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宫城,西斋。
“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拿着书,一边摇头晃脑地读着,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老先生身侧,一个穿着绣龙黄袍的少年盘坐在矮桌后面,一手支着在桌子上,脑袋一点一点,不停地打着瞌睡。在他身后,一个身材瘦高,颧骨隆起的红衣太监也低着头,闭目养神。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玉佩玉珰的交鸣声。太监打了一个激灵,连忙弯身拍了拍打瞌睡的少年。
少年把太监的手推开,干脆趴在桌子上。太监大急,连忙轻声在少年耳边道,“娘娘来了。”
少年的眼睛猛地睁开,接着迅速坐直了身子,端起前面桌子上的书,高声随着老先生读了起来。红衣太监也直起腰,精神抖擞地立在少年身侧。
片刻之后,一个衣着华贵、凤钗满头的艳丽妇人出现在门口,身后两个宫女缩着手,恭谨地跟着。
老先生连忙躬身施礼,妇人轻轻摆了一下手,“直庐先生不必多礼,我来看看,皇儿的功课如何了。”
号为直庐先生的老者瞅了一眼嘴角尚有口渍的少年,少年则向着他挑了一下眼角,若无其事地盯着书。直庐先生心里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回道,“禀太后娘娘,吾皇天资颖绝,智虑无遗,虽尚年少,却隐有先皇之风。”
妇人早就瞥见了少年的小动作,不过,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现在已是日入时分,今天的书就读到这里吧。”接着,妇人对左侧的一个宫女道,“给老先生请十两银子,以作茶资。”
直庐先生连忙称谢,退出殿门外。
少年噌地一下站起来,“母后,今日你为何到此。小贵子,快给母后看座。”
那名叫小贵子的瘦高太监连忙跑上前,将妇人身侧的软椅用袖子扫了扫。
妇人满脸肃穆地坐下,望着少年,一声不吭。
这少年,正是当今大齐天子逄瑛。今年一十四岁。那瘦高太监,则是宋铮的老相识——钱满贵。不过,现在他是少年身旁最红的伴读太监小贵子,宫中人称中贵人。
至于那妇人,是当今太后、黄元度之女黄娇。
看着母亲不说话,逄瑛有些讪讪地道,“母后,我本欲完成功课后,到含章殿看你,没想到你却来了。”样子倒十分乖巧。
黄娇的脸绷了一会儿,才道,“皇儿,直庐先生乃当世大儒,甚为你外祖父看重,你为何不听教导,反而睡了起来?”
“没有,没有。”逄瑛一边否认,一边瞪了钱满柜一眼。钱满柜微微挑了一下嘴角。逄瑛会意,忙不迭地用袖子抹了一下嘴。
“别擦了,你的书上都滴上口水了。”黄娇没好气地道。
少年低头一看,自己的书上已经湿了一小片,不禁大窘。
黄娇却转向钱满柜,怒道,“都是你这厮,看你会点文墨,让你与圣上伴读,你却为何怂恿圣上睡起觉来,真是该打。”钱满柜连忙跪在地上,“太后息怒,都怪小贵子,没有提醒圣上,有违职责,请太后责罚。”
“哼,一会儿自己到北堂领二十棍子,若是下次再让我碰上,我打断你的腿。”
钱满柜身子一哆嗦,“小贵子认罚,谢太后恩典。”
黄娇缓缓吐出一口闷气,对逄瑛道,“皇儿,你年龄不小了。等你年满十八岁,就要亲政了,现在也该收收心。你外祖父也好、皇叔也罢,不可能事事都给你担着。大齐的担子,以后还是你来挑。你如此这般,我如何放心得下。”
一边说着,黄娇的声音渐柔,最后竟然变得有些幽怨。
少年绷紧嘴唇,低着头,连连称是。
“自从九年前你父皇驾崩,咱们孤儿寡母撑到今日,容易吗?你五岁即登基,幸天下太平,外臣用命,这才没什么差子。若有个风吹草动,你让咱们母子该如何区处?你为何就不懂我这心呢?”黄娇越说越凄惨,眼里隐泛泪光。
这一下,逄瑛有些慌了,连忙跪倒,膝行至黄娇身旁,“母后,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你别哭!”
逄瑛一说到哭字,黄娇的眼泪却滴了下来,吓得逄瑛连忙用袖子去抹。刚刚直起身子的钱满柜也吓得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抽泣了盏茶时间,黄娇渐渐收声。半晌后才道,“皇儿,你好自为之吧。为娘累了,先回去了。”说罢站起身子。
逄瑛也惴惴不安地站起来,跟在黄娇身后。刚送到殿门口,黄娇转过身子,举起了手。逄瑛连忙把眼睛闭上,哪知却有一只香帕在自己的额头上擦了擦——原来,刚才,逄瑛吓得连汗珠都下来了。
等逄瑛再睁开眼时,黄娇已经随着一声叹息远去。
长吁一口气,逄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后面的小贵子上来,弯身道,“皇上,地上凉,快起来吧。”
“唉,这什么理啊、气啊、儒啊,搞得我头昏脑胀。我一听到那老家伙读句子,就想睡觉,简直就是催眠曲。唉,也不知道外公从哪里找来的老先生,这哪里是来教我学问,分明是来哄我睡觉的。”
钱满柜瞅了瞅四周无人,便低声附和道,“这老家伙也真古板,比得上那宋珏了。我听得也想睡觉。”
“哦,你是说那西山先生吧?先前听你讲过,这西山先生动不动就打学生手心。不知道这些死脑筋的人有什么好的,外公还一个个把他们请到江宁来。上两天外公就要把这西山先生请来,为我讲书,还问了我母后的意思。”
小贵子心中一突,连忙道,“太后娘娘是怎么答的?”
