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章 俄日亲好

“得,认倒霉吧!我梳洗完毕,对鲍里斯说道:‘兄弟,麻烦你给我找一条舢板来!’”

“鲍里斯见我仍然想出去溜达,不禁微笑起来。于是他在风雨里招了招手,唤来一具白木做的小棺材(一种仅容一人躺下的小木船),由两个在雨中光着身于摇橹的黄种孩子驾驶着,在海上一下子窜到我们跟前。那玩意儿靠近以后,我便跳了上去。接着,一个摇橹的孩子为我打开一块形同捕鼠器的活板,我由此溜了进去,伸直身于躺在一张席上——这里面就是舢板的所谓‘舱房’了。”

“在这浮动着的棺材里,我刚好有卧下身体的空间,里面倒是非常干净,新松木板颜色洁白。雨水在也淋不着。我趴在这个盒子里航行,走上了入城之路。一股浪让它摇晃,又一股浪不怀好意地使它颠簸,有几次还险些翻船。从我那捕鼠器的缝隙望出去,可以自下往上瞥见我的命运所系的两个小人儿:至多八岁或十岁的孩子,不过已经肌肉发达,像真正的(但却是小型的)男子汉;动作灵巧,像习惯于海上生涯的老手。”

“他们高声叫喊,大概是到岸了!果然,从刚刚打开的活板,我瞧见码头的灰色石板就在跟前。于是我钻出小棺材,站立起来;生平第一次,我踏上了日本的土地。”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进眼里,扎得人心里发毛,难受极了。”

“我一上岸,立刻有十来个怪物蹦到我面前,围着我直嚷嚷,挡住我的去路。透过妨碍视线的暴雨,一开始很难确定这是些什么,像是一种人形刺猬,各自拉着一个又黑又大的东西。其中一个在我头上张开一把大伞,伞肋很密,曲杆上都涂了清漆。他们全都朝我微笑,讨好的面孔,带着一种期待的神情。”

“有人告诉过我:这不过是一些在我面前抢生意的人力车夫。然而我初来乍到,仍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攻,被这日本式的接待吓了一跳。这些人力车夫为挣钱糊口而拉双轮小车或推独轮车。按钟点或按路程收费,如同我们那儿的公共马车一样。”

“他们高高卷起裤脚。裸着的腿今天全是**的。他们的头藏在形状像灯罩一样的大帽子里,身上披着草编的蓑衣,草的顶端全都支在外面,活像箭猪身上的刺,像是把茅屋的屋顶披在身上了。他们一直微笑着,静候我的选择。”

“我无缘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便随意登上了为我张开伞的那名车夫的小车。他为我拉下车篷,拉得很低很低,又在我的腿上张起一块油布。一直遮到我眼睛处,然后走上前来,用日语问了我一句什么话,意思想必是‘您要上哪儿?先生!’于是我用日语回答:‘去吉庆园,朋友!’”

“我颇像鹦鹉学舌的样子,用三个牢记在心的日本字回答他的问话,很惊讶这几个字的声音居然表达出了某个意思。而且让人听懂了。于是我们立即出发。他俯着身子向前跑,我由他拉着,一路上在他轻便的小车里耸耸颠颠,我全身遮着油布,像装进了一只匣子。我们俩一直被雨水浇着,在泥泞的土路上溅起水和泥浆。”

“‘去吉庆园!’我说得十分自然。自己听见都吃了一惊。这说明我对日本的玩意儿还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一无所知。一些从这个东方的神秘帝国回去的朋友教过我,让我知道了不少事情。这吉庆园是座茶舍,一个高档的约会场所。到了那儿,我可以打听一个什么野田君,他既是翻译,又是个暗中做‘那种生意’的家伙。如果我的事情进展顺利,今天晚上我就可能被介绍给神秘的命运指派给我的那个日本姑娘……一路上就是这点想法使我提起精神。于是我的车夫和我,一个拖着另一个,在倾盆大雨之中,气喘吁吁地跑着……”

“噢!这一天,从油布留下的缝隙,从我那淌着水的车篷底下,我总算瞥见了那古怪的日本!一个阴沉的、满是泥浆的、几乎被水淹没的日本。房子、牲畜和人,所有这些我过去仅仅从图片上了解、从屏扇和瓷器的天蓝或粉红底色上的图画中看见的一切,现实生活中却在黑沉沉的天空下,打着雨伞,穿着本底鞋,撩起衣据,可怜巴巴地出现在我面前。”

“有时候,雨水太大,我只好尽可能遮严实些。在嘈杂和抖动中,我变得麻木了,简直完全忘了自己在什么国家。车篷有好些窟窿,让一些细细的水流浇到我的背上,让我想起这是生平第一次来东京旅行。我冒着浇一身水的危险,以好奇的眼光朝外瞧了瞧:我们正在一条凄凉、阴暗的小巷(这样的小巷有好几千,就像一个迷宫一样)里跑着,屋顶上的水像瀑布般泻落到发亮的铺路石上。雨水在空中画出一道道灰色的影线,把所有东西都变模糊了。有时,我们和一位女士交错而过,这位女士被裙子缠住腿,踩在高高的木底鞋上,摇摇晃晃地走着,恰似屏风上提着裙子,撑着一把花纸伞的人物。有时我们从一座佛塔门前经过,蹲在水里的石雕怪兽,正朝我扮着凶狠的鬼脸。”

