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睡了很久,可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姥姥正坐在床边收着至阳线。
“姥姥,这是什么?”我指着黑漆漆的丝线上流动着的一丝银色的光华。
听到我的声音,姥姥转头。“这个啊……”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告诉我答案。“这个就是阴气。”
阴气?我以为阴气是狰狞而阴冷的,甚至是阴森的,没想到会这么漂亮,像流动的月光,显得很宁静,很平静。
“傻妮子,这是那些娃儿的魂魄之力啊,孩童的灵魂总是最纯洁的,只是终年徘徊在水里不得托生,才滋长了戾气,现在戾气被至阳线抽离了,也就恢复它们本来的面貌了……哎哎,妮子,现在你可摸不得。”
姥姥侧身避过我伸出去的手。
“为什么?”不是说最纯洁吗?那肯定不会伤害我了啊,为什么不能摸一下。
“看我家妮子那小嘴巴嘟得,都能挂油壶了。”姥姥好笑的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它们现在很弱,近不得生人的阳气,被你这么一抹,可不就散了吗?”
原来如此!看着四肢摊开躺在床上,睡得肚子一鼓一鼓的两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小子,又问。“他们都好了吗?”
“不能那么快,小娃儿的魂力太弱,姥姥不敢一下子把阴气都抽了,怕伤到他们,还得再来几次。”
姥姥说的再来几次,其实一共是七次。每次我都自告奋勇的陪在老人身边,每次都忍不住睡过去,最后一天几乎是用手撑着眼皮子,才看清楚了姥姥用至阳线为那两个男孩抽阴气的全过程。
“水中娃,水中娃,孤苦伶仃飘落花;莫着急,莫着急,姥姥给你寻新家……”
我打了个哈欠,觉得姥姥的歌谣好像催眠曲啊!难怪前几次她老人家没唱几遍我就去找周公去下棋了,但今天我无论如何都是要坚持住的。
床上的两个小子比我还不如,姥姥才唱了两遍,我就听到他们呼噜噜的鼾声了。
察觉到我这次没睡着,姥姥转头笑眯眯的看了我一眼,竖起食指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我捂住嘴巴点头,看着姥姥打开黑匣子,捻着丝线的一头,手腕一抖,那乌溜溜没有丝毫光泽的丝线就被抖的笔直,另一头好像蛇信一样分开三岔,每一股都分别牢牢黏在其中一个小男孩的左手的小指指侧、中指指侧和食指指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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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凑近,看看那光溜溜的视线是怎么黏在皮肤上的,难道上面涂抹了什么类似胶水一样的东西,还是有倒钩?可好奇归好奇,姥姥现在是在救人,我是绝对不敢打扰的。
阴气如同月光照耀下的水波纹,一股一股的从男孩的手指上被抽到至阳线上,在线的中段慢慢凝结,最后变成一个个珠子,银白色的,我手指头那么大,一共七个,穿在纯黑的丝线上,很漂亮。
姥姥的用另一只手从床边拿过一个小竹笼,捏着至阳线的手一收,那几个珠子就顺着丝线全部落在了竹笼里。
原来姥姥这几天编织这个笼子是用来装这些珠子的啊!我恍然大悟,我还以为是她给我编的蝈蝈笼呢!
做完这一切,姥姥好像很累,喘了几口气,额头上也冒出汗珠,我掏出手绢替她擦拭,看到她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然后闭上眼睛。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姥姥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坐在床边。
看到她重新睁开眼睛,我才发现自己过去的半个小时里都屏着呼吸。
替另一个男孩抽阴气的过程,和刚才一模一样,可我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半夜一点多钟,姥姥用黑棉布盖着那两个小竹笼,把它们放在随身带来的背篓里,牵着我的手走出屋子。
两个小子家的大人看到我们,都从主屋跑了出来,拿着鸡,肉和蛋等谢礼对姥姥千恩万谢,可姥姥只象征性的收了几个鸡蛋,直到走出村口,她才对我说:“妮子,记住了,不能无偿为人锁魂抽病,回沾染因果,可也不能贪财!”
我不知道姥姥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但见她说得郑重,还是认真的点头。
深夜的山村和城市不同,这个时候的光线只有天上的月光,但我还是认出了姥姥领着我走的不是回大河村的路。
“姥姥,我们去哪儿?”远处的山林里传来夜行鸟兽的鸣叫声,路旁的草丛悉悉索索的,好像随时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从哪里扑出来,我有些害怕,紧紧攥着姥姥的手。
“去给水里的娃儿引路,让它们可以早些转世托生,它们也是可怜的孩子。”我听到老人在身边幽幽叹息。
一路走到几个孩子出事的小溪边,溪水潺潺,周边的树林却安静的出奇,好像连空气都变得阴冷了几分。
我缩着脖子,看着姥姥从背篓里拿出被黑布蒙着的小竹笼,把里面的珠子一股脑都高高朝水里抛去。
“咕咚咕咚”的水声传来,两个什么东西水里跳出来,朝珠子扑去,知道它们整个身体都跳出水面,我才就着月光看清楚,那就是两只毛茸茸的小猴子,也不对,和山里的猴子也有些许区别。
它们的手指和脚掌间长着肉膜,像鸭蹼,尾巴特别长,超过身长的两倍,而且尾巴的末端分叉,带着倒钩,好像长着第五只手。
这些水中娃,就是用尾巴上的手拽人的吧?
