。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老实,还想着这些身外之物。
这样的家族,纵是她今日不出手,将来也必会毁于自己之手。
“真是无耻!”风重华冷笑。
文谦就不再谈论风家之事,转而和风重华说起守孝的事情。
“等办完丧事后,你就跟着舅舅和舅母一起生活吧。”文谦平静了一下如潮的气血,缓缓道,“现在这件事情已不是你与他一个人恩怨,而是牵涉到文府与风府。以后若是你还生活在风府,只怕舅舅不能好好护着你。所以这次舅舅打算拼着名声不要,将你接回家里为母守孝,免得你在风府被人欺凌。”
不过一日,文谦看起来就老了许多。此时穿着一身丧服,若不是双目间略有些神采,看上去如同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文氏‘去世了’风府的人自然悲哀。可是怎及得上他心头之痛?
那是他自小抚养长大的亲妹妹,是他父母深深疼爱的女儿。
幸好,文氏还活着……
如果文氏真于昨夜去了,文谦觉得他的命也会少了一半。
“不,我要为她结庐守孝。”风重华轻轻地道。
文谦心头一跳,伸手轻轻地抚了抚风重华乌黑的头发。一个才十岁的孩子,在墓地守上二十五月,这样的日子怎么受得了?
“在家里守也是一样的,何必非要结庐而居?你还这么小,岂能过这样的苦日子?听舅舅的话,不要任性。”
“是我答应过她的,要不然她怎肯赴死?她一病两年,无人问津。身边的婆子丫鬟走了个干干净净,琼珠姑姑找到她时,瘦的只剩人形。”风重华叹了口气,将脸深深埋在舅舅怀中,感觉即温暖又安全,“舅舅!她不要钱,亦不要物,只要我为她守孝两年,我不能不答应。”
文谦错愕,沉:“你不要怪舅舅无情无义,她与舅舅连面都未见过一面,虽说替死了一场,可是在舅舅心里你和你娘比她更加重要。若是你在守墓时伤了身子那可怎么得了?要不然,咱们替她在老家立个衣冠冢,每年我派人过去拜祭,你看好不好?或者咱们找一下她的家人,在她族里挑一个人承嗣,这样四时八节她也有个拜祭的人。你且放心,只要有人肯承她的嗣,舅舅绝对不会亏待于他。不论是他是想做官还是想经商,舅舅一定尽量满足。”
文谦是个读圣贤书长大的读书人,满脑子都是礼义仁信,他今天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违背了他毕生的信念。
风重华摇头:“她自幼就被拐子卖到松江府为妓,在那里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不知自己的父母是谁。两年前生重病被妓馆赶出,妓馆里的人早就以为她死了。琼珠姑姑替她在松江府立了个衣冠冢,回头得空时,我再去拜祭。”
闻听此言,文谦只有长长地叹了口气,再也不劝了。人无信不立,风重华把话说到这地步,已再也没有转寰的余地。
文氏的死讯如同一阵风似的,顺着前去报丧的人一路一路往外传递,还不到正午,整个京城就都知道了。死讯传到长公主府时,长公主正坐在小轩中与汉王世子韩辰下棋。
她怔了怔,手里拈着的黑子‘啪’地一下掉落在地,在地上滚了几滚,落入了轩外的池水中。池水中游着成群结队的丹顶锦鲤,还以为有人喂食,纷纷冲着这个方向游来。
夜里,她就派人去安陆伯府探望,只是府里四门紧闭,她的人叫不开门,只得又回转。
没成想,这一夜过去,文氏与她居然天人永隔……
韩辰看了长公主一眼,也不出声,眼睛只盯着满池的湖水。
长公主朱唇轻抿良久,羽睫刷出两道阴影,头上簪着的凤尾簪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倏然间晶莹泪珠溢出眼眶,她狼狈转首,不让别人瞧见。
“姑母。”韩辰轻轻唤了声。
长公主应了声,却没有回头。
韩辰语气淡淡:“她去了,你要早做打算才好!风府的人如虎如狼,莫要让他们伤了不该伤的人。”
这是一个肯定句,而不是疑问句。
长公主一下坐直了身体,她端起参茶喝了两口,而后目视韩辰,须臾敛睫:“打算?我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打算?这长公主府宫墙深深,却如同牢笼,将我一囚就是十几年。”
韩辰却意态悠然地看着面前的棋秤,笑得风清月皎。
长公主将眸光低垂,纤白皓腕抚乱了棋秤:“我输了。”而后美目微阖,“累了,今日便到此吧。”
韩辰从善如流地站起,接过宫人奉上的帕子擦了擦手。
“侄儿告辞。”
长公主鸦青羽睫半敛,淡淡地应了一声。
良久,她抬眸,注视着已远去的韩辰。
“长公主。”童舒缓步上前,轻声道,“阿若?”她只说了文氏的名便住了嘴,偷眼瞧着长公主。
长公主不语,葱指捻转棋秤上的黑白棋子,午后的光影淡撒,将她的影子拉长。青丝偷滑下来,凌乱拂在颊间。
须臾,贝齿轻启:“不必过去了。”说了话,她目光落到雕镂槅子上,长叹一声。池中波光粼粼,水石明净,映得黑漆般眸子淡光明瞬,悲喜莫辩。
童舒闻言震愕,却终究垂下头去。
“在你房中为阿若设个牌位吧。”长公主微微闭目,有泪水缓缓而落,却被轻风吹落于池中。
她不能哭,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她在为文氏哭。
否则的话,会给在世的人带来巨大的灾难。
童舒点头,将身子再度隐到柱后。
出了长公主府,韩辰跳上了一匹骏马。他仰起头凝望着府门上高高的牌匾,束在玉冠下的乌发被风吹起,有几丝零乱的落在颊间。
“世子。”跟在他身后的赵义恭勒马上前,轻唤了一声。
“义恭。”韩辰并不回头,唇边掠过一抹笑意,“可还记得上次在长公府后苑见过的那个小姑娘?”