“当时我在身边,便说,直庐先生的学问我还没学到,再添一个西山先生,脑子就浑了。母后也怕我学得不精,便没答应。”逄瑛努了一下嘴,“一个老家伙就够我受得了,再来一个,岂不要把我烦死。”
“皇上说的是,那西山先生可是个狠角色,动辄打手心。当年,每个月的戒尺都要打断好几根的。”
“这么厉害?”逄瑛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的?”
钱满柜暗叫不妙,差点把自己的来历底细泄出去,连忙道,“我出宫时,听外边的人说的。听说那西山先生在老家开过私学,对学生极狠的。”
逄瑛没有在意钱满柜的语气,松了口气,“多亏没把他弄来,不然的话,我这手心可倒了霉。”
“你可是圣上,这普天之下,哪个敢打你!”
“我这算什么皇上,天天不是学武就是背书,困在这宫里,简直闷死了。”
钱满柜眼睛一转,“皇上,要不你找个宫女耍一耍?”
逄瑛眼睛摆摆手,“算了吧,今天没心情。也省得让母后知道,又责我荒唐。走,陪我去用饭吧。这一下午折腾的,我也饿了。”
“皇上,小贵子恐怕不能陪你了。刚才太后有旨,让我到北堂去领棍子。”
逄瑛一愣,“今天害你挨打,我心里不落忍,罢了,我陪你过去吧,那些奴才不敢用力,你将养两天就好了。”
钱满柜连忙跪倒,“皇上折杀奴才了。你要随我过去,恐怕我明天连命都没了。”
逄瑛犹豫了一会儿,猛地一拍地上,“这是什么破皇帝!”说罢,他爬起身子,向殿门外行去,留下钱满柜跪在地上,眼珠乱转。
等逄瑛走远,钱满柜爬起来,只身向北堂走去。
天色渐暗,宫里已经掌起了灯。钱满柜顺着西斋西侧的路,向着北侧的徽音殿行去。北堂在徽音殿西北角,是惩罚犯罪宦官的地方。
逄瑛尚未大婚,太后黄娇便是这后宫之主,钱满柜可不敢忤逆。特别是黄娇亲自下的令,这顿棍子是非打不可的。摸了摸刚刚脱痂的屁股,钱满柜咬了咬牙,却不敢说出半个字。
刚行至徽音殿侧的偏僻处,一个黑影从殿角出钻出来,吓得钱满柜一哆嗦,连忙停下脚步。
借着微弱的灯光,钱满柜看清了来人,连忙躬身施礼,“小贵子拜见包公公。”
黑影是一个头发花白的紫衣太监,他冷着脸站在那里,两眼微微眯着。
钱满柜低声道,“今日早上,圣上卯时正点起身诵书,读的是《孟子·滕文公》章句和《论语·为政》,辰时用饭……”
“说些我不知道的吧!”包公公打断道。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高亢尖细。
钱满柜连忙把黄娇到西斋的事说了一遍。包公公沉思了一会儿,方道,“最近武院大比,圣上现在也习武,应该有兴趣。”
钱满柜愣了一下神,忙道,“我明白了。”
包公公这才点点头,“我会关照那些奴才的,让他们下手轻些。不过,你要记住,以后凡事仔细汇报,不然的话,哼!”
钱满柜连忙弯身低头,“小贵子不敢,一切但凭包公公吩咐。”
一阵风刮过,等钱满柜抬起头时,包公公已经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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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江宁武院南侧的一个院子里,京畿道武举慕伯约正战战兢兢地立在一个黑衣人身前。
“依你所见,那宋铮功夫到底如何?你可有把握胜之?”黑衣人坐在椅子上,手里端着一杯清茶,扬起的袖子上,一只红色的苍鹰振翅欲飞。
“那宋铮来得晚,十一月初四方至武院,一直没见他动手与人比试,所以我也不知他武艺如何。不过,这个牙尖嘴利,口才极佳。而且为人很聪明,虽然有些怪异,却总能成功。特别是快行比试时……”慕伯约将宋铮的表现一点一滴的到来。
黑衣人啜了一口茶水,“你回去后,想尽一切办法,阻止这宋铮获得武进士资格,特别是不能让他有机会获得武状元令。”
慕伯约心中一惊,“那宋铮看上去不像功夫高强之辈,就算没有我们暗鹰出手,他也进不了前十二名吧?”
“让你做就去做,哪那么多费话!”黑衣人把茶碗往桌子上一顿,声音颇响,茶水却没溢出来。
慕伯约慌忙道,“属下明白!”
黑衣人瞪了慕伯约一眼,这才挥了挥手,慕伯约连忙躬身一礼,转身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