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傍晚,阿寒岛,身上缠着纱布的方宝在一间宽阔优雅设备齐全的卧室里躺在一个软软的沙发上隔着落地玻璃看外面的雪。
阿寒岛是日本北部北海道密谷支厅东南部离陆地二十海里的小岛,岛上有一个“阿伊努渡假俱乐部”,是日本上千个高档渡假地之一,俱乐部的老板叫做佐藤太郞,是北海道原住民的后裔,而北海道的原住民过去就叫做“阿伊努族”,是在日本幕府时期才被镇压统治的。
这佐藤太郞今年有八十六岁,少年的时候曾经征兵去过中国,参加过攻打上海的战争,亲眼目睹到了那惨绝人寰的人间惨剧,良心受到了极大的拷问,在战争结束之后,多次去中国去上海谢罪,并在日本经常做一些帮助华裔的事,是杜赞的朋友。由于龙盟受伤的兄弟不能在“华胞医院”久留,便由杜赞介绍转移到了这“阿寒岛”包了三个月,让佐藤太郎撤走了所有的员工,现在除了方宝与受伤的兄弟之外,所有鹰队的兄弟都到了这里,并且带来了钟汉提供的枪械,不仅有手枪冲锋枪手雷,甚至还有重机枪与火箭筒,当然是提防万一。
已经快到元月,处于北地的阿寒岛在一个月前就开始下雪了,此时整个只有一平方多公里的岛上全部是白雪皑皑的一片,偶尔探出头的一些树木光秃秃的枝干上也如棉花般地覆盖着雪,不过抬眼就能够看到岛外蔚蓝的一望无垠的大海,让人心旷神怡。
虽然室外有零下十几度,不过卧室里开着暖气,让人如置身于春日之中。在他的身上,还穿着一件白色的带鳞背心,正是那件白蟒甲,这甲他一直带在身边,但裹着不方便,在重庆的时候就找人做成了背心的样式,而且特地拿做背心多出来的蟒甲用穿透力强的AK冲锋枪子弹试验过,在三十米外是打不进去的,绝对可以和性能优良的防弹背心媲美,过去他一直没有穿,但现在面临着凶狠而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的敌人,实在不敢大意。
凌展陈伟嘎娃三位堂主都受了伤,和方宝呆在同一幢楼里,但最幸福的却是住在他隔壁,受伤最重的凌展,因为就在他脱离危险,苏醒过来的第二天,方宝就把这事通知了宁玲,让她到凌展身边照顾,而且他知道凌展不希望宁玲去学艺伎抛头露面让男人品头论足的,已经决定,当照顾完凌展之后,就让她去“唐风酒楼”去学习做管理工作,相信凌展也会高兴。
方宝胸前的伤已经在开始结疤了,不出一个月能够痊愈,今天,他要等一个人,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师父张浩天,在知道决战的结果后,师父就说要来日本看他和所有受伤的兄弟,特别是消解李鹏程这一批北雄帮后人心中的积怨,上午的时候他接到了师父的电话,说是已经抵达了日本,会转乘直升机过来,计算时间,也应该到了。
……
眼看就要入暮,负责做餐的兄弟来了电话问要不要开饭,方宝正要给师父打一个电话过去,就听到一阵轰鸣声传来,很快见到岛的南部上空出现了一个黑点,而且越来越近,正是一架红色的直升机。
知道师父到了,方宝赶紧披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出屋下了楼,到了前方的一块已经让人清扫出来并做出了降落标识的空地上等着。
大约五分钟之后,那辆红色的直升机缓缓地在空地上降落,机舱门打开,一个穿着灰色风衣,面部英武,神情威严,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跳了下来,正是张浩天。
方宝叫了一声:“师父。”赶紧迎了上去。
张浩天看到了这个徒弟,威严的脸上流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和他紧紧拥抱了一下,然后拍着他的肩道:“阿宝,这次我还给你带了两个人来,现在你们是时候见面了。”
听着师父这么说,方宝心动一动,立刻就猜到了,连忙向着机舱门望去。