赵义恭有些怔忡,想了半天方答道:“记得,她不是风家的人吗?刚刚文府的人来送丧贴,好像说得就是她家。说来也奇怪了,风府办丧事,来送丧贴的却是文府之人。而且来送丧贴之人,看起来倒像是个练家子。若不是在长公主府,属下倒还真想找机会试试他身手……”
“派人去保护她。”韩辰打断了赵义恭的喋喋不休。
“啊?”赵义恭猛地抬头,露出惊疑之色。“保护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危险?”
“聒噪。”韩辰抖了抖缰绳,拍马而去,留下一众随从。
“世子,您等等属下。”赵义恭怪叫了声,紧跟着纵马跟上。
然而,比他身影更快的却是一匹枣红马,马上坐着的书僮在越过他时,还颇有兴致的冲他比划了一个蠢猪的手语。
赵义恭的脸顿时黑了:“八斤,你信不信老子追到你就把你皮扒下做成鼓,一天敲它个百八十来回。”
可是回应他的,却只有前方传来的马蹄声,还有八斤不停变幻的手语。
听着身后的骂声,韩辰不禁莞尔。
文氏去世第二日。
三瑞堂,依旧乱成一团。
当文谦说出他已上表,准备让风重华为文氏去墓地守孝时,郭老夫人几乎气得吐血。
“文侍书,华姐儿孝心可嘉,只是她年纪尚小,怎可去墓地守孝,依我之见不如在府中另辟一院,结庐而居。如此大的事情,文侍书因何不先与老身商议,便自做决定?”
文谦这是要做什么?风慎将文氏逼死之事已经尽人皆知,若是再让人知道风重华去守墓,世上人怎么看安陆伯府?
想到这里,郭老夫人眼睛眯了起来。文氏停尸已有两日,该来拜祭的人都已来了,可是长公主府却迟迟没有动静。是不想来?还是不准备来?
不对,的不对!她想起几月前永安帝召见。
她并未见到永安帝,问她话的是大太监胡有德。胡有德似乎对风重华的出生时辰极感兴趣,不仅细细地盘问了,还一连问了数遍,甚至连文氏几时来葵水,几时显得怀,几时去长公主府待产都问得一清二楚。
永安帝询问风重华的生辰做什么?这个问题,她一连想了数月也未想明白。
就在这时,她突然想起老爵爷临终之前的话。老爵爷让她善待文氏,并称安陆伯府荣辱系于文氏一身,文氏在皆安,文氏若亡满府皆亡。
她抬起头,看着满目怨恨一身煞气的文谦,打了个寒颤。
心中有些后悔这些年对文氏不闻不问了。
就在这时,三瑞堂外突然嘈杂起来,几个下人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进来。
“老夫人,老夫人,天使来了,天使来了……”
天使?郭老夫人愣了一愣,文谦却已丢下众人,向着三瑞堂外走去。风慎的官职是九品,文氏便没有诰命。所以,文谦昨日便向内阁递了折子,以自己的名义为文氏求追赏,好让葬礼看起来体面隆重些,另一方面也是上表请求风重华替文氏求墓。
天使一来,他便知道内阁许了他的折子。可走到灵棚时,却是大吃一惊。
来的人,是汉王世子韩辰与大太监吕芳。
文谦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