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中,张牧云与月婵乘着一叶扁舟飘然而去,那孤山岛中的妖娆女子却是浮想联翩。
箫声感伤,不过辛绿漪并未落落寡欢。说起来也奇特,对张牧云而言今晚这弄箫邀约的女子,其实与他形同陌路;不过对辛绿漪来说,却对张牧云魂牵梦绕、念兹在兹。此时此刻,倦倚湖楼,望着月光莹莹的湖光山色,辛绿漪便在心中想道:
“今夜他并不与我相见,便证明我最初把他想作好色淫贼的念头,真是错了。”
辛绿漪自惭形秽地想道:
“恐怕仙师是对的。又或是我仙缘不足吧。那晚在江船上,仙师依红偎翠,身边尽皆绝色女子。这分明就是点化于我:何为仙、何为道?陌路殊途,同归大道。仙师那一晚其实已点化了仙机。”
辛绿漪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不入红尘、不谙人伦,何以领悟更高境界的仙家妙理?那两个仙姿玉貌的少女,当初也该是经历了万千磨难,经历了仙师这般点化,最后才明悟关窍、从此矢志不渝追随仙师左右吧。”
想到这一点,辛绿漪仔细回忆少年身边两个出色少女的风姿,脑海中刹那间灵光闪现,忽然便觉出那二人绝非寻常人。那个年纪稍长的少女,虽然在仙师面前神色并不如何高昂;但现在仔细回想,这女子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气势凛然,即使不是仙家血脉,也应是人间贵胄。
那小少女更了不得,上一次在枯木村中,面对自己暗中招来的魔骨修蛇,几乎没见她如何动作,那远古洪荒凶兽的遗种便黯然退走。细究其因,追随仙师领悟无上仙法固然是主要原因,但当时异样天光下,自己似看出她身后隐隐腾动起的诡谲云气。这云气常人应看不到,但汹涌沸腾,气势煊赫,在身后展动,似风似翼,恐怕其来历更加神秘不凡。
想至此处,辛绿漪心下更无疑虑。连这样两位人物都甘心追随仙师,那自己还有什么代价不能付出的呢?辛家碧奴,只不过是衡山一只小小妖精;不用说拜他为师,便是做牛做马、为奴为婢,那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当然,以仙师素养,绝不会如此待她。到时候,自己白天侍候他云游天下,晚上帮他铺床叠被、红袖添香,真个是常人难及的神仙岁月!
“嗯!别如此吧!”
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清媚娇娆的妖族明珠便暗自下定了决心。从今天起,一定要顺从仙师指引,不惜一切代价,践此身于万丈红尘,不让难得的仙缘从自己手中白白溜走!
且不说辛绿漪会错了意,在那儿跺脚赌咒发誓,卯足了劲儿想要委身于张牧云。再说张牧云与月婵,他们在烟波月下渡过了平湖,在湖东清波门一带上了岸。此后他们二人便往自己住的袭梦轩赶去。
此前来时,因为目的明确,一路上并未细细察看这江南的风物;现在诸事已毕,当张牧云带着月婵在离离的月色中一路往回赶时,他这才忽然发现了这个别样的春夜江南。
月华如水,春夜月下的杭城温柔而多情。满城开遍的鲜花散发着幽幽的香气,和着草木的清芬,宛如花酒春酿,香味儿氤氲了整座城池。花香已是醉人,一路上却看见更多动人的风景。刚离了西湖,张牧云便发觉在湖滨一带的花前柳下,颇有些书生小姐在三三两两地酬答吟唱。月光照不到的花影里,则更是有些青年恋人,在大胆地耳鬓厮磨,喁喁私语。这不,他才走完一条烟柳夹岸的鹅卵石堤,刚路过第一处花丛,便忽然瞥见正在月荫中情话绵绵的一对小男女。
仿佛春意绵绵的江南,今夜正要让这洞庭乡下而来的小子开开眼界。恰在张牧云经过并看见这对年轻恋人时,其中那位本来被男子环臂相抱、微微依靠他在胸前的少女,不知听了恋人的什么话儿,忽然调皮一笑,便沉下身子,飞快地从腰间向他身后一滑一绕,如游鱼一般迅疾地绕了个圈,然后整个娇柔的身子又回到了恋人身前方才的位置。
这一番眼花缭乱,几乎赶得上想象中的武功高手。也不知那后生怎么把握的,眨眼后两人便恢复了之前环臂相抱的姿态,重新开始了永不厌倦的脉脉相对——这一个陌路相逢、身姿灵活如水的大胆杭城女子,无意中正用自己的神态动作,无声地向路过的外乡人说明:此刻他所处的,正是温婉如水的多情江南。
“走了……”
正当张牧云偷窥得有些出神,却忽然觉得有人在牵动衣襟。他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月婵。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纯粹而生动的场景里,张牧云一时没回过神来,见月婵正凝眸望着自己,他愣头愣脑地脱口说道:
“怎么你也要试试?”
