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东城,是这个北境边缘的府城最繁华的地方。
那哈家族的宅院就安置在这里,另外的就是幽州知府衙门的所在地。不但范东盛粮食铺子和酒行在这里,那哈家的铺子和商号更是占了这里半条街。
能来这里谋生的生意人头脑自然不凡,即使在那哈家族的黑恶手段打压下,这里的地金比西城贵上三四成依然落不下个空闲的铺面。
所以这里即使入夜,位于东城的食肆客栈仍然仍然是人声鼎沸,位于后巷的烟花巷更是纨绔浪子寻欢作乐的世外桃源。
这里入夜早,还没到酉时末,天已黑透。
半个月前的夜里,燕昌酒楼。
二楼雅间外面,有俩小厮挺直的腰背紧贴在墙壁上,唯有两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楼梯入口,楼下稍微有一丁点的动静,都能让二人全身的神经绷紧。
骤然,雅间的门被人殷勤的推开,“大公子请!”
随着这道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恭敬声音传出,一个俊逸不凡的男子从里面缓步渡出,俊朗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笑意,深邃的眼睛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和阴郁。
俩小厮见少主出来,其中一个忙上前把手中黑色的披风给他披在身上。
紧随其后出来的那个年轻男人还想再说句话,被这气势非凡的男子手势打断,他谦卑的把腰拱着闭上了嘴。
两小厮仍然面无表情的紧紧跟随着自家主子离开。
那个男人复杂眼神一直盯在身穿黑色披风的男人后背上,直到身影从酒楼消失。
那哈塔推开另外的一扇木门,见四弟还像个木头似的杵在木栏边上,他不屑的撇着嘴,“四弟,人都走了,你还瞎瞅个鸟毛?”
“我瞧着,这啥少主除了板着一张死人脸,让人瞅了平添晦气,也没啥大的能耐!”
还在沉思的那哈逊被这粗鲁蠢笨的大哥的话给惊的身子骤然僵硬起来。
他转了身子刚刚还没有表情的脸上敷了一层薄怒,小声呵斥着,“大哥,休得胡言!也不瞧瞧这里是啥地方!”
又挨了这野种的训斥,那哈塔红着眼珠子狠狠的盯着那哈逊,然后每一一丝顾忌的哈哈大笑起来,“四弟,你的胆子也忒小了点,怪不得祖母不稀罕,说你不是我那哈家的种!”
咬紧了嘴唇的那哈逊在心里骂着蠢猪,脸上的怒色一点点的消失,他不愿和这样的人多做纠缠,转身要离开。
那哈塔见四弟要走,一把扯着他的衣裳,“哎,别走啊,和那人说了啥话,让大哥也听听?”
“耽搁了正事,父亲那里你能担得起吗?”冷冷的声音从那哈逊的嘴里缓缓的吐出。
果然,这话让那哈塔的手松开,他嘴角扯了扯,懊丧的说着,“不听就不听,嘚瑟个啥,横竖大爷我也不想费那精神头呢。”
半个时辰后,那哈家的小厅里。
那哈逊仔细的把和义渠擎天的谈话和爹说了一遍。
“逊儿,义渠擎天真的肯花重金从咱的粮食铺子购置军粮?”那哈腾压下心里的欣喜满脸笑意的望着这个儿子。
虽然打小就没把这个婢女生的儿子放在眼里过,可是大夫人所出的几个儿子竟没一个能上台面的,反而这个体质虚弱的孩子六岁时偶然替他解了个大难题,他这才把他从破败的小院子里带了回来。
让他惊喜的是这个没读过一日书的孩子异常的聪慧,诧异之余,他费了一番周折从京城给他寻来名师给他启蒙授课,这孩子硬是没让他失望。
并没感觉别人夺了他的功劳心存记恨,那哈逊平静的说着,“爹,自然是真的,连契约书都签好了,大管家拿着呢。”
“这个万和也真是的,你直接带回来不就成了,干嘛还要多费些麻烦,从明儿起,关于义卿擎天的事情,你就全权处置!”那哈腾说这话无疑是给这个庶出的孩子又多了一份体面,更是把那哈家的权利又多给了他几成。
那哈逊虚心的接受了老爹的许诺,然后又说着,“逊儿谢谢爹的信任,还有更让你开心的事情,义渠公子还想让咱也给他种些范家的那些稀罕粮食和蔬菜。”
儿子的话让那哈腾心里又是一喜,瞬间神情又有些沮丧,“逊儿,这好是好,咱家田地庄子也不比那姓范的少,可是咱不会种那些新奇稀罕的玩意啊?”
