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绍国,国主宫殿,议事大厅。
人臣尽立于下方,每个人看起来都神情振奋,口若悬河,滔滔不已。
战事一路顺利的消息已经传开,大将军裴镛不仅收复了沦陷的十一城,覆灭敌国四路大军,而且此时正在策马北上,横刀立马,为乌绍国裂土开疆,气吞山河。
此时此刻,便是顽固保守派,也无法抑制住心中的喜悦之情,刚刚他们才收到战报,烈山国十五城,已经尽数落入了瓮中,且战果还在扩大,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
“国主到!”
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群臣皆停下了话头,弯腰躬身,等待宏广入座。
盏茶功夫,身着金袍的宏广便从正门恢弘踏入,脚步风生水起,身形霸气欲露,走过群臣中央,宛如蛟龙入榻,凤鸟归巢。今日他满脸红光,精气神极为饱满,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脚下的步子,也都轻快了几分。
他一掀金袍,弛然落座,棱角分明的面上隐带笑意,朗声说道:“诸位不必多礼。”
“今日大将军的战报,想必大家都已经知晓,我国失土已复,更是强弓立马,夺取了烈山国十五城池,可谓大快人心,大家有何看法?尽可各抒己见。”
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国主宏广的欣喜,自然也不会扫兴,再者夺取敌城,彰显国威,本就是喜事,下方顿时响起了一片阿谀奉承,赞美溢言之词,滔滔不绝。
回荡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中,如有余音绕梁之势。
“臣以为该重重褒赏大将军,大将军之功可鉴日月,堪称我乌绍国千百年来的人杰楷模,不可不赏。”
许多臣子听后心中暗暗懊悔,恨自己嘴巴太慢,这种讨喜的万金油回答被人抢了头筹。
宏广听后大为高兴,虽然此番话有拍马屁的嫌疑,但胜在适情适景,挑在这个时候说,等于锦上添花。
“爱卿所言不错,大将军裴镛如此勇猛,张扬国威,扫荡敌军,抵御外晦,的确堪当我国人臣武将之典范,等大将军凯旋而归,孤必然席地百里,开城迎接。”
看宏广到了兴头上,所有臣子都不吝溢美之言,大肆夸赞,一时间整个大厅中全是洋洋喜气,仿佛比年祭时分还要热闹。唯有最前方的濮阳成没有多言,只是一直冷眼旁观,不悲不怒。
…………
“臣以为,我国可择吉日选定新年号,为将来入主帝国,早作筹谋。”
“臣也以为,可提前进行祭祖祭天,告慰先灵。”
“臣以为,应当趁此大赦天下,彰显国主恩威,让全国百姓与之同乐。”
…………
半个时辰后,大厅中的议论越来越离谱,马屁声愈加浓烈,不知情的,还以为乌绍国已经提前晋升帝国,准备开国大庆了呢。
就在宏广也有些飘飘然时,太傅濮阳成终于是按捺不住,步子跨前一步,当下躬身觐见道:“启禀国主,臣认为,此时此刻两国仍然处在战争状态,当务之急还是先分析军情,未雨绸缪,方才是首急之大事。”
话音一落,大厅中的气氛便迅速沉寂,他这番话等于是浇了所有人一头凉水,让人大为扫兴。
刚才说得最欢的几个人不乐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踏出一步,向濮阳成发难道:“太傅此言何意?在我军胜景之时说这番话,岂不是大煞风景?”
濮阳成看都懒得看这些人,头也不转地讽刺道:“战争局势,千变万化,前一秒还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下一秒就可能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难道还少了吗?远的不说,就说我们自己,前段时间不也是连续丢掉了十一城?要不是大将军扭转乾坤,诸位还不知道是哭是笑呢。”
很多人都在脸上露出了怒容,武官倒还好,嘴皮子原本就不是他们的强项,左侧的文官可就不这么容易对付了。
后排一人跨出,朝着濮阳成大声说道:“太傅所言不妥,我国能转守为攻,反败为胜,是先祖冥冥庇佑,上天注定所然。就算没有大将军,我军发动反攻也只是时间问题。”
“妖言惑众!”