“这地方可真大,这东京!我们已经撒腿跑了将近一小时,好像还没跑到头。这会儿来到了平原,在停泊场那边,可没想到在山谷里,有这么大一片坦荡的平原。”

“啊!要我说出自己在哪儿,我们刚才是朝哪个方向跑,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把自己整个儿交给车夫和运气去安排了。”

“多么了不起的人,我的车夫!我见过乾国上海的脚夫,可这一个完全是两码事。每当我拨开油布想瞧点什么,不言而喻,总是他首先进入画面。他裸露的双腿,呈黄褐色,肌肉发达,一腿在前一腿在后地奔跑着,到处溅起泥浆,他那刺猬般的后背。在雨中躬起。看见这辆落汤鸡般的小车经过的那些人,能猜出里面装着一个想找老婆的俄国人吗?……”

“终于,我的车马仪仗停了下来,车夫微笑着,小心翼翼放倒我的车篷,不让雨水再一次灌进我的脖子。洪水泛滥暂停,这会儿不下雨了。直到这时我还没瞧见他的面孔。原来他与众不同,还相当英俊。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目光坦率,神态活泼且虎虎有生气……”

“这儿正处于一座巉峻的高山脚下。想必我们已穿过城市,很可能在郊外,到了乡间。看来是必得下车走路了,现在得沿着一条差不多是陡直的小路往上爬。在我们周围,有一些郊区小屋,被花园的围墙、太高的竹篱遮住;从外面看不见它们。这青翠的山是那么高,把我们累坏了。低低的云层,压在我们头看不见远方、远景,仿佛是为了更好地让我们注意到眼前这泥泞的、湿漉漉的日本内部这一小块的所有细部。这个国家的土地颜色很红,路边的草和小花我都不大认识。不过,篱笆里有一些花和我们那儿的差不多,我还在花园里认出了鞑靼花、向日葵和其它一些俄国花。空气里气味混杂。植物和土地的香气中,还搀杂着点别的东西。好像有干鱼和**的气味混在一起,大概是从人的住所里散发出来的吧。没有人打这儿经过。居民、房屋内部、日常生活,一切概不外露。”

“车夫把小车停在一棵树下,和我一道登上那条陡直的小路,我们的脚在红色的泥地上直打滑。”

“‘我们的确是往吉庆园走吗?’我问,很不放心地想弄清楚我的话是否被听懂了。”

“‘是呀。是呀,’车夫回答,‘就在上面,很快就到了。’”

“小路拐了弯,变得狭窄、阴暗,一边是悬崖峭壁,上面覆有**的蕨草。另一边。有一座外表很糟,几乎没有门窗的大木屋。我的车夫就在这儿停步了。”

“什么,这座阴森的房子就是吉庆园?他说没错,神色很有把握。我们去敲一扇大门,门立刻在槽中滑动,打开了。露面的是两个矮小可笑的女人,已是半老徐娘了,但还存有奢望,这一点马上就能看出来。她们的衣着与瓷瓶上画的完全相符,手脚如儿童的一般大小。”

“她们一看见我,立即伏地跪拜,鼻子直触到地板。啊!天哪,她们这是怎么啦?哦,没什么,这不过是一种郑重其事的行礼方式。我还不习惯这一套、只见她们站了起来,殷勤地为我脱鞋(从来没有人能穿着鞋走进日式房屋),擦于我的裤腿,摸摸我的肩膀,看是否淋湿了。”

“这所日本房子的内部,最先给我的深刻印象是一尘不染,洁白,冰冷,毫无装饰。踏在那些既无折痕、亦无污迹的无懈可击的席子上,人们让我登上了二楼,走进一个大房间,里面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纸糊的墙壁,由带滑槽的隔板组成。需要除掉它们的时候,可以将一扇推进另一扇。屋子的整个一面,可以像阳台一样,完全敞开,朝向绿色的原野、灰色的天空。有人给我拿来一个黑丝绒方坐垫当坐椅,我便低低地坐在这个空空如也、近乎寒冷的房间当中。那两个矮小的女人正以十分恭顺的姿态听候我的吩咐。”

“真不敢相信我在俄国时学的几个怪词和几句话,居然能表达出点东西。我是学了点日本词汇和语法,可自己毫无把握。然而看来情况不那么糟,她们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首先想和那位野田先生谈话,他是翻译和不公开的婚姻介绍人。太棒了!她们认识他,马上可以为我去找他。为此,侍女中年长的那位准备起她的木底鞋和雨伞。接着,我要她们送上一份精制的、地道的日式小吃——越来越顺当了,她们奔进厨房,吩咐下去。最后,我要人给我的车夫送去茶和饭。他在楼下等着我。我要……我还要很多很多,我会从容不迫地、一点一点地说出来,得容我有时间搜罗我的词汇……但是,我越瞧你们,就越担心我明日的未婚妻的长相。我承认,你们还算小巧,由于长得古怪。手很细柔,脚也纤巧,可是从总体说来,很丑陋,而且矮小得可笑。”

