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约定好的夜探驿馆也因为霄兰的不适而搁浅,后半夜的时候,床上的人幽幽转醒,下意识的唤了一声印硕,又沉沉睡去。
然而她想不到的是,在她房间不远处的禅房之内,两个原本是夙世冤家的男人正在对视。
夜深人静的时候,禅房里有人声渐渐,伴着焚起的檀香,让人不由自主的接近这里的时候就要放轻脚步,然而房间里金灿灿的铜佛,更是让人肃然起敬,不敢僭越。
“印施主,你的意思是要贫僧去送这封信?”听完完颜印硕的来意,悔尘合了双掌,不动声色,比较起他的沉稳,完颜印硕则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平素冰山一样的脸孔上写着难以难事的焦急,许久才听见他的回音,“不错。”
“这封信关系重大,必须要交托给一个绝对可以相信的人,而且,由于路途遥远,必定有万重艰难,还需要这个人有超人的武艺自保,而放眼整个幽州,除了大师,我找不到其他更好的人选。”他忍着心里的焦急,缓缓的解释着。
悔尘睁开眼,清澈的月光打在他的双眼,明亮而通透,这样一双眼眸似乎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一个从王室里长大的人身上,那样洞彻世事的晶莹和干净。悔尘大师的相貌和相国寺一样在南郡闻名遐迩,尤其是一对类似桃花的眼眸更是让人不由唏嘘感慨,好端端的一个貌美后生竟然是位国寺大师。
两人都有着那样倾城的容颜,白与青两道颜色在夜华的映衬下,焕发出奇异的默契。他们静立对视,同样俊美的面庞是迥然不同的气质,一个周身仿佛被金色的佛光普度,给人以安静宁和,另一个,则充满了诡异的邪魅,和他男子的身份格格不入,有着不输女子的阴柔。
然而他们此刻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也许是觉得已经耗费了太久的功夫,完颜印硕微微有点着急,他和悔尘不同,后者是个超出世外的出家之人,五行之中六界之内没有什么是可以入得他心。然而对于他来说,眼下没有什么能比那个人更重要。
“这封信如果大师觉得不放心的话,大可以拆开当面验明,其中不过是对霄兰病情的一些询问,并没有任何其他的涉及到军国大事的内容,这点请大师尽管放心便好。”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如此骄傲的他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尤其是对着这个曾经差点要了他性命的男人。
或许是被他的真诚和坦白打动,悔尘眉峰有些松动的迹象,终于缓缓送了声佛咒,接过信来。
心里仿佛有大石头被放下,完颜印硕展开一个笑容,抱拳拱手,“如此……多谢大师了。”
对着这样的一笑,悔尘微微愣住,在他的脑海里,隐约记得这样一张脸孔,大概是曾经相逢的一面之缘,眼光顺着完颜印硕的身躯一直看到左侧的胸口处,仿佛要透过他的衣服看见他那里是不是有个经年的伤痕。
完颜印硕优雅的笑着,似乎是对他的怀疑的一种认同,无声的拉锯战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忽而外面的嘈杂声忽然传来。
“走水了!军师府走水啦!”
军师府……
完颜印硕脸上的笑一下僵住,半点也伸展不开,完全没了刚才的闲定。悔尘也跟着脸色一变,往外看时,果然外面东南角的位置一片火红,滚滚浓烟喧尘而上,嚣闹着的士兵急急忙忙的来回奔跑,提着木桶,拿着各种能用得上的器皿,迅猛的去院中的水井汲水。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地上,便到处都是洒落的水迹,军靴践踏在上面发出啪啪的响声,像是一种催命的音符。
身边有风一动,悔尘回头看时,原本身边的那个青衣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望着他高高掠起的踪影,惊鸿一般毫无眷恋的朝着天际那边飞掠而去。
“里面还有人吗?”
“该是没有了吧,不然这么大的火,能不跑出来?你看府中的后门还没有烧到嘛。”领兵的这么一说,侍卫们都有些放下心来,的确,火势不是一下着起来的里面的人有足够的时间从主屋跑到外面来。然而……他们一直在此守候,却没发现一个人从里面出来。
“大概,军师大人又是在哪个将军的帐里和人喝酒了吧。”领兵的在心里在这么祈祷,他深怕自己的一时大意而招来杀身之祸。
“别磨蹭,快救火!”
“大人,救不了了,你看!”
果然,“哗啦啦!”烈火之中,主梁终于被烧断了,整片砸了下去,高大的重檐明堂忽然间就矮了一截。
是梦么?
一定是梦。
梦里有温暖的双手,有灼眼的光亮和热度,红红的像是太阳的照射,像小时候坐在院子里看姐姐们一起游戏时的阳光,暖暖的没有任何的牵绊和纠葛,那时候的阳光都是那么的清纯和简单。
不过,这温度好像来得太热了一点。
霄兰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瞬间没弄明白眼前的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居住的主屋,竟然起火了。
是起火了!
