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山到王宫需要三日脚程.这一行人.却断断续续走了十三日.
只因阿契喊了几次肚子痛.祭司们只得落脚城镇客栈.待阿契好生调理肠胃.
只是每次大祭司将饭菜端到阿契客房时.阿契的肚子就突然不疼了.
一路上.阿契偶尔肚子疼.偶尔不肚子疼.大夫们诊断不出什么.只能干巴巴望着祭司端來的银锭子.很惆怅.
阿契肚子不疼时.便到城镇上逛逛.显然连个男人都沒见过的山妞对于这个花花世界到处充满好奇.
见到鸭蛋便感叹着:哇.山外的鸡蛋好大啊.
见到私家圈养的大白猪便惊异道:哇.山外的大象鼻子好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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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契见什么都想买.当然她沒钱.就向一直伴着她的大祭司借.一路下來她收获不小.也得了不少外债.
她站在街头摇着手中的拨浪鼓问:“王宫里也这么热闹这么好玩么.”
大祭司摇摇头.
阿契歪头期待着.“我们在这儿多玩几天好不好.”
大祭司沉默片刻.点点头.
阿契从成衣店买了件新衣裳刚穿上.就被门外的一个纨绔子弟给调戏了.不过她亦给调戏回來了.总体來说沒亏.
“呀.谁家的姑娘.长得跟天仙似的.回家跟小爷爷玩吧.”
“呀.谁家的公子.长得跟倭瓜似的.回家跟小奶奶玩吧.”
倭瓜少爷自是不明白心思单纯的阿契沒有有调戏他的意思.或许这姑娘根本不懂什么叫调戏.她只是觉得对方说话好玩.单纯模仿而已.倭瓜少爷亢奋到流了哈喇子.中风似的爪子刚搭在阿契的肩上.自店内结完账的大祭司一剑将他的手指头分了家.
两人虽被倭瓜少爷的重重家丁围得压抑.大祭司还是于眨眼间功夫拽了阿契杀了出來.
自然.被他抱着跑得很顺溜的阿弃夸赞了他一句.“你的腿真长啊.”
第二日刚要启程.阿契又同大祭司申请想要去看戏.
大祭司顶着众位祭司的不满及压力.携着她去了戏楼.
戏文里讲得是一条鲤鱼精同一位凡人相爱.后被收妖师拔了鱼鳞打回原型.最终鲤鱼精留下一颗眼泪.而凡人抱着一条大死鱼以身殉情的老俗老俗的爱情故事.
自始至终.阿契看得十分投入.整个看戏过程沒说一句话.
一路返回客栈.一副精神萎靡的姿态.
将她送至寝房门口.大祭司安慰道:“不过是场戏而已.姑娘不必为此伤心.”
阿契终于将头抬起.深深凝视他.“我很伤心.我在伤心为什么我从头到尾都看不懂.”
……
阿契的肚子疼沒再继续扮演下去.一行人终于再次上路了.
阿契坐在轿子内.大祭司骑马随在轿子旁侧.一路上她偷偷掀开轿帘时不时瞅他两眼.
大祭司于无意中发觉.倒是什么都沒问.
终于行至南疆都城.天空却突降暴雨.一行人不得不就近入了驿站躲雨.
可这场大雨连下了三日仍未见消停.许是南疆国都的排水系统不大完善.整个都城几乎被淹了.陆路变水路.百姓郁闷.菜是卖不出去了湿衣服是干不了了店铺也甭想开张了.倒是孩子们兴奋了书院终于放假了.
祭司们也郁闷着.如此气象.老天欲传达给他们什么内容呢.可惜众祭司聚一块推算也沒推算出來.
唯有大祭司倒是沒什么忧虑.端了饭食进了阿契的房间.
阿契正立在二楼窗口望着楼下街道之上漂移的竹筏发楞.
大祭司将饭菜放下.走到她身后.“姑娘打算何时要这雨停下.”
阿契回过身來.面有愧色.眼神有些恍惚.“你知道了.你一定很讨厌我.我很坏吧.为了一己之私害得全城百姓受罪.”
大祭司靠她近些.低声问:“姑娘究竟为何不愿入王宫.”
他想.他应该不清楚王后华贵宝座背后的陷阱.骨沙苏醒.伽澜氏以命封印.此事唯有他祭司一族才知晓的秘密.
她抬起头.“我……有些怕.从來沒进过王宫.我有些……不适应.”
大祭司微微启了启唇.终是沒说什么.古潭似的眼睛黑得深沉.
阿契似是想到什么.转而开心起來.抓了他的袖子道:“阿祭你经常到王宫里去么.你会经常陪我聊天是不是.你会带我出王宫游玩是不是.那样的话……”
“不会.”他冷冷道.
阿契的笑容凝结.将覆在他袖子间的手缩了回來.轻若蚊虫道:“你很讨厌我.是不是.”
他沒回答她.反而道:“姑娘入了王宫.即使见到再下.也不可直接喊再下的名字.姑娘应喊大祭司方妥.再下不能陪着姑娘聊天更不会带姑娘出宫游玩.”
她眼圈有些发红.微微垂下头.将双手结成印记.空茫紫光闪过.外面的雨水倏然停了.
窗外传來百姓的欢呼声.阿契觉得.此时全世界唯有她是不快乐的.
大祭司躬身退至房门.阿契喊住他.
“昨日我梦到你喊我名字.我叫阿契.不叫姑娘.你能喊一句我的名字给我听么.”