“此刻她们让我独自呆着,但我吩咐的事情正在照办。我支起耳朵,在四壁和席子的一片白当中。像一尊神像似的蹲坐在我的黑丝绒坐垫上。”

“纸糊的壁板后面,有一些微弱的声响。似乎有许多人在低声谈话。接着,响起了琴声和女人的歌声。在空荡荡的房子的回声中,在阴雨天气的凄凉中,这歌声显得既哀怨又相当柔和。”

“纸墙后面的女艺人,一直以柔和忧郁的声音歌唱着。为她伴奏的琴声奏着颇有些令人伤感的低音……噢!现在速度加快了,甚至像是在跳舞!”

“我试着从薄薄的隔板之间往那边瞧,我瞥见一道缝,于是从这道缝望过去。

“哈!好古怪的场面:显然是东京的一些公子哥儿们躲在这儿寻欢作乐!在一套和我这边同样四壁萧然的房间里,大约十二个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他们身穿宽袖蓝布袍,直且油腻的长发上,顶着欧洲那种圆顶帽,一张张脸呆滞、发黄、于枯、苍白。地上,放有相当数量的小炉子、小烟袋、小漆盘、小茶壶、小茶杯……所有日本宴席的小用具和七零八碎的食品,极像孩子们玩的‘过家家’。在这些公子哥儿围成的圆圈当中,有三个盛装的女子。也可以说,三个奇特的幻影:她们身穿说不出名目的浅色长袍,上面用金线绣出离奇古怪的花纹;高高的发髻不知是用什么方法盘成的,上面还插着发簪和花。其中两个背朝我坐着,一个拿琴;另一个,就是那以柔和的嗓音唱歌的姑娘。像这样从背后偷眼瞧去。她们的姿势、服饰、头发、颈背……全都极为优美,可我提心吊胆,惟恐一个动作让她们朝我转过脸来,那就很可能使我眼前的幻象破灭。第三个女子站立着,在这群呆头呆脑的贵人们面前,在这些直头发和圆顶帽面前跳舞。啊,她旋转的时候多吓人呀!她的脸上戴了一只可怕的面具。状貌狰狞、惨白,活像幽灵或吸血鬼……面具脱落,掉了下来,原来是个漂亮的小仙女。大约十二至十五岁,体态婀娜,她身穿暗蓝色绉纱长袍,上面绣了一些美丽的花儿……”

“她转动着胆怯的猫儿般的眼睛,让人感到一种可爱的牙牙学语的婴儿的那种温存,她小巧、纤柔、优雅,只是涂抹得滑稽可笑,脸白得像石膏,两颊各有一块规规整整的圆形胭脂,徐红了的嘴唇外沿,还稍稍勾了一道边。由于颈后的细发很多,没法给颈背上粉,出于对规整的喜好,便粉刷到此为止,仿佛切了一刀似的,形成一道直线。这样一来,在她脖子后面,便有一方块天然皮肤,颜色很黄……”

“就娶这一个怎么样?不用到更远的地方去寻了。我会把她当作托付给我的孩子一样看待,我就为她这模样要娶她,为这古怪而可爱的布娃娃模样。这样一来我会建立一个多有趣的小家庭呀!真的,只要娶这么个小玩意儿就行,我很难找到更好的了……”

一间屋子里,也是透过墙上的缝隙,伊藤博文看到两名俄国海军军官在做什么,呼吸竟然变得粗重起来。

他无法想象,那些小姑娘被高大的俄**官压在身下,是一种什么情形。

“这两个俄**官都很英俊,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种子会很不错,那些小姑娘也非常漂亮,如果那些小姑娘能为他们生下儿子的话,会是非常优秀的后代。”同样透过墙上缝隙窥看的陆奥宗光用一种怪怪的腔调说道。

伊藤博文听出了陆奥宗光是在讽刺自己当年提出的人种改良的“谋种”计划,不由得一脸的苦笑。

当年伊藤博文从英国留学归来,大倡优化种族之论,认为黄种人荏弱不堪,不及白种人远甚。他曾倡言自己当政后,即实施“谋种”政策,凡欧美白人入其境内,辄鼓励日本女子与其野合,以改良种族。而消息传出后,日本国内舆论哗然,伊藤博文遂知知此法断难行于日本,于是喟然作诗曰:“娟娟香影梦灵修,此亦胜兵敌忾俦。志士思量强国事,何如谋种到欧洲?”

但伊藤博文并非没有同道者,日本著名的思想家福泽谕吉和他的学生高桥义雄就非常赞成伊藤博文的“谋种强国”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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