濮阳成脸色一沉,道:“战争攻伐,讲究的是军力国力,拼的是粮草素养,又岂是怪力乱神,虚无缥缈可以代替?若真是如此,交战之前岂不是只需要烧香祭祖,叩头拜天即可?可笑,可怜,我国人臣之中,居然还有这等迂腐,着实浪费唾沫。”
那人被濮阳成说得面红耳赤,不敢再多言,讪讪地退了回去,耷拉着脑袋,如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
宏广脸色也是微微泛红,濮阳成是他的老师,其话中的用意他又如何不知?这表面上是说给群臣听的,实际上又何尝没有暗中提醒,鞭挞自己之意?大战新胜,意气风发,内心欢喜是人之常情,可要是过了度,就变成了刚愎自负,好大喜功。
宏广对于自己这个老师还是极为尊重,继位至今,濮阳成一直为自己出谋划策,殚精竭虑,所以他也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朝着濮阳成好声好气地说道:“太傅无需生气,诸位也是一时间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方才失策失言,如今点醒过来,便可重上正轨,群力群策了。”
听了宏广的话后,濮阳成脸色顿时缓解了不少,躬身说道:“国主所言甚是,臣等自当听从。”
待众人的情绪回归平静,宏广才向濮阳成询问道:“如今我军连战连捷,势头一片大好,后续该如何谋划?”
濮阳成仿佛早就料到了此事,胸有腹案,抬头就说道:“除了要保证粮草的准时供应外,臣上次所提出的‘割肉喂鹰’也该配合大将军同时行动了。”
“这么快?太傅,是不是急了一点?”宏广问道。
濮阳成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禀国主,现在正是时候。”
“大将军已经连下对方十五城之多,烈山国不可能再无措施,眼睁睁看着土地沦丧。所以,后续攻城必然不会再复如今这般轻松,速度会极大的减缓下来。这时若是对方让出部分利益,请求秦光帝国支援,我方便会极大的掣肘,同时陷入孤军深入的危机。为了避免这个情况出现,现在我国就应当派出使者,前往与秦光帝国接壤的句鲁帝国,准格帝国与泊风帝国会面,率先表明来意,割让部分烈山国领土,让他们同时对秦光帝国施压,形成牵制,赢取时间。”
宏广毕竟是精明能干之主,况且这个事情早已和濮阳成通过气,便也没有多问,点头赞同道:“太傅大人所虑甚是,现在正是‘割肉喂鹰’的最好时机,能不费一兵一卒就获取大片领土,相信这个阳谋对方纵使是识破,也难以抗拒。只是,不知道这使者之职,该由何人担当?”
濮阳成语气沉稳地说道:“使者之成功与否,关系到我国后续的国运,因此一点也不可大意马虎,否则晋升帝国,就将成为空谈。所以,臣毛遂自荐,愿意独身上访,不达目的,誓不还朝。”
下方顿时炸开了锅,群臣之中面面相觑,惊呼暗叹者十有八九,便是连宏广也变了脸色,这番话濮阳成可从未与他说过,当下竭力劝阻道:“太傅大人勇气可嘉,当为人臣之表率。可这出使三国,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凶险万分,太傅乃国家之栋梁基石,若出了一点差池,让孤如何是好?”
国主都表态了,群臣自然也不会唱反调,顿时大厅之中俱是挽留劝阻附议之声,仿佛人人都不愿意濮阳成离去。
而当事人却脸色不改,依然坚定地说道:“此次事关重大,作为当朝太傅岂能推辞?大将军已经在外浴血奋战,我又岂能原地偷安?国主群臣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此番出使,非臣不可。”
这下宏广是真的急了,面对这个从小教导自己的老师,他颇有依赖,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以身犯险?