那哈逊想到在酒楼大哥给他的羞辱,这蠢货做的糊涂事要是被老爹知道,看他还能得意多久。那哈逊眉眼一跳,面皮也抽动几下,稍瞬就被他掩饰住了,“爹,这也不是难事,让人偷着多去范家的庄子里瞅瞅。”
“横竖义渠公子给咱的价钱也不低,就是真的用高价购买他家的粮食、蔬菜的种子,咱也获利颇多。”
那哈腾没想到儿子已经思虑的这样成熟,心里更加的对这个儿子的机敏和聪慧赞赏几分,“嗯,这法子能行,也交给你办吧!”
他是存心了想给那哈塔挖个大坑,听了爹的话,面有难色的说着,“爹,儿子为咱那哈家拼上性命也不怕,更别说多跑腿吃些小苦了,就是大哥知道这事,心里会有……”
儿子的顾虑,那哈腾都瞧在眼里,他脸上倏的升起怒色,狠狠的拍着桌子,“逊儿,快别提那个混账东西,除了吃喝玩闹,给家里添不尽的祸端,他一点用处都没有!”
“话虽这样说,儿子也不想手足之间起了猜疑和隔阂,要不去范家田庄的事就交给大哥,然后再让万管家给他协助一番,大哥有了正经的事做,也不至于游手好闲的惹祸事。”即使给大哥挖着陷阱那哈逊依然是语气柔和,态度恭谨。
“逊儿,但凡你大哥有你三分,也是咱那哈家的福气,可是……哎,那不成器的。”心情极为复杂的那哈腾听了儿子贴心的话,从不外露的面容上有了让人察觉不到的欣慰,眼角有了一些湿意。
那哈塔的脚还没踏到小厅门外,就大声嚷嚷着,“爹,你在里面干嘛呢?”
守在门外的小厮想阻拦,被他粗鲁的推开,“滚开,你这狗杂碎,也敢惹爷不耐烦,皮又痒痒了不是!”
瞧着大爷圆溜溜的大眼瞪着,那小厮缩紧脖子,低声回着话,“小的不敢,是老爷吩咐不让人进去的。”
“爷的家,想咋进咋进,要你这狗杂碎多话!”那哈塔恶狠狠的骂着,推开了屋门。
那哈塔瞧见这个野种正和爹坐的极近,他心里酸溜溜的,可是在爹的面前他也不敢造次,“我说呢,原来是四弟在这里啊。”
心里才好受一些的那哈腾瞧着这不争气的儿子进来,老脸又板了起来,“混账,我和你四弟有正事,你来做啥?”
那哈塔先是瞪了见他来就站起身子的四弟一眼,然后委屈的说着,“爹,你咋见我就黑着脸?我这几日可没给你惹祸。”
那哈腾一脸的怒色,“没惹祸,也没见你干啥体面的事情,我听说你前几日又去范东盛的庄子了?还打伤了人?”
那哈塔被爹训斥,他跳脚扑向那哈逊,一把握着那哈逊的脖子,“狗杂种,是不是你又给爹告我的黑状,就知道你是个两面三刀的阴险小人!我今儿要你的贱命!”
“你……你这混账说的是人话吗?逊儿是你亲弟弟!”那哈腾气的差点吐出老血,他骂罢,见小儿子的白色小脸憋的通红,眼珠子惊恐的瞪着,一把抓起长子的后背衣裳,恶狠狠的把他摔在一旁,“你这混账东西,给老子滚开!”
“咳……咳……”蹲坐在地上的那哈逊艰难的咳嗽着,用手捋着疼痛的脖子。
从地上爬起的那哈塔见爹竟然护着那个野种,心里恶念又起,他抽出身上的刀,“爷劈了你这野种!”
眼瞅着长子手里的刀朝着小儿子劈去,怒火惊心的那哈腾抓起眼前的木椅朝长子后背砸去,“黑了心肝的畜生!”
虽知道,那木椅竟然砸在那哈塔的脑袋上,
那哈塔被木椅砸翻在地,脸正好和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刀也脱了手,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其实从他进了府,这个大哥就没把他当做亲兄弟,总是想尽一切法子打骂他、羞辱他,没想到今儿竟然在爹的眼皮子下动了杀心,那哈逊心里不怕是假的。
他压下心里的恐惧,望着脸上肌肉都在抽搐的老爹,怯生生的喊着,“爹,大哥他……”
那哈腾走过来俯下身子想把小儿子扶起,“逊儿别怕,有爹在。”
那哈塔翻身坐起,吐出口里的血沫子,用手去摸疼的要死的脑袋,热呼呼的血流了个满手。
他见到血,立即气呼呼的骂着,“好啊,你个老东西,不是我亲爹,为个杂种,竟然豁出老命来打我!”
