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宫城太极殿。
皇帝逄瑛、太后黄娇,与黄元度、董兰成都一干重臣坐在殿内,空气几近凝滞,人人脸上都显得十分沉重。只是众人的实际心思如何,只有天知道。
两个消息,对逄瑛来说一喜一忧。喜的是长安城已经攻下,从此,齐军沿渭河可直达大散关下。忧的是,逄桧身死,眼下再也没有人能带领齐军继续攻城拔寨了。
自战事一开,逄瑛与黄元度承担了巨大的压力。随着战事用度的增加,大齐国库空虚、后继乏力的弊端逐渐显现。朝臣大多是见风使舵。先前由于逄桧的坚持和黄元度的支持,大齐高层一边倒地赞颂出兵。然而,时间一长,就渐渐出来了杂音,到后来,以至于竟有多数人反对这次战事。
现在好了,长安攻下了,打通了西进的道路,却无人也无力再西进,而关中的渭水之南,几乎就是一个狭长的走廊,易攻难守,如果没有后继手段,几乎成了一个鸡肋。
接下来,渭南之地便是一个包袱了。要想免除这个包袱,一是继续西进,攻占大散关,二是越河北进,将大金赶出关中。然而,这两条目前均难以做到,惟有将这个包袱背上——让大齐西征军守在那里。
关于这一点,逄瑛与黄元度也讨论过。当初,只看到了长安西进北攻两宜的战略价值,却忽略了一旦与大金隔河而治后的处境。现在,尴尬的情况已经形成,如何处理长安之地,成了一个难题。
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怎样弥补逄桧死后的权力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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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叔在长安故去。其人忠,其义卓,其勇烈,朕痛哉!”逄瑛双眼含泪,几乎哭出声音来。
“一饮一啄,皆有前定。皇儿就不要哭了,王爷戎马一生,能在征途中故去,何不是一种因果。”黄娇脸上倒没有什么悲切之状,反而神色淡然,像是一切全看开了的样子。
“是啊,王爷前番在奏章中说,生无所愿,惟马革裹尸。又云亡后埋骨终南,替我大齐永镇西京。此吾大齐之幸,亦是皇室之荣焉。”董兰成的腰杆挺得直直的,说起话来慷慨激昂,与其稍显文弱的老者形象,颇不相符。
黄元度一直低着头,没有说什么。事实上,自从他接到逄桧死去的消息,一句话也没说过。作为斗了这么多年的对手,黄元度对逄桧之死有所预料,然而,当消息真的传来时,黄元度霎时像失去了什么,亦有一种天不假年的失落感。
自从先帝高宗死后,逄桧与黄元度联手控制了这个国家十余年。两人从合作走向争斗,最后又走向合作,十一年的时间就这么过来了。如果逄桧不是病入膏盲,无可救药,两人合作的时间会更长一些,也许到新帝秉政时,局面会大为改观。
当然,如果逄桧不是多病,心态也就不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也许,逄桧不会那么容易向小皇帝让步,更不会拼死去进军关中,乃至最终亡于长安。
是是非非,谁能说得清楚。黄元度只知道,现在的大齐财政,已经支撑不住十几万军士的长期作战了。就算支撑得住,接下来的政斗也会使逄桧西征汉中,进而攻取蜀国的设想化为泡影。
殿内,董兰成等大臣依然喋喋不休,虽然都在赞扬逄桧,但明里暗里均表现出对太尉之职的强烈愿望。即使是那位西征军的统帅——洛阳关总督高定山,在奏章中也毫不吝惜地表扬和自我表扬。
黄元度没想过伸手。他知道,就算伸手也白搭,即使是女儿黄娇,也不会同意将太尉之职交到与黄元度关系密切的人手中。譬如都卫军统制黄峰,便毫无机会。
腊月头一天的这次朝会,满堂都是对逄桧丧事的安排,谁也没敢触霉头,主动去争太尉或者东京关总督这一职位的归属。
逄桧的丧事最终并没有完全按照其遗愿执行,而是派人亲赴长安,迎逄桧灵柩回江宁,葬在城西的龙陵。龙陵在牛首山西麓,是大齐建立政权后选定的皇室寝陵。由太祖逄龙钦定的名字“龙陵”。现在,那里已经埋了太祖、太宗和高宗三代皇帝,其他直系逄氏皇室人员,以及功勋卓著的文臣武将,有的也陪葬在那里。
逄桧说自己进入了祖陵,只不过是他心里的感应罢了。事实上,逄桧不但能进了祖陵,而且在小皇帝的坚持下,还得了一个“武穆”的谥号,这算得上武将最高的荣誉了。
