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府。
梁乙越带着西夏人已经离去,众官员也纷纷告辞。偌大的厅里,仅余完颜京、完颜玉都和挞黎等三人,黄嵩也被送回了完颜玉都的府中。
完颜京闭着眼睛,手里端起一杯茶,却迟迟没有饮下,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挞黎向完颜玉都频频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向完颜京说点软话。今天完颜玉都进退失矩,居然与一个西夏护卫较劲,实在令人失望。
完颜玉都则闷不吭声,一杯一杯地喝着那壶酒,装作没看见自己舅舅的示意。
挞黎暗自叹了一口气,只好开口道,“右相大人,二殿下今天酒喝得有点多,你是看着他长大的,马上三十岁的人了,喝了酒,还是有点小孩子脾气。”
完颜京睁开眼,抬头看着斜上方,并没有接话,而是轻声道,“挞黎,尔父虽然比我大六七岁,却与我是至交。圣上当初即位时,忠于海陵王的将领叛乱,我与尔父并肩作战。茗州一役,尔父挺身为我挡住了箭矢,我安然无恙,他却深受重伤,落下了病根,以至刚刚五十岁,便去世了。”
挞黎不知完颜京为何会提起旧事,只有用心聆听。
“他去世时,尔姊已经贵为皇后,你也二十六七岁了。尔父临终时,已经说不出话,却,一手抓着你们姐弟,一手抓着我,泪流不止。他的意思我明白,是我让以后帮衬你们姐弟,我当时拼命点头,泪如雨下。现在想来,就如同昨日一般,令人不胜唏嘘。”
说到这里,完颜京双眼有些湿润,完颜玉都对这段往事知道的不是很清楚,也露出倾听之色。
“你们姐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尔姊自小温柔大方,容貌秀美,母仪天下后,更是圣上的贤内助。至于你智谋超群,少年老成,虽然因为尔姊的原因,不能为官,却被赋以部族重任,掌管除完颜十二部外实力最为强大的温迪罕氏,在大金国也算得上数得着的人物。”
“全凭右相大人照顾!”挞黎拱着手,神态极为恭敬。
“大金惯例,直系外戚只享俸禄不能为官。当时让尔姊入宫,是我的主意,我知道你对我有些怨言。可你应该知道,当时温迪罕氏只是一个普通部族,而且受徒单等部族欺压,尔父一心想壮大自己的部族,所以也同意了我的意见。尔姊入宫后,深得圣上宠爱,在先皇后去世后,就立尔姊为后。从那以后,温迪罕氏不断扩张,才有了今日的局面。这些你应该清楚吧?”完颜京目视挞黎,眼神非常复杂。
挞黎低着头,隐隐有抽泣之声。
“自从尔姊入宫后,你就再也没叫我叔叔,只称官职。我成为右相后,更是如此。唉!现在想来,如果当初我没入宫,以你的才智,说不定也会坐上我这个位置!”完颜京叹息道,“所以,我现在也分不清,当初的事究竟是对还是错!”
挞黎怎会不知道,若非这一层关系,完颜京也不会全力支持完颜玉都。这一次完颜玉都从轻发落,也是眼前这位大金第一重臣的功劳。
“二殿下,”完颜京转头冲着完颜玉都道,“你的相貌虽然与当今圣上相肖,但你的性情,与尔外祖父相似。我那个老哥哥年轻时性烈如火,脾气倔强,却极重情义。三十五岁以后,性子才逐渐沉稳下来,做事也知道谋划了。”完颜京借着往事,暗暗批评完颜玉都沉不住气。
完颜玉都却不太服气,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谋划?完颜玉生变成白痴,不就是我谋划的结果吗?黄嵩那小子还说让我亲眼去雄州看看,舅舅也同意他的意见,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现在只要把完颜璟那个小崽子干掉,我就是大金的皇帝了,还用听你这个老家伙叽叽歪歪?
挞黎见完颜玉都无动于衷,忙接口道,“玉都今天喝了酒,又被西夏的那个小妮子蛊惑,以至于进退失据。右相大人也说了,先父三十五岁以后性子才沉稳下来……”
完颜京苦笑了一下。三十五岁?现在还有这个时间吗?今天,在一个小小的西夏护卫面前,二殿下都这副德性。若不是在右相府,对方又是西夏贵客,完颜玉都还不直接把人家抢回去?完颜玉都抢女人,又不是头一次了。
在刚才的宴会上,完颜玉都听到黄嵩的话后,偃旗息鼓,完颜京虽然有些失望,却仍然没有放弃他。谁知道到了最后,黄嵩出面也就罢了,完颜玉都还在旁边帮腔,说出那样的话,真是让人无语啊。
完颜京又想到六皇子完颜玉生,想到了那封信。原来的六皇子虽然处理政务是一把好手,但缺乏扩张之心,无法开疆扩土。然而,那封信却透露出,他并非一个单纯的守成之人。自己把信退给左相完颜章寿,是由于这只是六皇子拉拢自己的一个策略。
现在来看,即便他真有此心,也已经晚了,他成了白痴!