“太傅,孤知道你才智过人,也的确是出使的不二人选,但若是出了意外,举国上下,岂不是痛失忠良,孤岂不是痛失左膀右臂?”
濮阳成低声拜谢,道:“国主恩德,臣铭记在心,但这关系到我乌绍国未来千百年国运,臣万万不愿出丁点差错,哪怕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还请国主同意臣的请求,准许臣出使三国,让大将军在外免除后顾之忧。”
宏广脸色红白转换,极为复杂,他何尝不知道濮阳成之言?可濮阳成是他最亲信的重臣,不论于私于公,他都不愿对方涉险。
“真的非此不可吗?太傅,孤很是担心……”
濮阳成内心不可避免的一暖,看着眼前这个英气威武的国主,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论对方地位身份如何,一直对他恭敬有加,从师长之礼。这就更是加固了濮阳成内心的想法,士为知己者死,得此明君,还有何憾?
他强忍住内心的悸动,低声笑了笑,说道:“国主多虑了,不要忘了臣虽领着文官,却也是一位先天武者,万一真出现了意外,臣也足以自保。”
说完他腰板一顶,气势蓬勃而出,让人刮目相看,与之前判若两人。
由于濮阳成长期担任乌绍国文官智囊,所以他本身的战力,便也渐渐遭到了群臣忽略。如今瞧到濮阳成气势冲天,才让人想起,原来他除了太傅这个身份外,还有一个身份,叫做武者。
宏广见到濮阳成如此决绝,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道“太傅如此坚持,孤也不便再规劝,只是希望太傅能在路上注意身体,无论事成与否,都要平安归来。”
他很清楚自己这个老师的脾气,下定了决心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濮阳成喉头哽咽了一声,强撑着躬身道:“臣必然不负所托,为大将军解除掣肘,争取时间。”
…………
郡乌城,成亲王府。
王府一处暗室之中,有两个人正席地而坐,谈论着什么。
“启禀王爷,大将军已经收复了我国失土,且正率领将士奋勇北上,一路以雷霆之势,夺去了烈山国十五城,看此情形,还会继续扩大。”
这说话的,正是成亲王府的总管于裕河,此刻他脸上俱是恭敬神色,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生怕自己说错了一句话。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身材精瘦的中年男子,眉目浓密,不怒自威,国字脸庞上仿佛埋藏着无数情绪,让人无法看出虚实。一袭裘袍披在身上,看起来大气而不失风雅,华贵而不失锋芒,尤其是那双深沉的眼眸,犹古井无边,深不见底。
这个中年男子,就是曾经乌绍国风云一时的权势人物,成亲王。
听了于裕河的话,他半晌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敲了敲几案,轻声吐道:
“是吗?烈山国的人,果
然是靠不住,都是一群废物。”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依然让于裕河浑身感到一阵阴冷,只能低头说道:“那王爷,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成亲王慢条斯理地说道:“继续等待,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差这点时间吗?只要有帝国撑腰,不愁大事不成。”
“可我听上面说,宏广国主的野心颇大,准备步步蚕食,让本国步入帝国行列。”
成亲王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似乎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轻轻说道:“宏广想要成为帝国之主,名垂千古,实在是痴心妄想。区区竖子,要不是有濮阳成在身后出谋划策,又岂会坐得如此稳当?”说完,他眼中有精芒隐现,压低声音说道:“就算要成为帝国之主,也是我,而不是他。”
于裕河身子略微地抖了抖,这番话要传了出去,绝对是大不敬之罪,祸可致死。
宏广国主,现在颇得民心,这般肆无忌惮的议论,实在是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虽然,他早就知道成亲王的野心。