这时,机舱门露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穿着一身华贵的白色水貂,秀发高挽,容光清丽,肤色白皙,神态温柔,俨然就是崔牡丹,和过去相比,此刻的她微微丰腴了些,透着一种母性光芒。尽管与崔牡丹已经有近两年未见,心里也在思念着这个女人,但是,方宝的目光只在她的身上瞥了一眼,就锁定在了她怀中抱着的一个物事上,那是一个黑色的襁褓,虽然看不见里面是什么,但方宝的心情却顿时激动起来,见崔牡丹到了地面上,快步的奔了过去,甚至没有向她打招呼,便瞧向了她手里的襁褓,在那里面,有一个婴儿在沉沉地睡着,尽管只露出了小半边的脸儿,但依稀可以见到白白嫩嫩的皮肤和清秀的五官。
瞧着越来越成熟有男子气概的方宝,崔牡丹轻声道:“宝,我知道你在做大事业,不应该带蕾蕾来分你的心,是哈丹巴特尔王爷让我们来的,对不起。”
方宝正紧紧地盯着沉睡中的女儿,听着崔牡丹这话,顿时抬起头来,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歉意,道:“牡丹,是我不对,应该说对不起是我。”
张浩天走了过来,微笑着道:“夫妻间就不要说这些话了,阿宝,我知道你不见牡丹和蕾蕾是因为担心自己留恋夫妻之情父女之爱,会软化了做大事业的心肠,对于目前的你来说,这种做法是不错的,但是,我相信现在的你已经足够勇敢了,而且能够见到自己的骨肉,也可以了却人生的遗憾,更能义无反顾的去奋斗拼搏。”
在和白鸟家族决斗的前一夜,方宝的确是想过,要是自己这次战死了,最大的遗憾会是什么,而答案毫无疑问是还没有亲眼看一看抱一抱亲一亲自己的女儿,过去的一些想法的确有了改变,也打算在兄弟们的伤势好些之后去蒙古一趟,但想不到,师父会把崔牡丹母子俩带来,他有着与自己相同的经验与经历,实在是太了解自己了,有这样的师父,真是他天大的荣幸。
从崔牡丹手里接过孩子小心翼翼的抱着,瞧她闭着眼睛,小鼻子皱了一皱,顿时想到外面太冷,连忙道:“师父,牡丹,我们进屋吧,里面暖和,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说着话,他带头向自己居住的小楼而去,还没有到底楼大厅,就见到身上还缠着绷带的陈伟及嘎娃匆匆的走出来相迎,而凌展虽然已经苏醒,但还起不了身,由宁玲在二楼的房间服侍用餐。
张浩天到日本成立龙盟的时候就认识了陈伟,那时候他还不过是十来岁的少年,两人见了面,立刻很亲热的打起了招呼,然后张浩天又主动伸出右手去与嘎娃的左手相握,仔细问询他的伤势,神态和蔼,让人实在有如沐春风之感。
寒暄之后,就在底楼的饭厅用餐,在餐桌上,方宝一直抱着女儿手没有松过,可惜的是方倩蕾呼呼的睡着一直没有醒,还没有见到自己的老爸。
这顿饭没吃多久结束了,张浩天让方宝安排崔牡丹母女到卧室,就要他找一个有视频设备的房间把李鹏程等北雄帮后人叫至。
知道师父要化解旧怨,方宝领着崔牡丹上楼到了自己的卧室,将女儿交到她的手上,在她的额头上一吻,说道:“牡丹,你在房间里等我,我一会儿上来和你慢慢聊。”
崔牡丹“嗯”了一声道:“宝,忙你的,不要管我们。”
方宝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便走下了楼,和师父凌展陈伟一起到了底楼右侧的一间小型会议厅,然后通知李鹏程等六名在决斗中只受了轻伤的兄弟过来。
……
进了会议厅,张浩天立刻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连接了投影仪,然后才到沙发上坐下。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李鹏程与另外五名北雄帮后人走了进来,当他们一走入小会议室,见到坐在对面沙发上魁梧威严的张浩天,脸色立刻一变,紧紧地盯着他,目光都射出了怨恨之色,显然都在照片上见过这个北雄帮的大仇人。
这时,张浩天站起身来,走到了这六人的面前,扫了他们一眼,这才道:“我知道你们的父亲或者叔伯在二十几年前失踪未回,认为是我杀死了他们,心里一直打着结,对于当年的这段恩怨,你们的确是应该了解,有什么事,把这段视频看了再说吧。”
