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艳文在世浪中摸爬滚打几十年,总不能连心生善恶都难以分辨,他相信自己的感觉,哪怕这感觉来的无稽且荒唐,不明缘由。
他的确相信竞日孤鸣,因为情感上的磨合,也因为两人并没有切身的利益冲突。
像是与人乍遇,走上一条从未走过的羊肠小道,路边有大大小小的荆棘,路的尽头或许也是悬崖峭壁,但只要他不触碰荆棘,不走上峭壁边缘,就没有危险,而同行之人也没有推他一把的必要。
他的理智不输于情感,走多了荆棘小路,便知道只要小心谨慎地保持距离,就不会轻易受伤。
即便这之间的距离,会在与人同行时,被不知不觉逐渐缩短,直至消失。
但终归,那是以后的事情。
而现在,他需要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史艳文心中大石放下,便不追问竞日孤鸣所作何为,只问他是否可以解开同心石上的禁制,结果可想而知。
竞日孤鸣意味深长地瞧他一眼,提着古本反问他是否愿意回答他的问题,若他答了,那禁制自然就解了,史艳文敏锐地闭上了嘴,随手拿了本通俗小说歪在一旁,有种逃避现实的窘迫感。
竞日孤鸣问他“是否愿意”,好像他知道答案却不愿意说出来似的,怎么会呢?
他不知道的,史艳文觉得竞日孤鸣实在是刁难他,但没关系,回头他自己尽力解开就是,总会有办法的才是。
……解不开,另说。
说起来,那纸鸢到底飞哪儿去了?丫头也该找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吧?饭时都过了,怎么还不见人影,总不至于飞到山底去了。
史艳文正想起身去找,却感觉寺外气息一变,如临大敌,其势绝不亚于当时史艳文突然出现,除了杀气要重些,紧绷的气氛越加冰冷。
——尤其在来人报过名之后。
“在下史艳文,特来拜访此寺主人,望不吝赐见……”
“你才不是史艳文!骗子!还把我的风筝弄坏了,坏人!”
“啧,小娃住嘴!”
“不!唔——”
“……小丫头,再不松口小心崩掉自己的牙!”
“呜呜!呜呜呜呜呜!哼!”
“……”
这豪迈的风格,这狷狂的语气,史艳文不由一愣,怎么听怎么熟悉!
“这是……”
藏镜人!他一胎同生的双胞兄弟,史罗碧,实在是出乎意料的来客,让他有种幻听的不真实感。
史艳文猛然起身,既兴奋又忐忑地看向竞日孤鸣,那人已经施施然起身,稍感无奈,拂袖叹息,“艳文何时学了这分身之术,也不告诉在下,也好让在下讨教一二啊。”
“……”无语沉默,若不是教养存心,史艳文挺想白他一眼,所以他只是敛眉颔首,走到门口才玩笑了一句,“先生不如先讨教一下怒潮袭天。”
竞日孤鸣伤心的往外走去,“诶,艳文难道不会帮我吗?”
“不会,”史艳文答的毫无犹豫,却马上又忍不住笑道,“小弟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竞日孤鸣微笑着点头,“自然,毕竟在下可是见识过藏镜人的‘道理’,确实令人信服不已,无法反驳。”
“……”
寺外的杀气已无声散去,两人一前一后来到门口,竞日孤鸣径自落于人后,无声无息。一墙之隔,也不知门外是什么情形,虽没有打起来,但来人的气势汹汹却分毫不减,偶尔听见一两声不耐烦的轻喝。
史艳文突然有些犹豫地看向身后的人,似乎在询问他的意见,也像在观察他的反应,但那人却是容色坦荡,像石壁上的佛像一样不温不火,但史艳文总觉得那双暗红的双眼里有些暗潮汹涌,像是在期待什么,开门的手就那样停在半空。
半晌未动。
“你不开门吗?”
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开门后,就可以看见来找你的人了,说不定还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史艳文回头,一时不知道要答什么,只是看着门栓纠结发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才继续动作。
而几乎就在他手才碰到门栓时,就听见门外一声怒喝。
木门被人一脚踢开,门栓断成两半飞开,呼啸的木门擦着身体飞过,在地上砸出两道重印,史艳文有一瞬间的出声,恍惚自己莫名其妙的纠结也被这猝然一脚踢到了九霄云外,心里不由自主的冒出来“何等失礼”四个字。
却没想若不是竞日孤鸣提前将人搂腰拉走,那飞起的两扇门估计就要拍到他的身上。
“我说你们……竞日孤鸣?!”
“啊!松手松手!你捏烂它了坏蛋!”