近千马贼去杀完颜玉生,完颜京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完颜玉都干的。消息传来后,完颜京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也有些佩服完颜玉都杀伐果决。不过,这应该全是出自挞黎的谋划,与完颜玉都的头脑没有半点关系。
如果完颜玉都身边都是挞黎这样的人,也就罢了,大金国兴许会更加兴旺发达。然而,一旦完颜玉都为帝,身边的人可不仅仅是挞黎,那些宦官、佞臣,肯定会拼命鼓动完颜玉都为非作歹。而且,如果他掌握了无上的权力,会不会仍然听挞黎的话,还不一定。
完颜京暗道,还是圣上高瞻远瞩啊,虽然他前两年迷信于了然那个妖僧,可自从逼宫的事发生后,圣上又恢复了当年的状态,深谋远虑,步步为营,三两步下来,就把几乎被人忘记的完颜璟,捧成与完颜玉都势力不相上下的人物。圣上当初支持完颜玉生,现在又支持完颜璟,却丝毫没有传位完颜玉都的意思。知子莫如父,他把完颜玉都都看透了!
自己应该怎么办呢?完颜京陷入两难之中。完颜璟碌碌无为,完颜玉都又是跋扈乖张,难道老天真的要让大金衰落下去?
完颜京感觉有些累,“二殿下,挞黎,夜已经深了,你们回去歇着吧!明天二殿下不是要去雄州吗?六皇子成了这副模样,去看看也好,兄友弟恭,也是应该的。”完颜京终归舍不下当年的那份情义,还在为完颜玉都的“好”名声着想,却哪想到完颜玉都是为了探听虚实。
完颜京将完颜玉都及挞黎送出门外,临分别时,完颜京低声道,“中都事决后,就让玉瑟公主回来吧。她与尔姊年轻时一模一样。”说罢,不等挞黎有所表示,就掉头进了相府。
挞黎回头望着完颜京的背影,眼里闪过一道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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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来宁馆的路上,宋铮心急如焚。完颜玉都明天要去雄州,到时候假皇子可就露馅了。与了然手下的那些和尚不同,完颜玉都完全可以用二殿下的名义,将假皇子看个仔仔细细,再加上旁边有挞黎和黄嵩这两个智囊,不管章宗如何急智,也不能阻止完颜玉都接近假皇子。
“梁大人,小姐,今天时间不早了,在下要回去了!”宋铮必须尽快回去报信,与完颜玉生商量应对办法。
“今天你就别回去了!”喝得微熏的梁乙越心情颇好,“你跟我回来宁馆,我还有话对你说。”
说你老母!宋铮心里暗骂,嘴上却道,“梁大人,在下若不回去,恐怕好友与两个下人担心。”
“来相府之前,不是派护卫去知会你的好友了吗?说你今晚有要事。”梁乙越摆手道,“一晚上不回去,有什么打紧的!”
“宋公子,你就别回去了,我也有话对你说!”李邕熙也在车内听到了动静,居然也插言道。
宋铮真想一走了之。可惜,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不妥。自己走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活捉梁乙越了,也就无法继续从怀仁那里探听老和尚了然的消息。再说,这样做还会牵连到元好问,自己毕竟是一直住在他的小院里的。
宋铮低着头,直到进了来宁馆,还在思量着跑走的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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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厅里,梁乙越将其他人都撵了出去,只留下宋铮一人。
指了指面前的椅子,梁乙越示意宋铮坐下,“宋公子,你今天做的很好,不但救了熙儿,还长了我们大夏的威风。老夫非常满意!”
“全靠梁大人栽培!”
“宋公子,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啊?”梁乙越忽然常问道。
宋铮抬头看了看,梁乙越面色非常和蔼。当日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还问?宋铮有些疑惑,只好按照当初编的故事回道,“家父去世得早,是母亲把我养大的。两年前,母亲也因病去世,只留下我一人,守着一份还算殷实的家业!”
梁乙越眼睛亮了一下,“这么说,你在家乡河间府没有什么牵挂了?”
宋铮只好点头道,“家里只有几个远房的叔伯。”
“嗯,”梁乙越轻拍着椅子把,“有没有兴趣跟我回大夏啊?”
啊?宋铮愣住了,这老鬼想把我弄回到西夏去?那可不行!“父母的坟都在河间府,还有三百亩良田,是祖传的家业,在下不能舍弃!”
梁乙越哈哈一笑,“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又何必拘泥于一地呢?若宋公子跟着老夫,老夫保你荣华富贵。如果你想祭扫父母之墓,我也可以让你休沐回来啊!至于你那份祖业,更不是问题。关中沃野千里,置办几百亩良田,是很容易的事!”
“这……”宋铮装模作样地沉吟起来。
“宋公子现在还是白身吧?就算你以后参加科考,能否考中先不说,就算考中了,也是从低层小吏做起。你若到了西夏,老夫可以请求我皇赏你一个官职。你两次救了公主,圣上定不会薄待你,岂不比你在大金白手起家好得多?”梁乙越继续游说。
宋铮暗笑,你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个问题,居然不想把小爷我拐走?真是痴人说梦。
“梁大人,此事太过重大,能否让在下考虑两天!”宋铮脸上颇显意动。
梁乙越也不着急,“行,那你就考虑两天吧。哦,对了,好像老夫在相府还欠你三十两银子,明天我给你!”
宋铮一乐,这个老抠门急着拉拢自己,居然拿三十两银子的小恩小惠说事。
“梁大人,在下今天收获颇丰,应该孝敬您才是,哪能再要你的银子!”宋铮说着,就要往外掏金锞子。
梁乙越尽管眼红,但此时哪会要他的银子,连忙摆手,“这是你应得的,你快收着!好了,时候不早了,刚才熙儿说找你,你去回一声,今晚就在阿大房中歇着吧。”
这一次,梁乙越居然亲自把宋铮送到门外,还拍了拍他的胸口,“宋公子,没想到你酒量如此之大,倒让老夫羡慕得紧。”
宋铮打了冷颤,暗骂了一声“老玻璃”!(3700多字送上,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