红的要把天烧透似的大火,一点点向她这里逼近。霄兰下意识的想要翻身坐起,然而,她的身上却一点力气都用不上。印硕呢?没法移动自己的身体,霄兰只能用眼睛找寻那个人的身影,但是让她失望的,火海里,并没有她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大概,他也回去睡了吧。
哎,霄兰刚刚要叹口气,仿佛是认命一样的静静注视着这片火海渐渐欺近,然而眼角却发现了一道从未见过的陌生身影,那人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衣黑纱罩面,他没有发现霄兰已经醒了,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他背对着她,只能看到他的双肩在一抖一抖的,不停的上下翻动,好像是把什么东西抖落到地上,再用脚踩碎,踢得更加均匀。绕着茶几转了一圈之后,他往床榻上而来。
在他挨近的时候,霄兰已经闭上了眼睛。她能敏锐的闻见他身上浓重的火药和松油的味道。虽然是闭着眼睛,但是她依然能感到那是个男人,并且此时那个男人似乎在看到她之后,有些惊愕。
凭借着嗅觉和感觉,霄兰可以断定这个人,她并未见过,那么,他又是为什么要来杀自己?或者说,他又是受了谁的指示?身上有点湿润,她清楚,是那个人将手中仅剩的松油倒在了她的身上。
咦?难道这辈子的结局竟然是烈火焚身么?
霄兰无奈的在心底苦笑,若是从前,她定然不会有丝毫的害怕或许还是觉得这是老天赐给她的恩惠,能够无牵无挂的去。然而现在,她想她自己做不到那么淡定,做不到那么豁达。
她要活下去。
不仅是为了他,还有,山晓的仇。
一份爱,一份仇,她都还没能交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怎能死去?
攒足了力气将袖子里的绣针打出,由于距离极近,那人在察觉到这个女人的企图之后,竟然慢了半分,这一把绣针就打在了他的腰间。
似乎是轻蔑的笑了一下,他一股气将剩下的火药粉也洒落在床上。
“我终于报了仇,乔言!你早该去给她陪葬!”
眼看着火势逼近,男子阴惨惨的笑了两声,便抽身而退,从反方向的窗子翻身而出,同时,那些火药沾染了火星,瞬间,从茶几开始,一条蜿蜒的火舌迅猛的朝她的床榻翻涌而来。
霄兰凝视着扑面而来的巨浪,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蓦地,嘴角勾起一点笑,“晓,你说的对啊。人真的不能做错一点事,你看,这么快我就要去陪你了。”没有悲伤,没有疼痛,霄兰缓缓闭上眼睛,她的眼前最后浮现的,是山晓爱笑爱闹的脸。
“快看,快看!有神仙,有神仙!”大梁坍塌的瞬间,陡然间,下人们中起了骚动,此刻,所有人,都看见忽然天空中有闪电般的青光一闪,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着一般,在青影所到之处,火焰居然纷纷向两边分开,自动让出一条路来。众人来不及细看,那一袭青衣已经没入了熊熊的火海。
连看也不看身上带上的一点火苗,完颜印硕通红的眼眸里在进到主屋的时候映出了诡异得不可思议的一幕。
霄兰仰面躺在床上,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不知晓,然而一条巨大的火蛇正狰狞着,向她冲来。根本没有想的时间,完颜印硕左手一按腰间,“仓悢悢”,饮冬剑从怀中被他抽出,含光四射中透着渗人的寒意,左手跟着一挥,扯下未染上火药和松油的帐幔扑的一声丢到火蛇之上,在这个眨眼的无火瞬间,抱起床上的人,右手同时将饮冬剑的武学发挥到了极致,在火海中劈出一道裂缝,火焰竟然有半刻的停滞,接住这个时机,他青灰色的身影已然飞起。
外面的凉气让霄兰有些清醒,她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迅速的上升,然后急速的下降。下意识的抱住身边的人,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因为过分紧张和惶恐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她扑哧一声竟然笑了出来。
完颜印硕横抱着霄兰,稳稳的落在旁边的一处中庭里。垂下头,就看见她没心没肺的笑容。连恼怒都忘记,他就那么呆呆的抱着她,然后伸手抚摸在她的脸颊,忽而就跪倒在地,发出莫名的笑声。
霄兰被他横着抱在怀里,因为他的动作而被困在地面和他的胸口之间,听着他失声的笑,她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难过,她当然知道他是为什么笑。
他该是想哭的吧。
都是经历过生死别离的人,更加禁不起生别的痛。
这种痛,她和他,都明白。
别在他身后的纤细手掌轻轻抚摸着他拱起的脊背。
“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没有人看得见我们。”
夜空下,军师府上空的火焰扔在翻滚,偶尔还有爆竹一般的劈啪声传来,它之下,两个人紧紧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