话音未落,张牧云只觉脚上一痛,心中便慨叹道:
“哇咧!又被踩了!疼嗄!”
脚上吃痛,心中愤恨,不过张牧云口中却暗自咬牙,忍着不呼出声,免得惊动眼前这许多如花美眷、柔情蜜意。
“江南真是好地方啊。”
转过几个街角,张牧云想着短短一日中所见所闻,不禁感慨言道。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哒哒地走着,他回头望了望南天悬的那一钩弯月,便转过脸,跟月婵说道:
“你看,这杭州什么都好,就只有这天上的月亮,却不如我们那边山上望见的亮堂。”
“……嗯。”
听了他这话,近来脾气渐转火爆的少女却温婉地抿嘴嗯了一下。听得张牧云这句话,月婵回想起几个月前在那座慕阜山中,自己和他两个人在月光中行走山路的情景,目光便一下子转得温柔起来。
眼角余光看着身边那个挺拔的身影,月婵心中默默地回想往事。等她想到那一回山泉沐浴,回宝林禅寺时自己竟鬼使神差地亲了旁边这惫懒少年一口,她的脸便蓦然红了。
“哼!”
刚才还颇为平静的月婵,这时心中却忽然怒气勃发:
“这缺德鬼!以后要是把这件事传扬出去,我定让大理寺卿杀他的头!”
月婵心中暗自翻腾凶恶念头,不过,看起来却有点像只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旁边那被愤恨之人,却一无所知,依旧东张西望,没事人一样往前遛达。
月婵心里又琢磨了一会儿,却忽然想到,自己那回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口,不用说传扬开去,后来这少年竟是再也没提起过,只装没发生,也颇是可恶。
“唉……”
所有的事情,也许就和那时慕阜山中的苍烟雾月一样,现在想来,如同梦幻。感觉到这一点,月婵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情,便有些伤感。
“终究我还会离他而去吧。”
天香公主脚下忽然一个趔趄。
“牧云,”
月光熹微,朦胧的夜色中女孩儿忽然轻轻说道:
“你今后,还会在许多地方看这天上月亮吧。只希望到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和你看见的是同一轮月亮。”
“嗯?”
月色如水,少女的话语低微而轻柔,张牧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听清了开头。等他回过神来再追问时,月婵却再也不肯开口。张牧云也不再强求。
此后二人依旧默然前行,只不过在昂首阔步的少年视线死角,那女孩儿的剪水秋瞳中却隐隐有泪华闪动,映着月光,晶莹闪耀,宛如夜空的星辰。
“你们帮我看看,是他们俩么?”
正当张牧云二人朝客栈走去,这月色花香的杭城街巷角落里,却有个尖嘴猴腮之人,在跟身后埋伏的同伙尖着嗓子发问。
这一群鬼祟之人,大约十来人,尽皆黑衣黑裤,紧身形短打扮。他们正潜伏在张牧云二人刚才经过的一条街巷的角落暗影里。为首之人,狡捷如鼠,精瘦似猴,正是白天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神猿门大师兄,妙手空空赛神猿!
且说这赛神猿发问之后,人群中有一个机灵之人肯定地说道:
“老大,没错,就是他!”
“好!”
赛神猿低低叫了声好,阴沉着嗓音说道:
“好个小娃,竟敢使障眼法,戏弄到老子头上!瞧他这样,也该是来参加神偷大会的吧?兄弟们——”
赛神猿似乎想到了什么,当时便目露凶光,跟同伴们低吼道:
“今个不用留情,给我并肩子上,灭了这点子!大夥儿都手快点,一下子废了他,紧跟着就给我大卸八块,装麻袋往湖里一扔,祭了湖神喂了王八!”
“好!”
众人齐齐点头。又有一人问道:
“大哥,那小娘们怎么办?”
“那还用说?”
开头那个机灵鬼,又抢先开口道:
“当然是打晕,五花大绑,找个废旧小屋一关。等咱大哥夺了神偷大会盗神称号,把这小娘美美地带回去,没几天,她就是咱盗神夫人了!”
“臭小子,少废话!”
赛神猿口中斥骂,脸上却带着笑意,显是刚才这师弟所言,甚合己意。而被刚才这番话一勾,精瘦猥琐的赛神猿更加热血沸腾,当即不知哪儿来了股邪劲,便喝了声:
“走!”
霎时间这伙人各自动作,就如见不得光的蛇虺一般,专拣街头巷尾的阴影疾走穿梭。转眼之间,这伙人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