厅外的小厮听到屋子里的动静,都冲了进来,惊诧的喊着,“老爷……大爷……”
已经把小儿子搀扶起来的那哈腾感觉儿子身子在颤抖,他怒声呵斥着小厮,“你们这些蠢奴才,还愣着干嘛?把这混账东西给捆了!”
那哈塔是被那木椅砸的狠了,头晕的硬是站不起来,他恶狠狠的瞪着小厮,“你们哪个敢动爷!”
“逆子!混账!”见小厮像僵了似的杵在一旁不敢过来,那哈腾气的用脚狠踢着这个没人性的混账,“在老子的眼前竟然起了杀兄弟的狠心,老子就是养条狼这几十年也该养熟了!”
凡事都要适可而止,那哈逊想着自个的怨气也出了,眼瞅着这混蛋头上的血已经流的那里都是,要真的死在这里,他也落不到好处,毕竟府里还有几个嫡子呢。
他急忙劝阻着,“爹,别打了,大哥的头已经破了,要尽快给他找个大夫瞧瞧。”
气恼羞愧的那哈腾打人也费了不少力气,他气喘喘的说着,“逊儿,别劝我,让他死了,你爹也能松口气。”
虽然这混账可气,可是虎毒不食子,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瞧着他血流尽就这样死去。
那哈腾黑着脸,“把这混账拖到柴房,再给他找个大夫,三月不让他出府!”
那哈塔刚拖走,大夫人麻氏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瞧着屋里满地都是血,这都是儿子身上的血,麻氏的眼皮直哆嗦,压不住下心里的火气,“老爷,你再动气,也不能真的要塔儿的命啊,他可是咱的长子啊。”她鄙夷的瞟了眼垂着脑袋的那哈逊,然后不忿的说着,“老爷,你真的要把那哈家的家业都交给逊儿,就不怕人家笑话。”
瞧着矮胖的像个半截瓦缸的夫人,那哈腾眼里闪过一片厌恶,就是这个愚蠢的婆娘,纵容长子成了费才,如今还敢质问他。
看来是该给逊儿一个身份了,那几个儿子也没一个有逊儿的五成本事,他思索罢,然后定定的盯着麻氏的肥脸,“夫人,我那哈家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个妇人来多言,今儿还就告诉你,我还真的存了这份心!”
“逊儿,明儿一早,你亲自去庄子上把你娘接回来,我要立她为平妻!”
麻氏被这话惊的差点站不稳脚跟,她惊异的问着,“老爷,你……你竟然要……要立那贱婢平妻?”
那哈腾望眼一脸惊色的儿子,又把目光转向麻氏,“麻氏,你别口出污言秽语,就凭江萍给我生的好儿子,没立她正妻已经委屈她了,你再多嘴,就回娘家吧!”
已经触动了自个的利益,麻氏不甘示弱的怒视着自家老爷,“她江萍不过是个的卑贱奴婢,还是汗人,你竟然要立她平妻,就不怕族人嗤笑!”
“你个蠢妇,怪不得教不好儿子,汗人咋滴了?如今汉人的江山坐的稳当当的,汉人的日子过的比咱还舒坦,你个鼠目寸光的东西知道个啥!”
“好,老爷,你可别后悔!”被自家男人呵斥怒骂的狗血喷头,还被那个野种听着,麻氏气恼的扭身就走。
今儿毫发无损的得了这么大的好处,这可是他和娘盼了好多年的事情。
那哈逊按捺下心头的喜悦,以退为进的劝阻着,“爹,逊儿也想让娘能有个好身份,可是惹恼了大夫人,就怕麻氏家族给咱使坏啊?”