说着话,他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点开了放在桌面上的一个视频,那投影仪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六十来岁,头发花白,穿着白色粗布衫,身形高大的男子,而他身后的背景是一个农家小院。
一瞧到这个人,李鹏程就失声叫了起来道:“鲁叔叔。”
张浩天沉声道:“不错,他就是鲁正刚,当年北雄帮武堂六大香主之首,不仅是你父亲最得力的手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在当年一战之中,他是北雄帮一千余名精锐仅存的三人之一,就由他来讲诉当年的恩怨是非。”
那叫鲁正刚的老者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面对着摄像机,先是长长的一叹,然后道:“鹏程,我知道这次是你带队到日本去打小日本的,这很好,你小的时候就聪明勇敢,我常夸你长大后一定有出息,现在果然没错。”
说到这里,他又道:“我知道你会奇怪为什么我还活着却没有回到帮里给大家说起当年的事,让李堂主他们的失踪之谜成了一桩悬案,那是因为这件事并不怎么光彩,我不想有辱陈老帮主和北雄帮的声誉,但如今你们这些北雄帮的小崽子都已经长大了,也应该知道这事,我就原原本本的说出来。”
顿了一顿,鲁正刚便道:“二十六年前,少帮主和张浩天在上海决斗失败后自杀而死,陈老帮主伤心欲绝,然后忽然召集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人,这些人全部是帮中的精锐,包括了我和你的父亲,他们先是分成小队越境到了俄罗斯,然后进入了蒙古境内,由一个叫巴斯的将军派了军车接我们到了一个叫圣陵禁区的地方,除了提供了一些装甲车和坦克,还有从俄罗斯雇佣来的武装直升机队,陈老帮主告诉我们,张浩天是蒙古人,还是王族最高首领塔塔罗王,圣陵禁区就是他的居住地,有他的数万族人,我们这一次来的目的,就是消灭他所有的族人,而行动的名称,就叫做‘灭绝计划’。”
对当年之事鲁正刚显然还记忆犹新,沉默了好一阵,才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才道:“有向导带路,我们到了圣陵禁区后,很快到达了一个叫玛木山谷的地方,据说里面有一万多王族的人,但武器落后,而我们则带着最先进的武器装备,而且还有战车和武装直升机相助,因此刚一靠近那个玛木山谷,战斗一打响,我们就占据了上风,在战车炮火的封锁下,玛木山谷那些蒙古骑兵根本就没有办法冲出谷来,而他们想凭着山谷的险要防守,却被武装直升机不停的从空中轰炸扫射,没一天时间就溃不成军,被我们攻了进去,而陈老帮主下的命令是无论男女老少,全部杀死,一个不留,北雄帮人对帮主都很忠诚,执行了他的命令,玛木山谷一万多的蒙古人没谁活着,而我就亲自杀死过一名还没有满周岁躺在蒙古包里的婴儿,可是到现在,想到当时灭绝人性的惨景,我都良心难安,无法入睡,这样的行径,和当时日本鬼子扫荡屠杀中国百姓又有什么区别,陈老帮主这事,做得实在太损阴寿,做得太绝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鲁正刚又是深叹一声道:“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我们在圣陵禁区寻找其他的王族人时,张浩天忽然回来了,而且带着王族的人对我们展开了攻击,他们的装备越来越好,而且毁掉了俄罗斯雇佣军的直升机,我们地形不熟,处处被打,不出两个月,就被弄得精疲力竭,草木皆兵,再后来巴斯将军的叛军被政府军镇压,张浩天带着战车到了禁区,我们就更不是对手了,最终遭到了歼灭,而那时候我们才知道,陈老帮主已经带了十几个亲信逃出去了,我和另外的两个兄弟在被蒙古骑兵的追击中跳进了一个泥坑侥幸活了下来,而逃出禁区之后,我们三个共同商量着回国后就隐姓埋名,不把这事说出去,可是后来我碰到了帮中的老兄弟,禁不住他们的问询,还是把这事说了,但再三嘱咐他们不能外传,陈老帮主在这事上虽然做得不妥,可是他毕竟是我们的帮主,这种灭绝人性屠杀也会让所有北雄帮的兄弟甚至后人脸上无光。”