他的身影僵了僵.唇角冰凉.什么都沒说.出了房门.
阿契终是被迎回王宫.南疆王一见.惊为天人.遂请祭司择出个最近的吉日.欲迎娶册封.
入王宫后的阿契全然沒有宫外时的快乐洒脱.她每日郁郁在王后宫内练习发怔.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城门口的一处高台.
经常天还未亮.她就站在高台之上望着王宫城门口來往的人群.天已大黑再自高台处回了寝宫.
她几乎每日都能看到大祭司携着祭司家族入宫请安议政.她自高处遥遥望着他.众位祭司也会仰首望一望她.而大祭司却从未抬眼看一看高台.
南疆王以为她是想家.许诺她待他们成婚后携着她回圣山小住.她沒说什么.
一日.大雨如注.阿契撑了把竹骨伞站在城门高台上良久.
伽澜婆婆为他覆上披风.“姑娘.今日王招大祭司入宫商量要事.他恐怕一时半会不会出來.现在夜已深.姑娘还是先回去罢.”
阿弃紧了紧领口.吸吸鼻子.望着暗沉滴雨的天色道:“以前从來不知道冷是什么感觉.现在终于明白了.像是风夹杂着冰霰子打在肌肤上渗入骨髓里.凉到发痛.”
琉璃灯盏自城门小路幽幽亮起.宫门口终于迎來提着灯笼的大祭司.
他偏开竹伞.仰首望了高台处的她一眼.
只一眼.便让阿契暗暗高兴了好些日子.
七月初八.巳时初刻.大吉.阿契终是迎來南疆王迎娶册封之日.
南疆王族迎亲.需新王后祭拜祭司族神位.祭告祖灵.再行新人交拜之礼.
高高的祭司台下立着身着喜庆的宫人及祭司一族.
阿契由大祭司牵引至祭司神台处跪拜.她跪地停了手中香烛.对着祭司神位的香鼎道:“我终于明白了那场戏讲得是什么.鱼是沒有眼泪的.鲤鱼精却因爱而流下眼泪.”她缓缓站起身來.微微侧眸.低声道:“是你让我明白的.”
大祭司自听了此话后.便再也未动.甚至睫毛都不曾眨一眨.
迎娶鸾轿刚返回王宫.还沒來得及行了新人之礼.祭司们便仓皇來报霜叶白林有异动.
大祭司赶至霜叶白林时.方圆百姓陆续散尽.骨沙怪兽已被阿契收拾得奄奄一息.巨大骨架如骨山一般躺在地上.
浮于半空的阿契终于将咒语完结.她同手中的问生剑一柄从空中坠了下來.
大祭司腾空将她接住.紧紧抱在怀中.
弥漫的白雾毒瘴越散越淡.南疆王和众位祭司便望见了此种另双方都难为情的一幕.
阿契身上带着几道伤口.她面色惨白.唇角渗出一缕血丝.
他抱着她.双手发抖.“你早就知道伽澜氏为后的宿命……”
她躺在他怀中笑了笑.
此刻.他终于明白当初她为何不愿入王宫.入了王宫坐了王后宝座便等同坐上了一把随时赴死的便捷位子.看上去如此高高在上.实则冰冷绝望.
看似柔弱的她全然知晓.却从未显出赴死的惶恐.而是以小女孩娇羞忐忑的模样对他软声道:我……有些怕.从未入过王宫.我有些……不适应.
她并非不适应入王宫.而是不适应即将到來的死亡.
她本活在深山之中无忧无虑不染尘埃.她若不想被他们寻到.亦不是难事.
初见时.面对他的询问.她竟回答得那么坦然.
她说你找我做什么.
她何尝不知祭司一族迎她入宫是一条将她推向死亡的路.这条不断靠近死亡的路.她不曾逃离.只是用了些小手段希望将自由的日子多延长几日.可是他却一手捏碎了.
他的冷漠将她那么快逼回了王宫.连仅剩的自由也不肯多施舍给她几分.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可恨过.抱着她的手僵硬惨白.“怎……怎么会这样.骨沙不应这么早就苏醒.据我推测.骨沙苏醒应是三年之后……”
她半阖着眼说:“是我唤醒了骨沙.伽澜氏一族能封印骨沙.就能唤醒骨沙.”她稍稍抬眼望着他.“我不想嫁给他.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她抓着他袖子的手愈发松了.声音也愈发飘杳.“我喜欢上一个人.可他一直喊我姑娘.从沒唤过我名字.”眼皮缓缓阖上.终于将最后半句话说出來.“我叫……阿契.”
稀薄雾瘴萦绕不散.小山似得骨沙终于再次沉睡.成片的霜白叶林飒飒响着.他抱着她终于哭喊出來:阿契.阿契.阿契……
生死关头.两人无事旁人眉目传情.这是豁出去找死的节奏.
果然.南疆王颤巍巍走到他身边.“逆臣……逆臣.居然觊觎孤王王后……当诛……当诛……”
大祭司将眼睫抬起.对南疆王一字一顿道:“若有來生.我必为王.阻止伽澜一族被祭的宿命.”
白叶林的瘴气聚了散.散了又聚.袅袅缠绵不休.他抱着阿契的尸身不肯撒手.
百位侍卫将手中矛剑一并刺入他的身体.自始至终他沒有一丝反抗.仿佛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抱着她.
抱着她.便是天荒.便是地老.
南疆建国第三百二十一年.大祭司抱着阿契一同死在霜白叶林.死在这个雾气朦胧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