表情瞠目结舌,动作滑稽可笑,地上还挂了个揪他头发啃他手臂的小女孩,披风拖在地上。
好生狼狈,好生怪异,史艳文看着对面的“自己”一时没忍住,肩膀控制不住的开始抖动,侧头就将脸埋入了竞日孤鸣肩上,自然也没注意腰间加重的力道。
“呃……实在抱歉,咳,小弟脚下没注意……”
这道歉明显没道在点子上,但竞日孤鸣并不在意,“没事,”嘴角的弧度隐隐放大,他侧眼看了看倒在尘埃里的门板,心情大好,“命下人装上便可。”
……
“也就是说精忠没受伤……”
“若能被那种小场面伤到,我看他也不用做什么尚同会盟主了!”藏镜人史罗碧强压着从心底源源不断冒出来的火气,冷冷瞟了一眼对面笑意盈盈的竞日孤鸣,“倒是你!这就是你一直未和俏如来联系的理由——因为同心石被摔坏了?”
他看起来是像白痴吗?摔坏了俏如来还能感应到他的位置?!
史艳文坐的位置偏向藏镜人,见他面色不佳,便讪讪的为他添杯茶,眼神也不自觉地飘向了竞日孤鸣,声音略有些委屈,“我也不是故意的。”
竞日孤鸣笑了一笑,对那若有似无的抱怨恍若未闻,“确实如此。”
好哇,这么说还是我咄咄逼人了是吧?!藏镜人深深的、深深地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正常些,“为什么不去俏如来为你安排的地方?”
“我只是想到处看看。”
“到处看看?”藏镜人对他的轻描淡写很不以为然,好容易压住十几天的怒火立时被引了出来,“凭你现在的身体到处看看?你以为你的仇家很少是不是?想找死我可以帮你!还有……你居然和这个人混到一起?!还、还……”
史艳文眨眨眼,无辜至极,“什么?”
藏镜人脸色变了变,“你刚刚喝得是什么?”
“药啊。”
“……我是问什么药!”
“不过是先生命人准备的调理身体的普通药方。“
“你知道药方吗?”
“这……”史艳文皱了皱眉,“艳文以为并不需要。”
“你是在跟我说你相信这个人?!”
竞日孤鸣似乎被这句话伤到了,眼神黯淡,呼吸微沉,默默起身去到软榻坐着,好一副黯然伤神的模样,藏镜人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是在装模作样。
但似乎史艳文并不这么认为。
藏镜人不想理他,转头正想对史艳文说话,却见史艳文突然起身,他看着那个落寞的背影眨了下眼睛,片刻沉吟后一脸正经,看的藏镜人一愣。
“小弟,你对先生的成见太深了。”
“我?成见?!”藏镜人瞪大了眼睛,这是在跟他讲笑话吗?
他以为这只是最普通的安全谨慎。
而史艳文莫名强硬了态度,大改方才的温润模样,“太失礼了。”说完还另斟了一杯茶端过去,但竞日孤鸣并没有接,他便撂下茶杯坐在了软榻上,“先生,小弟对你有些误会,请千万不要介意,艳文在此赔礼了。”
“没关系,”竞日孤鸣低垂着眉头,勉强笑了一下,靠近史艳文,“既是误会,在下怎么会介意。”
“既不介意,先生喝了这碗茶吧。”
“我喝不下,唉,在下心领便是。”
“先生切勿挂心,不然,倒叫艳文难做了。”
“我会的,咳咳……”
藏镜人已然脸如黑锅,史艳文抽空看了他一眼,踌躇不决。
“先生。”戏演的似乎有些过?
“恩?”其实我觉得还好。
史艳文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又道,“先生。”小弟只是说话太冲,并无恶意。
竞日孤鸣握住他的手,声音软绵绵的,“恩。”好歹是做过将军的人,耐心总不会太差。
砰!
“……”藏镜人脸色铁青,牙齿里再次慢慢地、狠狠地蹦出来几个词,“看来你们,关系很好,啊?”
看来是比想象中差点,若是千雪的话应该能坚持久点,竞日孤鸣浅笑着起身整理仪容,“去佛堂吧。”
“好。”史艳文忍着笑意,看了眼断臂的四方椅,边走边道:“走吧,小弟,去为你接风洗尘。”
藏镜人冷笑,“礼佛?”
史艳文无奈,“吃饭。”
……说的好听,但事实还不如礼佛。
到底是有多意气相投才会连吃饭喝汤都要时不时眼神交接?!是说你看就看了为什么还要脸红,吃个饭有什么好脸红的!你知道那张脸跟自己一模一样看起来很奇怪吗?!还有那只跟自己抢吃的胖老鼠和跟在后边追它的舌,这宠物养的真别具一格,那蛇明显有毒好吧?!
藏镜人觉得现下情况有些诡异,史艳文先前一番挑三拣四的描述,看似逻辑严密井井有条,不用想也知道肯定隐藏了不少关键细节,光那番“四处闲逛偶遇故人百感交集因此意气相投小住同养”的说辞就不足为信。
还有。
藏镜人踏进书房的时候就察觉到了,据说这是史艳文的暂时居所,就是客房,呵呵,王府的客房他又不是没住过,更何况这里还不是王府!
算了,这些还不算最紧要的。
藏镜人靠着门口,扫视了一左一右两张软榻上的人,一者雍容懒散,见他望过去便点头示礼,一者(居然)也差不多,只是多了几分清雅,感觉到他略带诧异的视线似乎还很好奇,“小弟不坐吗?午饭刚过,琉璃待会应该会送些水果过来,小弟还是坐下休息会吧。”
啊,真是让人艳羡的惬意退隐生活……个鬼!