想到自个老岳丈已经已经入不敷出,这一年还要自家那出银钱和粮食去接济。那哈腾温言安慰着儿子,“逊儿,你不用怕,在关外连年战祸,那麻氏家族已经败落的不成样子,他明知我的作为也不敢过来找事,你就安心的把你娘接回来吧。”
“嗯,逊儿就听爹的。”眼里含着泪光的那哈逊点头回了爹的话。
次日,那哈逊就吧娘从小庄子上接了回来。
紧接着,那哈腾就在府里给江萍升成了平妻,还大摆了宴席,让麻氏气的在屋子里砸碎了满屋子的东西。
也该着江萍是个苦命的,好日子没过几日,就让麻氏暗中给下了毒,竟然瘫在床上起不了身子。
那哈逊的眼都哭的红肿了,找遍了幽州城里的大夫,硬是没有医治的法子。
瞧着娘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那哈逊满脸都是泪痕,“娘,都怪孩儿不好,不该让你来府里受苦,要是还在庄子上,你还好好的,都是孩儿该死啊。”
江萍艰难的张开嘴,“傻孩子,这样也挺好的,你再不是那个低贱的庶子,娘就是即刻死去,也闭上眼了。”
紧紧抓着娘枯瘦的手,那哈逊苦涩的喊着,“不要,孩儿不要这嫡子的名声,孩儿只想和娘相依为命,就是吃糠咽菜,心里也安然。”
“逊儿,别这样,娘只是吃惯了素食,等过些日子兴许就会好的,你爹不是给你好多的事情要做,可别顾着娘,耽搁了正事。”江萍不想因为自个的身子,耽搁儿子,就催促他离开。
“娘,你好好的养着,儿子这就去给你找好大夫去。”那哈逊把娘的手塞进被褥里边,站起了身子。
他阴郁着脸出了娘的小院子,心里也埋怨爹,除了给娘名分,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让麻氏那毒妇害了娘。
大夫人做的龌龊事,早晚会让她连本带利的还回来。
他也想明白了,爹不过是为了自个为他卖命,用这好处来笼络他,如今是得了好处不假,可是娘的命却要搭上,他心里说不出口的恨意一阵阵的涌出。
见他出了院子,贴身小厮图儿神秘兮兮的凑到他面前,“四爷,有个稀罕的事呢。”
娘的病重的越发的很了,他心不在焉的问着图儿,“图儿,有啥稀罕事?”
“四爷,小的刚刚打听出来,范家别院来了好多的马车,可是他们拉回来的好像不是粮食,反而是药草。”
“药草?范家没有经营药铺他弄那么多的药草干嘛?”那哈逊的话不像是问小厮倒是自言自语。
瞬间他脑子一闪,这范东盛的关系在幽州也是盘根错节,军中也有亲戚在里面,这些日子又耳闻关外有了瘟疫流传。
难道他要趁机赚这笔大的银钱,越想感觉越对,既然弄了这大批的药草,肯定也有大夫。
兴奋不已的那哈逊不禁脱口而出,“娘的病有救了。”
刚想在主子面前夸自个有能耐打听了这消息的图儿见主子眉头紧皱,心也忐忑不安,可是见他瞬间又满脸红光,他也乐了,“四爷,你是不是想到范家也找的有大夫,他们范家是不是要在咱幽州城开医馆啊?”
那哈逊谨慎的四下望望,然后拉拽着图儿,“你个呆子,这话可别在说了,连老爷都不能说。”
自家主子是府里最和善的,从来就没打过人,而且如今身份和其他的爷都一样了,图儿乖顺的点着头,“嗯,图儿明白。”
那哈逊瞧瞧还不到申时末,他觉得去范家别院那里打听一下。
先不说别的,能碰碰运气给娘找个好大夫也行啊,娘的病是一日都不能耽搁了,爹那样的人是不会为娘多分一点心的。
叶婉馨在庄子上待了一夜,次日一早就去宋家。
把铁心兰拖她带给宝儿的东西送来,又给宋清文撇下一百两的银票,就回了城。
范东盛的别院。
曲修凌和狄成在庄子里,是架也没打成,好吃的也没吃上,硬是没得一点好处,坐在范家别院的正厅里,都黑着张脸。
叶婉馨正在交代范东盛咋去种植她新带来的魔芋和别的粮食。
有小厮从外面走了进来,给范东盛耳语几句。
范东盛听到小厮说那哈逊在外面求见,他诧异的问着,“那哈逊他来这里干嘛?”
小厮摇摇头。
还瞅着找不到报仇的机会,这那哈逊可就给送上门了。
叶婉馨听到那哈俩字,就问着,“范东家,这那哈逊是谁?是不是也是那哈家的人?”
狄成握紧拳头,“小姐,这你还用问,就这狗屁的姓这样绕口,肯定就是打了咱人的那个那哈家的人!”
“昨儿就白跑了一趟,我这就去打他个满地找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