我思忖间,两个水中娃已经跳离水面一米多高,张开嘴巴去接珠子,姥姥一抖手,动作快的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听到“噗通!噗通!”两声,水花四溅中,水中娃已经落到水里,姥姥刚才抖动的手被扯得抬了一下,但脚下不动,又反手一收。
“哇哇,哇哇……”的声音传来,像婴儿的哭泣又像是凄厉的猫叫,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姥姥拉着我的手慢慢后退,我这才看清楚原来姥姥刚才一直把至阳线缠在手腕上,黑夜中这玄色的丝线如果不是我一向眼利,换个人恐怕都看不见。
在姥姥后退的过程中,至阳线一直在剧烈抖动,那头被缠上的水中娃一定是在水里剧烈挣扎,可还是一步步被牵引到了岸上。
离了水的水中娃力量被消减了一大半,两个抱在一起,警惕又惊恐的用绿幽幽的眼睛瞪着我和姥姥。
“莫闹莫恼,姥姥带你们回家了。”姥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慈爱温和,又唱起那首水中娃的歌谣。“水中娃,水中娃,孤苦伶仃飘落花;莫着急,莫着急,姥姥给你寻新家……”
水中娃奇异的安静下来,渐渐发木的眼珠子显得委屈又迷茫。
歌谣在深夜的小溪边飘飘荡荡,姥姥松开我的手,五指翻飞地在绷紧的至阳线上弹奏,脑子似乎有奇异的乐章响起,但耳边除了风声和姥姥的歌谣声什么也没听到,这是一种极其怪异的体验。
两个水中娃渐渐闭上眼睛,小脑袋一下一下耷拉着,睡着了一样。
我的眼皮也慢慢变重,心里想着“不能睡不能睡!”可意识还是很快模糊。
“离!”
中气十足的一声断喝把我猛的惊醒,睁开眼睛的那一瞬,正好看到姥姥猛的一抽手,两团模模糊糊的白光随着至阳线的猛收被抛到背篓中,姥姥手脚迅速的用黑棉布盖上,才终于喘了口气。
“噗通!噗通!”这时两只猴子的落水声才响起,我快速转头,也只来得及看见它们的尾巴好像又恢复了正常。
姥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对我笑笑。“好了,姥姥和妮子可以回家了。”
我指着地上的背篓。“那个……”
“是水中娃的魂魄。姥姥带回去在神位上供奉七七四十九天,少司命会引着它们转世托生的。”姥姥平复了一下有些急促的呼吸,才拉着我的手,一路向家的方向走去。
以后的日子里,我还见过姥姥用至阳线为村民消灾去病。
姥姥用来救助过无数人的东西,怎么到了父亲的空中就变成了“祸害”了呢?我实在不明白他对姥姥的成见为什么会怎么大,老人都已经去了,他居然还想把她留下的遗物烧掉!
女人和男人力量上的差距,到底还是让父亲从母亲手里把黑匣子抢了过来,因为用力过猛,匣子朝我这边飞过来。“啪!”一下正好落在我脚边。
“你干什么,这是妈留给我的东西!”母亲扑过来想捡。
父亲伸手将她拦住。“不管是谁的东西,我绝对不会容许你把这祸害带到我家去。”
趁着他们纠缠的时候,我蹲下来,伸长腿把黑匣子拨到身边,拿着手里偷偷退出去。
灵堂里,石头耷拉着脑袋往火盆里丢着纸钱,猴子他们也醒了。见我退出来,几个人都抬头看着我,显然父母亲的争执声他们也都听见了。
我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在他们忙不迭的点头中快步走出灵堂,朝厨房走去。
小时候,我贪吃麦芽糖又没有节制,几次倒了牙,姥姥就把糖换着地方藏,可藏不了多久就被我发现了,老人笑骂我长了个狗鼻子。
想起过去和姥姥相处的一点一滴,还没走到厨房,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碗柜后面、水缸旁边……找了几个地方,终于在灶膛上灶神爷的神位下面挪开几块烟熏火燎的土砖,找到了一大罐麦芽糖,和放在糖罐后面的一个扁扁的木匣子。
这是姥姥留给我的最后一罐麦芽糖,吃完以后,就找不到同样的味道了。我抱着糖罐哭得稀里哗啦。
过了一会儿,才打开那个木匣子。
里面是一本羊皮纸小册子,就着厨房门外白灯笼的光,依稀看清册子上写着几个字——云氏十八法!
这是姥姥真正留给我的东西!