弹掉了手指上的烟头,鲁正刚又道:“鹏程,我不知道张浩天从什么地方知道了我的下落,派人来找到我,然后说了你带北雄帮后人到日本参加龙盟和小鬼子干仗的事,让我把当年的事照实说出,解开你父亲他们失踪的谜团,虽然张浩天带人歼灭我们有他的理由,但是,这些年来我对他还是有恨意的,本来不想帮他,可是转念想了想,咱们北雄帮这些年来虽然有些名声,可是并没有做过让人称道的事,小日本当年在北方杀死了千千万万的人,其中就有咱们的老祖宗,这才是咱们应该报的仇,鹏程,你们这帮小崽子长大了,要怎么做,已经有自己的思想,我无法来劝什么,所以只能照实说当年的事,以老鲁家的祖宗起誓,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被逼迫,也没有被收买,如果不信,我目前住在石家庄的东阳乡老井村,另外两个幸存下来的兄弟也还活着,我可以带你去找他们,让他们给你说。”
话讲到这里,投影幕布上的人像消失,那段视频已经结束。
……
从鲁正刚的影像出现开始,李鹏程和另外五名北雄帮的后人就紧盯着幕布,直到视频结束,长久的沉默不语,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此刻,张浩天走到了他们面前,沉声道:“不错,你们父辈是我带人杀死的,当年的真相,就和鲁正刚说的一样,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再继续调查。阿宝的确是我的徒弟,不过是我年初的时候才收的,与我和北雄帮之间的恩怨无关,现在龙盟强敌环伺,绝不能有任何的差池,特别是内部不能出现裂痕,我才会来这一趟,你们要是积怨难消,那就尽管朝着姓张的来。”
说着这话,他忽然抛了一把银色的小弯刀给李鹏程,跟着一伸手分开了自己的风衣,甚至连里面的衬衣都撕开,霎时之间,整个胸腹露了出来,这个一生带着传奇色彩的男子,尽管已经年过五旬,可是胸肌仍然强健,但最醒目的,是一头浑身染着血,露着尖利獠牙在仰天长啸的血狼,让人见了不寒而栗。
方宝早就听说师父的胸前纹着一头血狼,但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到,瞧着那狼的狰狞之态,就算是他也有一种深深的敬畏,相信李鹏程等人也有同样的感觉。
接着张浩天抛来的银色弯刀,李鹏程迟迟没有动手,紧紧地咬着牙,眼神闪烁,过了好一阵,才忽然将那银色弯刀重重地扔在了地上,跟着向前一步,张嘴一口口水吐在了张浩天胸前的血狼身上,狠狠瞪了他一眼,却向着方宝鞠了一个躬,这才转身离去。
而见到李鹏程这么做,跟着他的五名北雄帮后人也跟着向张浩天吐了口水,朝着方宝鞠躬后离开了。
这时方宝心中暗暗一叹,他明白李鹏程等人的心思,毫无疑问,他们相信了鲁正刚的话,明白当年的那一段恩怨是北雄帮违背江湖道义,有错在先,师父身份尊贵,做事光明磊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豪杰,肯把刀递到李鹏程的手上,任由处置,已经显出了宽阔的胸襟与化解旧怨诚心。但无论怎样,这都是他们的仇人,他们不想杀他,可是也不肯一笑泯恩仇,所以才选择了吐口水羞辱对方的方式来结束这段旧怨,至于临走前向自己鞠躬,却是无声的在表示,他们愿意继续效忠自己。
等到李鹏程六人离开,方宝赶紧拿了纸巾递到张浩天手中,道:“师父,委屈你了。”
张浩天接过纸巾,在自己的脸上和胸前擦着,却摇了摇头,沉声道:“当年之事,全是陈青山一人之错,北雄帮的一千余精锐服从命令,算得上是忠勇之士,我下令全歼他们,也是无奈之举,被吐口水,比起他们没有了父亲或者别的亲人又算得了什么,只希望这事能够通过他们的嘴传到别的北雄帮后人耳里去,让他们明白原委,不因为你是我的徒弟而影响这些人对你的忠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