成亲王似乎看出了于裕河的不安,微微一笑,说道:“无需紧张,今日之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传去外面。待我继位后,一定让你权倾天下,家族世袭罔替,永不衰亡。”
于裕河双眼被欲望充满,害怕之气一扫而空,点头说道:“谢王爷厚爱,小人日后必将竭尽所能,为王爷鞍前马后,绝不食言。”
成亲王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就在这两日,太傅濮阳成要独自离开郡乌城,奔赴三大帝国,做游说工作。这,将是我们抹杀宏广小儿左膀右臂的大好机会,派人日夜盯着各门,一旦有异动,立刻火速回报,设伏剿杀濮阳成。”
“是,小人已经吩咐了下去,探子和眼线也全部活动了起来,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郡乌城半步。”
“很好,做得不错。”
成亲王不咸不淡的夸了一句,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很久。心腹大患濮阳成必须除去。只有杀了濮阳成,才算拔除了一根眼中钉,肉中刺,日后对付起宏广来,也容易了许多。
“还有一件事情,城里茶馆酒楼正在流传关于王爷的传闻。说是在王爷的书桌上镌刻九五二字,同时和秦光帝国关系密切,意图东山再起。”
说这番话的时候,于裕河边说边用余光看着成亲王,生怕自己说错了话,让他产生雷霆大怒。
成亲王听后冷哼了一声,让人毛骨皆寒,随后他面色阴沉地看着于裕河,说道:“上次有人入侵,果然还是产生了祸事,要不是最近宏广忙着处理战事,或许我们转眼就要遭殃。”他眯着双眼,道:“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若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情,你和籍群就都不要干了,全部提头来见。”
“是……是,绝不会再有下次了,小人保证,小人保证。”
随着成亲王一声冷哼,于裕河后背已经凉透了一片。
“虽然不知道是谁盗走了《秦光百鸟图》,但宏广国主的位子也坐不稳几天了,等本王继位后,再彻查此事,牵连者一概连坐,千刀万剐,诛灭九族。”
等情绪平静了片刻,成亲王才重新恢复了那种慢条斯理,轻声笑道:“本以为烈山国可以一举造成宏广的统治动荡,却不料裴镛那人还真有些本事,短短时间,居然就扭转了乾坤,改变了劣势,不但失土尽复,还顺带取了对方十五城……他宏广,可真是养了条好狗。”
于裕河不敢再去对视成亲王的目光,只能低声答道:“据说之所以能这么快收复失土,歼灭敌军,主要是一个百夫长立下了奇功,几天之内,不声不响就夺下了十一城,断了烈山国补给,堪称奇迹。”
“是么,此人日后本王必杀。”
声音依旧缓慢,但明显带上了森寒杀意。
“对了,那批木匠是否安分?东西是否制造及时?生产作坊是否依然隐蔽?”
“放心吧王爷,之前的几个刺头已经被镇压,而且从秦光帝国运来的精铁木也收货顺利,从未被人察觉过,大批武器正在有条不紊的生产,绝不会耽误。由于我们的做工时间都在深夜,所以从未发现过陌生人迹。”
成亲王深沉地点了点头,叮嘱道:“必须保证生产的速度,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秦光帝国马上就会有反应,到时候我们必须把握机会,里应外合,相互呼应,不可出半点差错。”
说完这些后,成亲王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不过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目光闪烁道:“年祭前后,大羽王朝将派人过来密谈,你可要用心安排,否则触怒了对方,整个乌绍国都要陪葬。”
大羽王朝?于裕河整个人闻言如遭雷击,呆滞了片刻,方才颤颤巍巍地问道:“王……王爷和大羽王朝也有联系?”
成亲王面无表情,只是盯着于裕河道:“不该知道的事情少问,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是……是……小人知错,小人知错。”
不顾于裕河诚惶诚恐地回答,成亲王长袖一挥,拂袖而去。
表面的假象,掩盖不了内心实质的野望。
随着时机到来,成亲王心中压抑了多年的欲望,终于爆发,看似胜利连连的乌绍国,正埋藏着一个巨大的阴云。
凝而不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