这种将自己当成主人的口气是要闹哪样!还有着不许外人插足的诡异气氛……
算了,藏镜人暗自叹气,“把你的同心石给我。”
“啊?”史艳文坐直了身体,“什么?”
“同心石!走之前无心担心此类情况发生,特意交给我了修复同心石的方法。”
“……其实不急,小弟这几日奔波劳累,不如先休息一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不急?明日再说?藏镜人危险的眯了眯眼睛。
史艳文忙补充:“况且那东西太小,我也忘了放哪——”
话未说完,门口传来轻微的小跑,伴随着银铃般的,嘲笑声。
“切,又在瞎说,早上才看见你戴脖子上呢!”小小的身影也蹦到了门口,端着半大的水果拼盘,笑道,“我给你们送水果来了。”
史艳文尴尬的扯扯嘴角,避开藏镜人探究的目光,问:“琉璃呢?”
“哦,她来葵水了。”
“……哦。”
女孩子嘛,正常,竞日孤鸣看着那气焰各自极端的两兄弟一笑,道,“丫头,将东西放下吧。”
丫头努努嘴,不仅没放下东西,反而兴冲冲地端着拼盘来到藏镜人面前,眼中全是跃跃欲试,乖巧的就像第一次见史艳文的模样,“藏叔叔,吃点水果吧,丫头特意拿过来的。”
特意?是不怀好意吧。竞史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各自都能明解对方眼中的笑意。
藏镜人低头看着面前乖巧的少女,一时犹豫不决,现在的小孩子都这么善变吗?早上还恨不得吃了他,下午就这么殷勤?
见他没有动静,丫头又道,“呐,吃点嘛?叔叔这么大个人,难不成还和小孩子置气吗?”
这丫头,又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史艳文正想说话,竞日孤鸣却抢先道,“丫头特意拿过来的,藏兄尝尝吧。”
史艳文不明所以,转头看他,竞日孤鸣却对他眨了一下眼睛,想要说的话就此咽回了肚里。
那厢藏镜人已经三两块参果下肚了,见史艳文面色微赧地看着他,不觉皱眉,“你怎么了?”
“没怎么,”史艳文打量着他的脸色,“你没事吧?”
这话问的奇怪,“我能有什么事?”
“好事。”竞日孤鸣插嘴到。
丫头看着他吐了吐舌头,“是好事,旅途奔波劳累,该休息了。”
“哈?”藏镜人正觉奇怪,却忽然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史艳文的脸顿时既扭曲又暗淡,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滑向一边,倒下的瞬间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你”字。
但最后的眼神倒是将勃然而上的愤怒表达无疑。
“丫头,”史艳文抱着胞弟,颇为无奈又暗暗敬佩地看向丫头,“能连番药倒我与小弟,你也是前无古人了。”说不定还会震惊中原也不一定。
丫头将拼盘随手一放,拍手,转身,不屑地踢了藏镜人一脚便跑:“是你自己不提醒他的,又来怪我,哼!”
“……”史艳文哑然,这话实在无可反驳,若不是他鬼使神差的保持缄默,小弟也不会倒下了。不由他深思,史艳文将人架起,移到自己床上,收拾好了一切才转身,看向自方才开始就不动声色的某人,“先生,那同心石上的禁制……”
“我的条件不变,”竞日孤鸣终于舍得起身,扔下手边的书,揉了揉手腕,又嫌外面阳光刺眼,便阖上了半扇门,靠在门上,试探道:“为什么不说实话,我不介意。”
“先生虽不介意,艳文却怕麻烦。”说着停了停,“何况先生不也什么都没说。”
竞日孤鸣扯了扯嘴角,将所有会发生的可能一概而论谓之“麻烦”,十成十的避重就轻,果真是史君子一贯的风格。
罢了。
“他这一觉睡得踏实,不到十二个时辰是起不来的,也不好去打扰琉璃,今晚就只能委屈艳文了。”
“没关系,我回塔上住几日就可以了。”
“那可不巧,”竞日孤鸣轻笑,“那客房可是空了许久,更何况这几日天越来越冷,怕是不合适。”
“那我和小弟挤一挤就好。”
“书房的罗汉床本就是给一人用的,哪里挤的下两个人?“竞日孤鸣嘴角微扬,“不如,睡我房间如何?”
史艳文一愣,“恐怕不合适吧。”
“不,在下倒觉得挺合适的,
“不用了,我可以在软榻上——”
“莫不是艳文怀疑在下别有用心?或是不屑与在下同塌而寝?”
以退为进,半含哀叹,竞日孤鸣发现这一招用在史艳文这等人上从来无往不利,让他连一点犹豫的余地都没有,只能妥协投降,轻叹一声,“先生多虑,那这几日就叨扰了。”
“不叨扰,”竞日孤鸣直视那眼中的碧蓝,眼中似有流光闪过,自喉间传出的低沉笑声,难以自抑。
“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