长安设立了逄桧的衣冠冢。逄松最后在西夏皇宫前穿戴的那副铠甲,将埋在终南山下,连那匹罕见的宝马,亦被杀掉陪葬。
逄桧的归葬繁复无比,不过,有礼部专门操持这些,倒也并不慌乱。
逄桧之死,引发了文人墨客的悼念浪潮。不管逄桧原来做过什么,但其死在征途中,仅这一点,就足以激发文人们的创作灵感。特别是在最后时刻,齐军能攻下长安,逄桧也算功成名就。那就更值得大书特书一番了。当年诸葛武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巾”,何况逄桧出师已经捷。
在文人们的描绘下,逄桧之死有着许多传奇色彩。一个卧床不起,已经昏迷的王爷,最后突然“精神抖擞”地出现在西夏皇宫门前,大喊三声后溘然长逝,这个事件本身就是专门为造神运动提供素材的。
一时间,江宁城乃至整个大齐人人都在谈论逄桧,人人都在传颂他的故事。与前些年大帅韩忠死时相仿,只不过韩忠冤死狱中,也没享受到逄桧如此隆重的哀荣。
逄桧和韩忠都是人们谈论的英雄,没有人追究前者当初是如何干掉后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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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权力漩涡中的政客们,没有普通百姓那样的闲情逸致。事实上,逄桧的死讯还没到江宁前,就有人行动起来。毕竟,逄桧在军中的病情一直是政客们关注的焦点。只不过,逄桧没死前,政客们只是遮遮掩掩,那么明目张胆罢了。
现在,逄桧的确死了,政客们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搞串联了。黄元度的相府门前,前来拜访的文臣武将,也比往日多起来。与相府交往密切的海关总督梁守信和漕运总督雷明觉,均秘密来到黄元度这边逛了一圈,询问下一步的变动。
黄元度知道这两个人都不可能上进一步,甚至连权柄更重的边关总督也捞不到。在大齐,不管是漕运还是海运,都是以原江南大家的底子办起来的。而边关军,则是出自原来太祖、太宗所带的北方队伍。大齐独特的南北分界,也让黄娇和小皇帝在职位调配时,不得不考虑。
当然,黄元度作为太后的老子、皇帝的外祖父,又是当朝宰相,对皇宫里的意思还是能摸到几分。不出意外的话,大齐将会增加一个西京关。西京关的总督将是现在的江宁城城卫军统制杨镇,杨镇两只时还要抗起征西元帅的大旗,至于啥时候征西,那可说不准。高定山改任东京关总督。东京关一直是大齐北方诸关之首,原由逄桧兼任,高定山任此职,也算是一项奖励。
关杓将任洛阳关总督,肖定国则改任山东路右路兵马使。至于首破峣关立下功勋的辛弃疾,将会任西京关左路兵马使。其他表现突出的战将,都在西京关获得了职位,这个职位虽然比起原来有所提升,却也决定着他们将留在关中,时刻准备着把目光投向大散关。
对于大齐的中枢来说,这些边关将领的任命,都是“细枝末节”,关键的是城卫军统制、兵部尚书、太尉三职的任命,迟迟未决。其中,太尉一般兼兵部尚书,算是军方的最高首领。而城卫军统制一职,一般由太尉任命。城卫军是江宁城防守的中坚力量,作为大齐军方的最高统领,总要名义上控制一只军队在自己身边,城卫军的统制自然是要换上太尉看中的人。
随着时间推进,到了腊月初十前后,事情逐渐有了眉目。原兵部右侍郎董兰成与山东路总督乔震川,均有意染指太尉一职。两人各有长处。乔震川久在边关,对大齐的主要对手——金军非常了解,而且对实际的军务,也比董兰成熟稔。总起来说,经验丰富。董兰成则久居逄桧领导之下,又在军政中枢,对全局的把握更好。他与乔震川两个人,谁也说不上谁更好一些。
对于这两个人的任命,太后和小皇帝一时也难以决断。有人提议,让两人一个干太尉,一个干城卫军统制,这当然不好。如果太尉连江宁城的城卫军也指挥不了,就更难以服众了。
黄元度亦被黄娇和小皇帝召到宫中商量意见,只不过黄元度本人也很为难。董兰成和乔震川原来都比较忠于逄桧,与黄元度没深交。即使是从客观地来讲,黄元度也拿不定主意应该帮谁说话。
就在黄元度也在为太尉人选参谋意见时,他的大舅子、包家的掌门人包志卿来了,开口就说出让黄元度惊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